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一家废弃工厂内。

空气燥热，浮动着细微的灰尘，没有一丝风。人们呼吸都不顺畅。

黄昏的阳光透过灰尘厚积，满是划痕的旧玻璃，洒在锈迹斑斑的废弃机器上。光线的色泽如梦似幻，机器上的光晕仿佛虹影，让人心中泛起莫名的忧伤和怅惘，似乎这幻影般的场景会永恒存在，又似乎会泡沫般瞬间蒸发消失。平静的背景中，一只黑猫猛地窜出，掠过灰扑扑脏兮兮的水泥地，又迅速消失在犄角的阴影里。

“上帝的道是信实的，世间没有一个义人，全都是罪人，我们生而堕落，不能凭自己的善行得救，乃是凭耶稣基督的血。基督，上帝的儿子替我们承罪，我们乃得以解脱。”

“灵魂是不灭的，死后并不虚无，反而开始真正的永生。作善者上天堂，作恶者下地狱。”

“地狱是可怕的，恶者在地狱永世的烈火中受着炙烤，痛苦程度比人世最残暴的恶行还要强烈千倍，万倍。不可自杀，自杀者必下地狱。”

不疾不徐，亲切中带着坚定的男中音在厂内回荡。发出声音的是人群前坐在水泥台阶上的一位中年男人。男人面目平凡，上身穿着白色T恤，因长期换洗显得有些破旧，下身穿着一件蓝色工装裤，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笔记簿，像是化工厂的一位普通工人。然而他的声音平缓中饱含热情，娓娓道来，让人不自觉被吸引了去。

男人前面或站或坐着四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都曾经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如今下了岗。最前面几排的人都表情专注地盯着男人看，似乎想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里。后面的人则不那么专心，有的人扳着手指头算什么事，有人自言自语。最后面有两位高个青年，倚靠在两边的铁柱上，时不时就向工厂正门张望，似乎在警惕什么。

“地狱虽然恐怖，但天堂则是乐土。在天堂里没有压迫，没有贫穷，没有失业，人们和家人们幸福地一起生活在天堂里。”

说到这儿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离他最近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立刻会意，把手中的水杯递给他。男人接过水杯，灌了几口水，才开始继续讲下去。

“你们的孩子不会担心受到同学的霸凌，老师的忽视，因为你们不再会为工作发愁，会有时间陪在他们身边。你们的父母也不用送到养老院，被护工欺负。。。。。。“

讲到这里男人又停顿了一下，眼神犹疑，这倒不是因为他又口干了。而是因为原本倚靠在铁柱上的两位青年猛地朝大门跑去，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来了！“

青年大声喊道，跑到大门前用身躯拼命抵住门。

男人听到青年的警告，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他还是收起笔记簿，站起来鞠了一躬道，“愿上帝保佑你们，有缘再见。”随后便对小女孩招手道，“茉茉，走啦。”

小女孩走上前，牵住男人的手。男人走到旁边的小门前，用钥匙开门。门后是工厂的一个秘密通道，通往附近的居民区，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两人进门，在秘密通道里一直往前走。通道里没有灯，完全是黑暗的，这样的环境里时间似乎也被拉长了，两人都感觉通道仿佛没有尽头。

“爸爸，警察为什么要抓你啊？“娇嫩的童音响起，是小女孩的声音。

“女儿还是起疑心了么？”男人想道，虽然一直向女儿隐瞒，但是她毕竟还是依靠周围人的反应猜出来自己正在被警察通缉。

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阵沉默。

“爸爸今后会告诉你的。”男人半晌才答道。小女孩也没有再问。也许她已经有了答案。

男人想，终究是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么？自从海城颁布宗教禁令以来，他的同事们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只有他出于某种理念坚守在这个地方，也许在主看来他做的事功是可喜悦的，可是这对女儿是不公平的。她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

“为了主的荣耀坚持在海城，这到底是对主道的坚守还是一种骄傲呢？很可能我因为对自己能力过度自信，已经犯了骄傲之罪。我会因此受到惩罚吗？”男人困惑地想着，在心中祈祷道，“主啊，帮助我吧。“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父女两人想着心事，不觉走到了通道末端。现在他们和居民区只隔了一道门。

站在门前，男人掏出钥匙，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下定决心，明天他就要带着女儿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他知道哪里有偷渡的船只，不受海关检查，明天他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主，能行的我已经行了。接下来，我想过一点安宁的生活。”

男人祈祷道，满怀期待地打开门，刺目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齐向他涌来，似乎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开门后他愣住了。

因为门外还有一个人，一个警察，一个女警察。

见到他，女警察就露出一个判决式的笑容，“王大牧师，你也给我们警察讲讲道怎么样。”说着，已经身手矫捷地将牧师的双手拷上，一手压住牧师胳膊，牧师只得弯下腰去。

女孩见父亲被抓，立马小脸皱作一团，哭了出来。

“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被警察抓走！”

她一直恐惧的事情如今成真，这对她如同地狱一般。

牧师转头安慰道，声音有些颤抖，“茉茉，没事的，爸爸只是暂时接受警察调查，你先去唐阿姨那里，爸爸接受完调查就会回去。“

女孩摇头道，泪水把她的小脸弄花了，“不，爸爸，我知道的，你犯了非法传教罪，要被警察抓起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女儿的话像是在他的心上扎刀子，牧师转头背对女儿，眼眶不觉被泪水浸湿了。眼泪从他的眼角一直流到下颌，又汇聚成水滴，一颗颗落到地上。

“茉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爸爸没有犯罪。“牧师只能勉强将这话说完。他的肩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对女警察道，“你稍微等一会儿好吗？我要把我女儿安顿好。“

女警察面无表情，压制着内心的同情与怜悯，冷冷道，“别耍花样。”放下了押牧师胳膊的手。

小女孩一直抽抽搭搭地哭着，哭声令人揪心，不过声音越来越轻。附近有一所小学，到放学的时候从那里传来优美悠扬的歌声。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

"爸爸，我不要你走”

小女孩执拗地抓住牧师的胳膊，牧师用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打了唐阿姨的电话。

“唐丽，我被警察抓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茉茉没人带，跟着你我放心”

唐阿姨就住在这个居民区，很快赶了过来。她是一个肥胖，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说话总喜欢喘气。

“茉茉就交给你了。”牧师叮嘱道，把女孩牵到唐阿姨身边。

“好的，啊～～”唐阿姨喘了口气，牵起女孩的小手，哄道，"茉茉乖，你知道阿姨，阿姨带你去我家吃饭。“女孩嚎哭了好一阵子，脸上都被泪水弄花了，此时平静了许多。唐阿姨让她坐到电瓶车后座，开车走了。

牧师看着女儿的身影渐渐消失，还在发怔，女警察打断道，“走了！”又压住他肩膀，押着他去警车。她的手牢牢压住牧师，牧师只能狼狈地近乎弯腰成直角，步履蹒跚地被她带着走。

也许是为了压制父女分离在她心中激起的同情，女警察数落牧师道，“你非法传教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有今天。你说都现代法制社会了，你还宣扬什么天堂，什么地狱，不是居心叵测？你告诉我，天堂在哪里？地狱在哪里？“

牧师低着头，轻声道，“也许天堂和地狱都在我们身边。“

女警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不需要什么上帝，不需要什么牧师。我们会用法律约束坏人，维持秩序。我们会建学校，医院，我们的后代会比我们更健康，更有文化，他们会比我们生活得更加幸福。“

说到后来，女警察的声音越来越和缓，押住牧师的手也放松一些。牧师转头看她，猛然发现女警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夕阳金色的余晖洒落在她脸上，勾勒出她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条，而她眼眸里闪烁的光芒更是无比神秘迷人。牧师只看了一眼就沉溺了进去，头脑一片空白。

一会儿后牧师寻回了思绪，想道，这是个很好的警察，不过她不信上帝，只相信所谓的法律。

他开口道，“你所说的法律也会败坏，而上帝的法律是不会败坏的。“

女警察轻蔑地笑道，“你说的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乌托邦。据我所知，很多教会贪污教众的捐款，甚至奸污女教民，这就是你说的永远不会败坏的上帝之法吗?”

牧师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出了居民区，到了大门前。那里停放着一辆警车，车身蓝白相间。女警察的同事，一位高高瘦瘦的男警察正倚靠在警车上吸烟。看到女警察押着牧师过来，就上前笑道，

“言颜，怎么样，钓到大鱼了吧？”

言颜笑道，“就一漏网的小虾米。要抓的鱼还多着呢。“

男警察恭维道，“凭你的能力，将来海城就没有抓不到的鱼。“

言颜摇头，“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治安越来越乱，只能尽力了。“

两人寒暄完，言颜就打开后车门，押着牧师坐在后座。男警察打开前门，坐上驾驶位，开车回警局。

警车穿过黄昏中的城市，凉爽的风从车窗外灌进车里，让人莫名的清醒。牧师和言颜都转头望向窗外。

夕阳的光芒越来越弱，好像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正吐出悠长的最后一口气，让人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

整个城市都无精打采。路边的门面几乎都关门了，居民楼都是十几年前建的，现在已经老旧，墙面布满了污渍，满是断纹裂缝，墙皮大片剥落。街道的地砖也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没几个年轻人，都是老人和小孩。老人穿着粗糙丑陋的衣服，在街上沉默地走着。有几个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小孩则三五成群地嬉戏打闹，不知道他们是放学了还是根本没有学上。

言颜的目光温柔中带着怜悯，像是母亲看着生病的孩子，这样的目光，让人相信她内心有深沉的爱，有很柔软的一面。

牧师主动搭话道，“言警官，你今年多少岁了，结婚了吗？“

言颜答道，“我今年三十五了，我儿子都上高中了。“

女警官竟然过三十了！从她的相貌可一点都看不出来。牧师又仔细端详女警察的脸，似乎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印象。

“那你结婚挺早的啊。“牧师印象中他们那代人一般到三十左右才结婚。

“是，我在大学里碰到了喜欢的人，就结婚了。“

“喔“

牧师停顿了一会儿，仿佛为了憋出后面的话。他一直在考虑女警察说的教会腐败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合适的说辞。他突兀问道，

“你听说过教会创始人圣彼得的故事吗？”

言颜冷冷地朝他望了一眼，眼神足以凝结冰霜，道，“我对神话，谎言这些不感兴趣。我们也不需要这些。你进牢里后尽可以拿这一套忽悠你的狱友，看他们买不买账。”

牧师识趣地闭嘴，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想，也许我和这个美丽的女警察都犯了骄傲之罪。牢狱之灾是我应得的惩罚，但愿上帝能宽恕这个美丽的女警察。

警车在沉默压抑的氛围中回到了警局。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青黑色的天幕上只有一轮残缺的月亮。路灯四处亮起，为街道上的行人带了微弱的安慰。

言颜将牧师移交给看守所进行审讯，之后又处理了一些文件便离开警局。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附近的幸福路墓园。

她把白色轿车停在墓园最近的大道上，下车后提着包顺着林荫道往里走。道路两边路灯疏朗，路灯能够照到的地方是亮堂堂的，一切都清晰可见，照不到的地方却漆黑一片，万物都深陷在黑暗之中。言颜走在路上，心情也一段从容，一段忐忑。她仿佛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看到了墓园门旁闪亮的大灯，很快眼前出现了被大灯照亮的“幸福路墓园”五个大字。她心里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她从大门进去。墓园里一片肃静，只偶尔有风刮过的沙沙声。一块块墓碑无言地挺立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曾经辉煌，精彩，浮躁或者平淡，痛苦，匮乏的人生都悄无声息地终结了，只留下墓碑上的一行字：“XXX,XXXX-XXXX”。墓碑的主人，或许曾经美丽受万人追捧，富贵能恣意享受人生，或许终日沉溺于痛苦中不能自拔，为了生存艰辛挣扎，如今都陷入了永恒的沉睡，安静地躺在墓碑后的土地下，谁也不能将他们唤醒。

月亮和星星在夜空中流转，平静地俯视着这片土地。它们也许会羡慕墓园中的人能永远安宁下来，不像他们需要永恒地劳碌。而墓园中的人也许会羡慕他们能拥有永恒的生命，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一排排墓碑整齐地排列着，言颜走到第二排第十块那里，停了下来。她先从包里取出抹布，细心地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然后取出一束鲜花，摆放在墓碑前。之前的鲜花已经枯萎了，她将它们放回包里。做完这一切，她就坐在墓碑前，对墓地的主人诉说着自己的思念，讲述着自己的近况，

“阿军，你在那边还好吗？儿子考上了省重点，读书很争气。。。。。。。”

墓碑上刻着严峻的四个大字：李军之墓。字上面是一幅帅气年轻人的肖像，他脸上挂着阳光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他就是言颜的丈夫李军，意外车祸身亡，今天是他的忌日。

那年言颜二十五岁，儿子五岁，他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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