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出乎想象地热。尽管安娜已经预感到这一点，但还是穿太多了。她看到朱鹭和秋叶扛着篮子迎面走来，索性把卫衣脱掉扔给她们带回去。酒店的楼里非常空荡，尽管灯火通明仍不免会有孤独之意。

可能是出于某种联想，她想到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全世界的基建设施都会交给数量很少的二十岁以上的人，也总觉得不安。结点生产新人类的数量不会有丝毫下降，但是这六个小时零五分钟之内原则上不会有任何人被计划性杀死。

当然，她们也就是多活六个小时罢了。零点零五分的大规模宰杀总是一年之最，在十五分钟之内会有两亿人被有计划地屠杀。

按电梯的时候安娜被电了一下，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她拉回现实。她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六点半了——不知道那些在五点五十九分屠宰的女孩们是什么体验。当然有可能她们也不在乎。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值钱的。

安娜没有想到打开门会看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她们和她大概是差不多大，十几个人从一部电梯里涌出来，向着走廊另一头的行政酒廊冲去。

刚想进电梯落在队尾的那一个就拉住安娜。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问：“呃…小妹妹，你知道7525号房间在哪里吗？”

安娜指了指走廊另一头。那个女孩很快速地对着错误方向的一行人喊了一声让她们回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耳机盒给安娜：“这个送给你吧小妹妹，我就用了一次，用不到了。”

她的伙伴在门口示意她跟上，她想走然后被安娜拉住了。

“我不是小妹妹。我是成年人。”忍无可忍的安娜整整衣领：“求你了。在死掉之前更正这个问题吧。”

那个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女孩眨了眨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可以走了吗？”

安娜放开她，但是分明听到她和朋友抱怨自己装成熟。

那么高有什么好的？多出两斤肉吗？安娜想，然后走进电梯里。她注意到自己能毫无压力地按到残疾人用的电梯按钮——这个东西真的有人用吗？残疾人真的能活到住得起酒店的年纪吗？

安娜故意地去按那个成年人按的按钮。她其实没有那么矮所以都能按到。这些按钮的形状酷似硬币，但是肯定不是用人的顶骨做的。安娜反复地按动那个下楼的按钮，觉得它可能是用某个合唱团成员的肋骨做的。倒不是因为某种传统，而是只有合唱团有这么多可供宰杀的成员。

她刚走出楼梯就发现，大堂里仅有的一点点客服人员在对付如同海水一般的少女们。显然在死前放松一下是大家都喜欢的。不过安娜多少有些不能理解这些可怜的客服：她们忙碌六个小时错过新年所能得到的奖赏应该是对着腹部来一刀让内脏全都流出来。她们不是公务员，只是义务地劳动而已。

安娜也是第一次住店，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场景。她本想偷偷走出去的，但是很可能是由于她是某种被定义为贵宾的客人，礼宾员百忙之下仍腾出空招待她。她们优雅地向她鞠躬询问需要，安娜于是决定问问她们为什么这么忙。

“你们为什么不去过年？”

礼宾叹了一口气：“那谁来干活呢？您看，我们这里有几千个人等着排队。”

“是，但是你们自己怎么办？”

“哈，这不重要的。我们想要的话随时都能把这个时间补上，多六个小时对于淡季不算事。何况现在的工作也不算很辛苦，只是要登记一下进去的人的名单而已。您知道的，她们大概都会死在里面，和我们一样。”

安娜点点头，从一个小门那里挤出去。南海不算什么大城市，所以她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人。街上人山人海，几乎全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宽阔的马路上涌动着人潮。整条街道一眼望去只有微不足道的交警维持秩序，而且几乎全是大龄女性。安娜努力地爬上一个路障，试图寻找一个人比较少的方向。一个警察挤过来顶着人潮拉了一下安娜让她下来，但是声音被完全淹没在人声之中，于是她索性把安娜抱下来。

“孩子你站那么高会被挤摔倒的。”警察低喊道。安娜不好意思地道歉。确实她发现尽管人山人海，但是女孩们都维持着最基础的秩序。

“您知道有哪里人比较少吗？”

警察想了一下：“往南走。那里有个公园。”

她指向南边，顺着那个方向可以看到有座小山。山的那一头大概是海吧。

安娜顺着人潮向南方流去。她不担心朱鹭她们，因为她们有手机。街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这带来一个副作用就是她们很难自己找到好玩的地方。

果然人潮越往南越稀疏。到了山脚下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可能是她们宁愿绕开这座小山包去海边，安娜决定爬到山上看看。

这只是个六十米高的小土包。山上除了有一个亭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安娜拂过柱子里浇筑的一个少女露在玻璃里脸的表面，跨上柱子靠在她的胸口。这里是个悬崖，山下的海滩上人潮汹涌，灯光和火光交替着遍布海滩。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安娜，安娜立刻跳起来蹦了三尺高。她差点大叫有妖怪，但是忍住了。鼓起勇气回头看到一个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白色袍子光着脚的女孩，差点又让她跳起来。

“别紧张啊。”女孩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安娜看到她惨白的脸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恐惧。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女孩用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只是彩妆而已别害怕。我要装扮成晴天娃娃。”

说着她把绳子递给安娜：“你在这里那恰好帮个忙。帮我把这一头挂在悬崖的栏杆上。”

她指向悬崖外突出的玻璃观景台，示意安娜把绳子挂在那里。绳子很长，安娜走过去还能有让她在这里坐下的距离。

安娜小心地掀开平台中间的盖板，把绳子挂在加强筋上，打了个蝴蝶结。女孩看了摇摇头：“你这样我得掉下去摔死。”

她把另一头快速绕了几圈，打了个很漂亮的吊索结，然后沿着绳子向观景台走来。安娜索性一头坐在玻璃上。女孩能猜到什么，把一只手伸给她：“我把你带下去吧。”

“不了。我得看着你。”安娜摇摇头。

“好吧。那看好了。”

女孩蹲下把蝴蝶结解开，然后把绳子绕了几圈打了个半结。

“这也不牢啊？”安娜拉了一下。女孩拍开她的手，把结从绳套里钻出来。

“你看，这叫冰柱结。非常结实。这里只有一根横杆，它能把我固定住。”

安娜再试着拉了一下。果然结几乎没有侧向移动。

“你是公务员吧。”女孩问。

安娜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们老师没有教过怎么上吊么？”她反问。然后又思考了一下：“你几岁？如果这些事情都是家里的女仆代劳的话好像也很合理。”

“我是成年人。我以为你看出来了的。”安娜想，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或许是第三次？有人认为她是小孩子了。真是奇怪。

“那不会打结怎么毕业的？运气好吗？”

安娜推了她一把：“好了好了快去死吧。”

女孩歪着脑袋看安娜，好像要看出有什么瑕疵那样：“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行吧。”

她向前一步坐到平台旁的地板上，两脚悬空出去。安娜静静地看着她坐了三分钟，然后才往前倾一点。

她以为女孩要下去的时候，她晃了晃腿：“能给我张纸擦擦脚么？”

安娜递过去一整包餐巾纸，女孩抽了几张擦了擦脚上的灰尘。她挽起袖子看了一眼表。

“好了，是时候说再见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东尼娅·契切琳。可以叫我安娜。”

女孩若有所思地伸出一只手对安娜挥了挥：“再见，安娜。”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安娜看着女孩不置可否地用另一只手撑地，顺着绞索把自己慢慢放下去。这个过程很折磨，因为如果失手掉下去的话就会变成瞬间杀人的绞刑。最终终点对于女孩来讲一样，但是前者需要出色的技艺和惊人的臂力。安娜凑近去扶住绳子。

“谢谢。”女孩吃力地说。

“你的姿势太靠下了。提臀。”安娜评价道。女孩照着做了，果然轻松了一些。绳子终于放到了头，安娜以为她要直接放手，但是女孩决定撑一会儿。

“你看，我觉得自己力竭了掉下去会更有美感一些。”她吃力地笑着说：“你觉得呢？”

安娜轻轻点头：“你可真是个抖m啊。”

“对，从小就是。”她同意道：“不然我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安娜设想自己被挂在绞索上的样子。其实很难想象。她不喜欢这种舌头吐老长还会失禁的死法。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她喜欢安静且快速的死亡。

“你说我会怎么死？”安娜问。

“我不知道。你看上去会被扔到烤炉里烤熟。”

“我觉得不会。我很讨厌那种感觉。”

“哦不你会喜欢上的。大部分人既不会像我这样一开始就非常喜欢这样，也不会完全讨厌。”

女孩抬起头来看安娜：“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从带着小玩具上街开始。”

她喘了口气：“或许…也可以让你的女仆试一试。你可以用我的。”

“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怎么找。”

“名字没用。一年要杀多少亿人，怎么可能找到我。我把我的地址给你。你去上面找我的箱子。黑色的，34寸箱子，贴了名牌。”

她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纤弱的身体：“听好了——9，9，7，6，E，7，C，A。”

安娜快速地用手机记下：“9976E7CA？”

“对。”

这是一个复杂的地址号，可被解密为一串复杂的48位数字密钥，对应一个地址。安娜点点头收起手机。

“我要撑不住了。记得帮我拍照。”

女孩的双手无力地放开，整个人向下下坠了一些。安娜看着她无助地抽搐，久经训练而无其他人观看的动作酷似舞蹈，但是随着体力的不支慢慢变型。死亡的舞蹈往往只有最优秀的那些女孩才能够跳得好看，而且这种无法继承的技能确乎难以学习。

安娜看着女孩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双手无力地垂下。她知道这种情况下那些享受者们会高潮两至三次，在十分钟之内。对她们来讲这是一种绝顶的享受。她怅然若失地盖上玻璃盖子，然后慢慢挪动到亭子里的凳子上，而且没有靠着柱子里女孩面前的玻璃。

朱鹭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安娜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然后一个人支着手坐了十几分钟，直到听到两个女孩的喊声。秋叶牵着朱鹭的手喘着气爬上山。

“你怎么在这么个鬼地方。”秋叶抱怨道：“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是哪里。”

安娜摊摊手：“有个警察告诉我这里是个公园。”

秋叶愣了一下：“人指的是下面的沙滩浴场，这地方是个祭坛，没事谁上来啊。”

安娜指了指已经失去生机的晴天娃娃：“这是？”

“天啊。这都是什么人。”秋叶扶额：“我还能安心去死吗？”

“并不能。我们得把安娜交到放心的人手上。”朱鹭摇头。

“也许吧。我们下去？焰火晚会要开始了。——刚我可能差点死在这。”

安娜拉着两个女孩，三个人一起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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