“一年前的今天，我还在茹法北方的白兹部落蹭饭吃。”

欣特抚摸着身后的洁白床单，仰望着星象无比熟悉，倾角却不同的夜空。

“那有一头老鹿快死了，我们割开鹿颈，几个人轮流用泥碗接着喷出的血喝，直到它枯竭。这就算是吃鹿的第一顿。”

魔王听说过这种习俗，魔族食用血液的文化直到如今也没有终结，他本人也亲历过无数次，区别仅仅是工艺的进步。如果卫牙瓦人再慢慢发展几百年，想必也会发明类似的菜肴。

原则上灵族不该吃动物，就算是自然死亡，也是选择埋葬而不是食用。远古时期，卫牙瓦这种高寒地区的灵族有“神明庇佑”，所以生存并不是问题，但随着形势变化，一部分灵族也渐渐向现实妥协。虽然说灵族是生理层面地排斥肉类，但到了非吃不可的关头，克服还是能做到的。越临近现世，这样的关头就越多，幸存下来的和新繁衍出的灵族也就不怎么抗拒人族的饮食了。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能安心…”

尽管相识已久，欣特望向魔王的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畏惧。

“魔族，到底有多强？”

“若是说强，其实也没有多强。魔界现在有三十五国，它们之间关系并不好，但谁都奈何不了谁。”

随着与魔族的持续接触，欣特和大多数卫牙瓦人一样，已经不再用“魔鬼”、“炼狱”、“侵蚀”这样的词汇了，甚至被好事之人形容成魔鬼法力之一：与之相处者，必心智受蛊。

但提到魔族的起源，她想象到的是熔岩烈火和累累白骨，是刺入血红天空的灰黑色冷凝岩山峰，是川流不息漫于其间的岩浆，是笼罩一切的耀眼火光和阴暗浓雾，出现国家这种事物显然十分违和。

“魔界比你们想象得要大的多，是一个由权力塑造，被贪欲驱动的世界。祖先撤退后，在魔界成立了数百个国家，最辽阔的能比肩一整个大陆，最狭小的只有一个山谷或者一座宫殿。

经过漫长的争斗，有大约一百个国家存活，之后的各种叛乱和分裂让这个数字恢复到二百。但这是暂时的，几年前我们刚刚结束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大战，战后剩下的国家又减少许多，人口也消失一半，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从未参战，但就这样当了牺牲品。我投靠的国家变成了最大的一个，至少一百年内魔界不再会有任何战争，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打个比方，原先我们是一群邻居，有的人房子大，有的人更有钱，有的人朋友多，互相不服气，但都过着正常的生活。现在风暴摧毁了所有人的家，而我们的房子偶然更加坚固，只被毁了门窗家具，所以人们都到这里避难，一群人挤在一起求生存——我没法说这样的形势好。”

“但你要是说弱，也不能算弱。你们目前得到的那些是落后几百年的武器，放在如今的魔界几乎不值一提。”魔王叹了口气。

“我们自相残杀的同时，发明了更多更新的武器：有的可以让一个种族断子绝孙，迅速灭绝，有的可以让一个国家在几天之内一贫如洗，不费一刀一箭就让以千万计的人自发地摧毁自己的国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有的甚至完全脱离武器的概念，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会造成什么，我不希望它们有朝一日被用在你们身上。”

少女的想象力触及极限。尽管她已经换上冬衣，还是感到一丝冷意渗进身体。

“你们能控制天气吗？”

“哦，你倒是提醒我了。”

魔王叹了一声，起身走向冷风呼啸的窗边，望着北天纪岭的方向。在义所糸的庞大身影之下，成千上万的极地居民正在严寒与长夜中颤抖。

“我不能控制神佑界的天气，但是可以预测它。魔界和人界一样，都有天气和季节。我们找到了窥视全境并推演它们的办法，天气看起来变化无常，但实际上是有规律的，就像河水流淌和火焰蔓延一样。”

“一旦有大雪的预兆，我就立刻通知他们到府城集结，守军会开放供暖设施。”

“那灵郡的居民呢？”

“自治郡我知道啊，四大自治领，九府十六郡，顺抚静安、绥靖巡戍、启化开明…”

“我是说他们怎么过冬？”

“…该怎么过冬就怎么过冬啊！”

魔王这一出，欣特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府城呢？”

“是人族的啊…灵族要专门供暖？你们不是生存能力很强吗？”魔王故作不解地追问道。“人族来得晚，受不了寒带的气候，给一些援助可以理解，可寒灵族不是一开始就在寒带的吗？”

“我们也需要！”

欣特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傻，如果有得选谁会住在那里？卫牙瓦的灵族每年冻死饿死的一大堆，以前有南侧同胞填补，后来南方迁入的灵族也日渐稀少，再加上如今大量少壮被编入魔王军四处消耗，这样还没有灭绝已经很顽强了。

“欣特，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成本的，考虑到灵土的生产力状况，我不能做亏本的事情。”

魔王一脸严肃，全然忘记了整个神佑界就没有哪个种族的现行生产力能让魔族不亏本。

“可是…”少女低下头，双手使劲地攥着衣角。

府城的告示牌上镀刻着所在府的立体地图，地图下方一角都印有一段话：灵族维持着生态的平衡，请协助迷失的灵族返回山林，不要干涉其活动。

灵族一直以大自然的独子自居，不少部落更是坚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它们是更高等的生命。于是魔族顺水推舟地施行了自治郡政策，许给他们最纯净、天然的领地——据说在不少郡内，魔王军投放的通讯站是当地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固定建筑。

神佑界伊始，灵族是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出现的，其作用是完成自然界其他生命活动的循环链条中缺失的一环，并对大自然产生的随机错误和漏洞进行弥补。这也就是灵族以各气候带的自然界生态为准，分化为寒、温、风三大类的原因，不同的习性、特征和数量也是为了对应各自的作用范围。

但是千年前，自然界中有一个“意外”它们没能阻止，其带来的突变不断增殖，最终达到了可以显著改变大自然结构的规模和密度，甚至从包括灵族在内的自然体系中窃取技术并最终超越。灵族从此无法与之抗衡，向其难以触及的地带不断溃退，仍有灵族聚居的地带，便被叫做灵土——这些地方大部分几乎没有什么土，灵族如今的短寿，怎么想都跟粗犷恶劣的生活环境脱不开关系。

神佑界已经迈入新的纪元，作为旧时代产物的灵族必然要面临消亡。唯一的例外是如珍奇鸟兽一般，被装进保护与禁锢并行的新秩序牢笼，在异族的怜悯下媮食苟延。

“府城是人族的聚居区，灵族不可擅自前往，同样地，人族也不会随意进入灵土。”魔王还是不动声色。“那些取暖设施是为低温抗性薄弱的人族准备的，如果一个人没有生病，他应该吃药吗？你们灵族负有维护自然的使命，若贸然干扰灵族自身的生态，说不定会有严重的后果。”

“所以，灵族最好还是和往常一样过冬。”

他盖棺定论般地扔下这句话后，左腿却突然一沉。

“大人！我们会死的！！”

欣特带着哭腔哀求起来，死死抱住魔王的大腿，紧身军裤包裹着的膝盖响亮地磕在石砖地面上。

“寒灵族也会怕冷，也会被饿死冻死！求求您，救我们一命吧！”

“你们可以去府城过冬。”魔王冷冷地看着她，停顿了一会。“但作为交换，我会取消灵郡制度，从此灵族和人族的地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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