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九级丹墀铺满茜色织金毯时，沈明棠正跪在太庙前接凤印。十二层翟衣压得脊骨生疼，金丝缀东珠的凤冠却在日头下晃出细碎光斑，像极了那年上林苑围猎，赵景桓为她猎来的白狐眼睛里跳动的星火。

"棠儿终究是懂事的。"赵景桓执起她的手，玄纁二色广袖交叠时，指尖薄茧蹭过她腕间旧疤——那是十四岁春猎遇袭，她为他挡箭留下的痕迹。沈明棠仰头望进那双含笑的眼，忽然想起三日前送来椒房殿的合欢散，混在太后赏的碧螺春里泛着腥甜。

礼官唱到"授玺"时，沈明棠摸到了缝在裙裾里的剪刀。那是用裁制婚服用的赤金缠丝剪改的，刃口磨得极薄，藏在十二幅湘水裙的暗褶里，如同她深埋六年的情意。

"陛下可知金丝雀为何绝食？"她突然开口，惊得执礼太监掉了玉如意。赵景桓蹙眉去扶凤冠垂下的流苏，却见寒光划破茜色天光。剪刀刺进肋下的瞬间，龙袍渗出的血像极了他们初吻那夜，被朱砂梅染红的雪地。

"因为宁肯啄断自己的喉管——"沈明棠攥着没入半寸的剪柄，腕上翡翠镯撞出裂响，"也不愿做笼中把玩的物件。"赵景桓踉跄着后退，绣着十二章纹的蔽膝缠住她的云头履。禁卫军的刀戟围上来时，她嗅到风里飘来的合欢香，混着血腥味酿成醉人的毒。

观礼席炸开珠翠碰撞的脆响。淑妃打翻了缠枝莲纹酒盏，葡萄酿在翟衣上洇出紫斑；德嫔的护甲折在掌心，血珠顺着《女诫》帛书往下淌。最末席的宝林们挤作一团，像极了御花园池子里争食的锦鲤，只是这回撒下的饵料是帝王之血。

"反了！反了！"御史大夫的象牙笏板摔在蟠龙柱上。老丞相颤巍巍去捂小孙儿的眼，却见那孩子从指缝里偷瞧——沈明棠散落的鬓发缠着金步摇，在风中划出流星般的弧线，恰似她及笄那年击鞠场上挥出的月杖。

赵景桓按着伤口冷笑，血从指缝渗进十二章纹。太医院首捧着金疮药跪爬过来，却被他踹翻在地。"造个比冷宫更精巧的笼子。"他扯下撕裂的龙袍掷在丹墀，"要金丝楠木做枷，黄铜铸镣，鹿皮裁衣——既然要做困兽，朕便让她做史上最矜贵的囚徒！"

话音刚落，沈明棠突然笑出声。这笑声惊飞了檐角铜铃上的青鸟，震碎了妃嫔鬓边的瑟瑟花。她拔下凤冠最后的金簪掷向御座，簪头的东珠撞在九龙椅背，碎成满地荧惑星。

当夜，教坊新谱的《刺凰曲》便传遍酒肆。说书人将九寸长的剪刀说成三尺青锋，把茜色织金毯说成血海翻波，即便京兆尹率人连夜查封，也没能阻止这话本散往九州各地。东市绸缎庄连夜赶制"囚"字白袍，西市铁匠铺的黄铜锭价翻了三倍。深闺小姐们偷藏起剪子做簪子，被嬷嬷发现时却说是在学沈家女的"贞烈"。

子时的更鼓敲到第二遍，赵景桓掀翻了养心殿的药盏。鎏金狻猊炉里烧着撕碎的《女则》，灰烬中依稀能辨"德言容功"的字样。他摩挲着那柄染血的剪刀，忽然想起沈明棠及笄那年，就是用这金剪绞了头发，说要陪他去西北赈灾。

"陛下该换药了。"另立的新任皇后捧着玉托盘跪在龙床前，却见帝王抓起缠枝莲纹枕砸向铜镜。

二

霜降后的第七日，沈明棠嗅到了新伐金丝楠木的苦香。天牢石阶上滴落的桐油混着龙涎香，引路的禁军靴底沾着朱红漆屑——那是新建的囚宫在晨露里晾晒的胎血。

"请罪妇更衣。"十二名尚宫局女官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入，为首的嬷嬷指尖还沾着彩画轩的青绿颜料。沈明棠褪下沾满血污的素麻囚衣时，瞥见托盘里鹿皮拘束服泛着蜜蜡般的光泽，分明是用幼鹿颈皮所制，细密针脚间还缀着珍珠母贝。

新建的囚宫题着"栖梧阁"鎏金匾，飞檐却铸着玄铁锁链纹。推开描金大门，沈明棠看见整块和田玉雕的莲花地砖，每片花瓣都嵌着精钢环扣。十二扇琉璃屏风绘着百鸟朝凤图，金丝雀的脚踝却都缠着银链，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讥讽。

"此乃陛下亲绘的图样。"工部官员如此介绍道，官袍上还沾着木屑。沈明棠抚过墙面上凸起的缠枝莲纹，发现每道枝蔓都是精钢浇铸的栅栏，镀金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刃。

更衣阁的水银镜映出鬼魅般的影子。鹿皮拘束服裹上身的瞬间，暗藏的牛皮带自动收紧，沈明棠听见自己肋骨的哀鸣。宫女笑着将浸过药油的丝绳勒进她的肌肤："这是南诏进贡的捆仙索，浸了七日的孔雀胆，越挣扎越入肌理。"

金丝楠木枷锁抬进来时，满室都是龙脑香气。枷面雕着百子千孙图，送子观音的玉净瓶口却是精钢锁孔。沈明棠的脖颈陷入柔软的天鹅绒衬里，旋即被暗藏的钢齿咬住脉门。镌刻"永结同心"的锁头落下时，她想起赵景桓大婚那夜，椒房殿飘出的合卺酒香。

黄铜镣铐上的铃铛刻着梵文咒语，内壁嵌着七宝琉璃。当值太监捧来刑靴时，沈明棠看见靴筒内层的鲛绡上绣着密密麻麻的《女诫》，刻意做小了两分的硬牛皮靴尖将脚趾挤作一团。"陛下特意吩咐的。"掌事嬷嬷将她的一双天足按进靴筒，扣上踝间的锁扣，"说娘娘最爱读这些圣贤书。"

暮色染红囚宫琉璃瓦时，沈明棠被铁链拽上观星台。金丝楠木枷在晚霞中流转着血光，铃铛随着她的颤抖唱起安魂曲。远处传来新册封的美人笑声，混着教坊司新排的《困凰舞》乐声，惊起檐角铁链锁着的金丝雀。

三

寅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金丝楠木枷内的钢齿便咬醒了沈明棠。鹿皮拘束服经过整夜汗渍浸泡，硬得像副活棺材。掌刑宫女掀开鲛绡帐时，晨曦正爬上她脚踝处的黄铜镣铐，铃铛里宿着的露水坠下来，在绣满《女诫》的袜尖洇出墨痕。

"该去凤仪宫请安了。"宫女抽出柳条，隔着靴筒抽打她结痂的伤口。沈明棠踉跄着起身，发现硬牛皮靴底新钉了铁片，每步都踏出金玉相击的脆响。晨雾里蜿蜒的宫道像条白蟒，鳞片是嵌着钢钉的青砖。

凤仪宫的汉白玉阶灼着朝霞，沈明棠跪在第三级石阶时，听见头顶传来环佩叮咚。新皇后的织金凤尾裙扫过她颈后的枷锁，南海珍珠串成的禁步压住她散乱的鬓发。"罪妇沈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吐出滚过千百遍的屈辱，因不甘而粘连在一起的声带撕出血腥味。

"本宫新得了暹罗进贡的相思子。"皇后丹蔻点着朱漆食盒，"听闻此物最宜养足。"两名嬷嬷按住沈明棠的脚踝，将赤红豆粒顺着靴筒缝隙倒进去，而后将踝间的暗锁扣得更紧。豆子卡进昨日新磨的水泡，疼得她撞翻了鎏金铜鹤香炉。

辰时的日头爬上九重宫阙时，沈明棠踏上了绕宫的石板路。鹿皮衣在烈日下泛起油光，汗水顺着脊椎沟流进钢齿咬合的腰封，像千百只毒虫在啃噬腐肉。相思豆磨破的足尖渗出血珠，从刑靴底部漏出，滴青砖上引来成串黑蚁，追着靴底漏出的血痕蜿蜒成墨字。

"这不是要做千古贤后的沈家女么？"茜纱窗后转出鹅黄襦裙的丽人，淑妃执起冰镇杨梅汁泼在她颈间。酸甜汁液渗进钢齿咬出的伤口，招来绿头蝇围着木枷打转。"可惜凤凰落毛不如鸡。"妃子们娇笑着掷出荔枝核，她在躲避时将靴筒里的相思子踩得更碎。

午时的日轮悬在琉璃瓦上，沈明棠望见太液池蒸腾的水汽。鹿皮拘束服内积蓄的汗水漫到锁骨，泡烂的皮肉开始散发腐味。德嫔命人拦住她的去路，脱下她的刑靴，往靴筒内灌进新熬的槐花蜜。"西域商队说蚂蚁最爱甜食。"妃子摇着缂丝团扇轻笑，"姐姐这般金贵的身子，合该有活物伺候。"

沈明棠的惨叫声惊飞了太液池畔的白鹭。数百只黑蚁往靴子内涌入，细如针尖的口器刺进溃烂的皮肉，像地狱业火烧上了脚踝。她踉跄着撞向朱漆宫墙，金丝楠木枷上的精钢锁齿卡进喉骨，却压不住从骨髓里渗出的战栗。

"这不是江南沈氏最擅长的霓裳舞么？"德嫔倚着沉香木栏杆轻笑，将蜜渍金桔掷进蚁群。黄铜镣铐在青砖上拖出带血的痕，沈明棠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的春宴，赵景桓握着她的足踝为她穿珍珠履，说要以江山为聘护她一世安稳。

更多蚂蚁被槐花蜜的香味与血液的腥气吸引来时，她想起冷宫嬷嬷教的法子——那年赵景桓被毒蝎所伤，是她用嘴吸出毒血。如今她蜷在滚烫的石板上，咬破舌尖将血唾在蚁群上，腥甜反倒引得虫豸愈发癫狂。

酉时末的残阳染红囚衣时，御医局的青缎软轿停在了栖梧阁。老太医掀开沈明棠的鹿皮靴筒，惊见脚背已成了蠕动的黑珍珠盘，蚁群在溃烂的血肉里筑起蜿蜒的巢穴。"陛下赐了天山雪蛤膏。"银刀刮去腐肉的瞬间，沈明棠几乎将齿间的棉纱咬得撕裂。

子夜的风卷着药香飘进紫宸殿，赵景桓捏碎了掌心的羊脂玉佩。雕花窗棂外，他望见沈明棠被铁链吊在药浴桶里上药，雪蛤膏渗入伤口腾起白雾，像极了他们私定终身那夜，秦淮河上蒸腾的河灯热气。

"再加三成浓度的金疮药。"皇帝突然开口，惊得暗卫统领跪碎了地砖。龙纹袖口里的手攥着那柄染血金剪，刃口早被摩挲得发亮——就像此刻沈明棠泡在药汤里的脚踝，溃烂处新生的嫩肉泛着珊瑚色的光。

五更天的梆子响过第三遍，老太医捧着化脓的血水退出囚宫。沈明棠望着脚踝新缠的素绢，忽然笑出声来。那绢角绣着小小的龙纹，分明是撕了帝王中衣的里衬。铃铛声随着夜风荡开时，栖梧阁的琉璃瓦上闪过玄色衣角，像片不肯坠地的秋叶。

四

三伏天的蝉鸣撕开栖梧阁的窗纸时，德嫔带来了江南新制的紫檀拶子。刑具上雕着缠枝莲纹，指洞内壁却嵌着细密的倒刺，浸过盐水的麻绳泛着猩红，像条盘踞在佛龛里的赤练蛇。

"姐姐这双点茶的手，当年可是名动金陵呢。"德嫔丹蔻划过沈明棠痉挛的指尖，昨夜新涂的凤仙花汁染红了她的月牙白，"听闻陛下最爱你抚琴的柔荑，可惜如今..."话音未落，麻绳猝然收紧，倒刺扎进指缝的瞬间，沈明棠听见自己指骨错位的脆响。

十指连心的剧痛炸开时，她恍惚看见十四岁的赵景桓握着她的手临帖。松烟墨混着龙涎香，少年帝王的手掌包住她冻红的指尖："棠儿的手合该捧凤印，岂能受这磋磨？"此刻麻绳已勒进骨缝，血珠顺着紫檀木的纹路淌成溪，在青砖上浇出朵朵红梅。

淑妃摇着缂丝团扇走近时，沈明棠的指尖已呈诡异的青紫。"听闻夹棍要配西域雪水才爽利。"妃子轻笑，宫娥抬上的玄铁夹棍泛着寒霜。沈明棠的脚踝被按进刑具凹槽时，瞥见夹棍内侧刻着蝇头小楷——竟是《女则》中的"柔顺"篇。

"陛下有旨，不可伤及根本。"掌刑太监在夹棍将合时提醒。德嫔却将冰镇酸梅汤泼在沈明棠脚背："本宫自有分寸。"包铁木棍猛然收紧的刹那，沈明棠的惨叫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雨燕。脚踝骨裂声混着蝉鸣，像极了那年秋猎时，赵景桓为她猎杀麋鹿折断的箭矢。

剧痛漫上头顶时，沈明棠将舌尖咬破。血沫顺着唇角滴在鹿皮拘束服上，将"囚"字染得更艳。恍惚间她望见淑妃的云头履，鞋尖缀着的东珠正是她当年封后大典上被扯落的凤冠遗珠。

"停手！"老太医的呵斥混着药香撞进刑房。沈明棠的左手无名指已弯折成怪异的角度，脚踝肿得透亮，皮下泛着可怖的青黑。"再施刑就废了。"银针挑开皮肉的瞬间，脓血溅上《女则》石刻，污了"贞静"二字。

子夜的药香漫过栖梧阁时，沈明棠被铁链悬在药浴桶中。天山雪莲混着血竭的药汤滚过伤口，将碎骨渣滓冲出体外。老太医捧着御赐的接骨膏低语："这是暹罗进贡的龙血竭，陛下亲自..."话音未落，沈明棠将药碗扫落在地，翡翠碎片割破脚背，新血覆上旧痂。

五更天泛起鱼肚白时，赵景桓的玄色衣角掠过药房窗棂。他凝视着染血的夹棍，忽然抓起德嫔送来的《女则》撕得粉碎。纸屑飘进煎药的铜炉，腾起的青烟中，他望见十四岁的沈明棠在太医院偷人参，只为给他补受伤失血的身子。

白玉瓶里的续断散泛着诡异的翠芒——那是掺了孔雀胆的剧毒，却能以毒攻毒重续断骨。沈明棠在剧痛中苏醒时，脚踝正被金针穿入筋脉，恍惚间听见琉璃窗外传来玉佩碎裂的清响。

五

夏至当日的蝉鸣撕破栖梧阁窗纸时，淑妃命人运来了雕牡丹纹的精钢站笼。笼顶的金丝楠木枷锁泛着寒光，十二个锁孔铸成并蒂莲模样，莲心嵌着的冰魄玉正往外渗霜气。沈明棠被推进笼中时，嗅到笼底青砖上残留的龙涎香——分明是赵景桓贴身玉佩的气味。

"姐姐这身傲骨，合该镇在极寒之地。"淑妃的鎏金护甲划过站笼栅栏，雕着缠枝纹的精钢条突然收紧。沈明棠被迫踮起脚尖，高跟刑靴的后跟刚好微微悬空，靴尖的相思子如同钢针，折磨着她的脚趾。载着站笼的囚车辘辘地驶过宫道，将她颠得头晕目眩。

地宫石门开启的瞬间，沈明棠望见了冰窖穹顶的夜明珠。三百六十颗鲛人泪嵌成二十八星宿，照得满室冰砖上的龙纹泛着幽蓝。站笼被铁链吊在冰池中央时，她靴尖的相思子突然滚动，钢针扎进脚趾般的剧痛混着寒气直冲天灵盖。

子时的更漏声透过冰层传来，沈明棠的睫毛已结满霜花。金丝楠木枷锁压着颈骨缓缓下沉，锁孔溢出的寒雾在她鼻尖凝成冰珠。为避免窒息，她不得不将足尖踮得更高，靴筒里的相思豆磨破足尖，鲜血滴漏，在冰面上绽出红珊瑚般的血花。

淑妃隔着琉璃窗观赏这场演出："听闻前朝有种美人盂，姐姐这般姿态倒更胜一筹。"宫娥嬉笑着往站笼泼水，冰泉顺着金丝楠木纹路渗入枷锁，在沈明棠锁骨处冻出薄刃般的冰片。鹿皮拘束服内的汗水冻结膨胀，钢齿腰带勒断了两根肋骨。

五更天时，沈明棠望见冰砖折射出玄色衣角。赵景桓站在冰窖暗门处，龙纹大氅结满霜晶。她试图冷笑，却发现面部肌肉早已冻僵，嘴角撕裂的血口凝成赤色琥珀。帝王突然挥剑斩断吊链，站笼坠入冰池的瞬间，沈明棠听见自己脚踝骨碎裂的脆响，混着冰层下传来的、十四岁那年赵景桓为她破冰取鲤的笑声。

御医局的暖轿冲进冰窖时，沈明棠的鹿皮衣已与皮肉冻作一体。老太医用烈酒化开她指尖冰碴，惊见十枚指甲全数脱落，像极了那年被赵景桓亲手剪去的丹蔻。"这是暹罗的火蜥蜴膏..."话音未落，沈明棠将药膏抹上琉璃窗，看它在寒气中炸成万千星子——恰似封后大典那夜，被她摔碎的凤冠东珠。

六

寒露那日，德嫔带来了暹罗进贡的翡翠漏斗。整块老坑玻璃种雕成的刑具泛着幽光，内壁刻满《女诫》经文，漏斗尖细的管口镶着金刚石，在晨光中像淬毒的蛇信。

"听闻姐姐三日未进水米，本宫特备了碧粳粥。"德嫔的鎏金护甲叩击着青玉碗，滚烫米粥腾起的热气惊飞了檐下麻雀。沈明棠被铁链拽上刑架时，望见淑妃正往粥里撒朝天椒末，鲜红的粉末落进浓稠白粥，像极了那年赵景桓为她点的守宫砂。

银铁开口器卡进齿关的瞬间，沈明棠听见自己下颌骨的脆响。刑架上的精钢环扣勒进尚未愈合的肋骨，鹿皮拘束服内未愈的冻疮崩裂，血水顺着钢齿锁扣渗入青砖缝，引来地龙翻涌。

"陛下最喜姐姐这副冰肌玉骨。"淑妃执起翡翠漏斗，金刚石管口抵住她烫伤的咽喉，"可惜食道溃烂之人，怕是唱不得《长相思》了。"滚粥灌入的刹那，沈明棠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粥里竟掺了西域进贡的沙棘汁，酸辣混着滚烫在喉间炸开火海。

德嫔摇着缂丝团扇计数："一勺敬你沈家百年清誉。"第二勺滚粥浇下时，沈明棠痉挛的指尖抓碎了刑架上的缠枝纹。喉间腾起的白烟中，她恍惚看见十四岁生辰那日，赵景桓翻墙送来的桂花糖粥，少年皇子被烫红的手指藏在袖中，嘴角却噙着蜜。

"三勺敬你贞烈之名。"淑妃突然倾尽整碗热粥。沸腾的米粒裹着辣椒籽冲进食道，沈明棠的惨叫声被开口器闷成呜咽。胃囊抽搐着将热粥反呛进鼻腔，混着血沫从鼻孔喷出，在翡翠漏斗上绘出红梅映雪图。

老太医冲进来时，沈明棠已昏死在刑架上。银针挑开她粘连的唇瓣，惊见喉间嫩肉如沸水烫过的虾皮般蜷曲。"陛下严令不可..."话音未落，德嫔将剩余热粥泼向太医面门："本宫不过是教她《女诫》中的'柔顺'二字。"

子夜药香漫进栖梧阁时，沈明棠被铁链悬在药池中。南海珍珠粉混着雪蛤膏的凉意抚过食道，却抚不平烫出的累累伤痕。

七

冬至那日，栖梧阁抬进了整块金丝楠木雕的匣床。床沿十二处枷孔嵌着精钢环扣，内壁刻满《列女传》图文，牡丹缠枝纹的钉板上淬着孔雀胆，在烛火下泛着幽绿的毒芒。沈明棠被按进刑具时，嗅到楠木深处渗出的龙脑香——那是赵景桓御用熏衣的味道。

"姐姐这般玉骨冰肌，合该嵌进这千古奇枷。"淑妃的鎏丝护甲划过沈明棠裸露的脚踝，精钢环扣猝然收紧，踝骨在雕花枷孔中发出碎裂的呻吟。腰腹处突然降下钉板，三百六十五根钢针穿透单薄的囚服，在她小腹刺出星宿图般的血点。

子时的更漏刚滴过三响，德嫔带来了御书坊新制的黄表纸。"听闻前朝有种美人纸，需用烈女血泪浸泡。"妃子将纸页浸入冰泉，水痕在《柏舟》篇上晕开墨迹。第一层湿纸覆上口鼻时，沈明棠想起及笄那年，赵景桓为她揭盖头的金秤杆——也是这般冰凉触感。

钉板随着她的挣扎愈嵌愈深，钢针上的孔雀胆渗入伤口，灼出千百个溃烂的孔洞。胸口的玄铁锁链突然加重，令她无法扩张胸廓。黄铜重镣拽着脚踝向下拉伸，跟腱崩裂的脆响混着漏刻滴水，在冰窖般的刑室里奏起安魂曲。

五更天时，掌刑宫女换到第七层黄表纸。沈明棠的瞳孔开始涣散，冰泉混着血水在纸面凝成霜花。恍惚间她望见十四岁的赵景桓在太液池畔教她凫水，少年帝王的手掌托着她后颈说："棠儿若溺，孤必以江山为舟。"

"揭！"掌刑嬷嬷的断喝惊碎幻梦。宫女撕下结冰的纸层时，带走了沈明棠唇上最后一层皮肉。新鲜空气灌入溃烂的喉管，疼得她将胃里残存的酸水喷在《列女传》刻字上，污了"贞顺"二字。

连续九日的匣刑，沈明棠的排泄物在楠木凹槽里积成毒沼。绿头蝇在溃烂的伤口产卵，蛆虫顺着钢针孔洞钻进血肉。淑妃命人抬来西域龙涎香："这般金贵的匣床，合该配天子御用的熏香。"香雾裹着腐气升腾，在她肺叶里种下缠绵的毒。

腊月二十三祭灶夜，赵景桓的玄色大氅扫过刑室门槛。沈明棠透过结满血痂的眼帘，望见帝王腰间那柄染血金剪正在香雾中摇晃。喉间铁环突然收紧，第十层黄表纸贴上来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颈椎断裂的脆响。

御医局送来天山雪莲膏时，沈明棠的脚踝已与黄铜镣铐长在一处。老太医刮去她腰间的腐肉，惊见钢针孔洞里新生的肉芽呈诡异的金红色——分明是掺了续断散的御药在起效。沈明棠将药膏抹上《列女传》石刻，看它腐蚀了"从一而终"的铭文。

八

子夜的风雪卷着椒酒香扑进站笼时，沈明棠望见了宫墙内升起的万寿灯。九十九盏琉璃灯映着鹅毛雪，将栖梧阁檐角的冰凌染成血琥珀。她赤足踮在玄铁站笼底板上，单薄的素纱囚衣结满冰花，每片霜晶都嵌着《女诫》的残章。

"父皇！儿臣要那盏兔子灯！"孩童的娇嗔穿透朱红宫墙。沈明棠的脚趾在寒铁板上痉挛，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的上元夜，赵景桓背着她摘走最高的莲花灯，少年衣襟沾的雪粒落进她后颈，凉得像此刻钻进骨髓的北风。

琵琶声混着《清平乐》飘来时，德嫔正命宫人往站笼泼冰水。沈明棠被冻在笼栅上的发丝扯断数缕，混着血珠坠在雪地里，像谁失手打翻的朱砂胭脂。她听见淑妃在暖阁里教小公主念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正是那年七夕，她在御花园石桌上刻给赵景桓的《白头吟》。

"赏！"帝王带醉的喝彩惊起寒鸦。沈明棠的脚筋在踮到极限时崩断，剧痛却不及听见那声"赏"来得刺骨——登基前一年的乞巧节，赵景桓将她雕的玉兔捣药佩悬在腰间，说"孤的棠儿当赏万里江山"。

五更天的爆竹炸响时，沈明棠望见暖轿抬着皇子皇女们掠过宫道。小太子怀里的鎏金手炉滚落站笼边，她伸出冻成青紫的手，却只触到当年赵景桓送她的羊脂玉镯碎片。椒房殿突然飘出《凤求凰》的笛声，吹破的音符像极了封后大典那日，她刺入龙袍时剪刀撞碎玉带的裂响。

寅时的风雪卷着饺子香，德嫔命人抬来滚烫的铜火锅。"姐姐可知这是什么汤底？"妃子舀起浮着枸杞的浓汤，"是陛下亲手猎的鹿，说要给皇子们补阳气。"热雾扑上站笼冰柱的瞬间，沈明棠溃烂的足尖被烫出血泡，它们破裂后渗出的污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女则》石刻上冲出血溪。

"父皇！儿臣要听沈娘娘弹琴！"小公主的童言撕开夜色。沈明棠望着自己扭曲如枯枝的十指，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惊落了檐角冰锥，在站笼外碎成当年摔破的焦尾琴弦。暖阁里传来赵景桓的低喝："哪有什么沈娘娘！"

最后一盏宫灯熄灭时，沈明棠的瞳孔开始涣散。风雪裹着奶娘哄皇子安寝的谣曲，竟是她幼时母亲唱的《子夜歌》。

九

惊蛰的雷劈开栖梧阁檐角时，沈明棠的右手再也握不住药碗。鹿皮拘束服下的躯体已如虫蛀的绸缎，肋间钢齿勒出的沟壑渗着黄水，混着三年前冰窖冻伤的脓血，在楠木地板上浸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淑妃新制的刑具换了花样——西域进贡的响尾蛇皮鞭，鞭梢缀着刻《女诫》的银铃。沈明棠跪在春阳里接鞭时，望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竟比身后新栽的湘妃竹还要枯瘦三分。鞭痕炸开的瞬间，银铃将"贞静"二字烙进肩胛骨，却再激不起她半分痛呼。

"真是无趣的木头人了。"德嫔掷了鞭子，命人抬来前朝秘药。灌进喉管的鸩酒被老太医换成黄连汤，沈明棠趴在金砖上呕吐时，吐出的血块里裹着合欢花瓣——那是赵景桓最后一次来囚宫时，落在药炉边的残香。

夏至的蝉啃食沈明棠的听觉时，栖梧阁的琉璃窗糊上了《列女传》残卷。她蜷在水牢里，看溃烂的脚趾被蚂蟥吸成透明，水面上浮着赵景桓撕碎的奏折残片。某个暴雨夜，小太监失手打翻先帝御赐的鎏金漏刻，铜壶滴漏声竟与当年少年为她数更守夜的梆子声重叠。

中秋宴的桂花香飘进囚室时，沈明棠的脊骨断在了改良的站笼里。淑妃命工匠将笼顶压低六寸，她必须屈膝站立，将脖颈弯成鹤唳的弧度才能喘息。宫墙外传来皇子们背《孝经》的童音，混着赵景桓教小公主写"棠"字的温言，像把生锈的剪刀绞着她残存的心脉。

冬至的雪压塌梅枝那夜，沈明棠开始咳出肺叶的碎块。德嫔笑着将带血的冰凌装进琉璃瓶："这可是陛下万寿节要用的胭脂红。"老太医送来掺着续命蛊的药汤时，她瞥见药渣里混着半枚羊脂玉佩——正是嘉平二年封后大典上时，被她摔碎的定情信物。

上元节的烟花照亮她溃烂的瞳孔时，沈明棠在冰泉刑架上望见了走马灯。十四岁的赵景桓在灯影里为她梳头，二十岁的帝王在血泊中攥着她的金剪，三十岁的君主在奏折堆里抬头，眉眼间再寻不见当年为她描眉的缱绻。

终

三月初七的桃花与雪片一同落进匣床时，沈明棠望见了栖梧阁外新开的西府海棠。最后一张黄表纸浸的是御酒，德嫔说这是陛下万寿宴的赏赐。宫女封到第九层时，暖阁突然传来皇子坠马的喧哗，热粥烫烂的声带再发不出半点呜咽。

赵景桓踏碎满地落英冲进刑室时，沈明棠的睫毛已经不再颤抖。他徒手撕开浸血的黄表纸，惊见那两片曾衔过合欢花瓣的唇，已凝成永夜般的青紫。

"棠儿..."帝王将尸身抱进未化的春雪，金色龙袍浸透尸骸渗出的血水。老太医颤抖着捧来续命金丹，却被他碾碎在《女诫》石刻上。子时的更鼓惊起寒鸦，赵景桓突然抓起染血金剪刺向心口，却在触及皮肉时想起她咽气前翕动的唇形——那是个未出口的"悔"字。

停灵四十九日，紫宸殿的冰棺化尽春寒。赵景桓亲手为尸身换上及笄那年的襦裙，鹿皮拘束服下的溃烂处塞满西域冰蚕丝。她的足趾早已溃烂脱落，在入殓时按照十年前尺寸缝制的绣鞋，竟要在足尖处塞入玉石填补空缺才不至于从尸身的脚上滑脱。

此后二十载，御花园的合欢树再未开花。赵景桓的龙案常摆着鎏金漏刻，子时三刻必停笔望向沈明棠的陵墓。奏折堆里藏着褪色的《白头吟》残页，朱批御墨混着经年的泪痕，在"闻君有两意"句下晕出墨梅。

奉常十九年霜降日，垂死的帝王攥着暗卫呈上的金剪，划破手腕在立储诏书盖下血指印。被选中的七皇子生母是浣衣局宫女，早早亡故，寻不到半分折辱栖梧阁的痕迹。最后一口气咽在五更梆响时，老太监看见他望向窗外残月，瞳仁里映着十六岁的沈明棠在月下起舞的残影。

合葬陵寝的墓道绘满未着色的《上林春猎图》，金丝楠木棺椁里铺着陈年合欢花瓣。赵景桓的右手与沈明棠的左手被金剪贯穿交握，伤口处塞着封后大典中被摔碎的的玉佩残片。考古学者在千年后打开棺椁，只见两具白骨心口处长出连理枝，根系缠着柄锈迹斑斑的金剪，刃口仍泛着封后大典那日的血光。

后续

奉常八年，宋世祖昭皇帝赵景桓亲自率军从海上突袭金州，登陆辽东半岛，震惊北狄。除了燧发火器的犀利外，这支赵景桓亲自编练的新军的战斗意志更让北狄丧胆。随着惨白的刺刀在暴雨中刺穿了北狄的马队，他们再也没有抵抗的勇气，举族归降。世祖派出官吏统治牡丹江、绥芬河等三江平原上的土地，将北大荒改造为适宜耕种的北大仓，永久荡平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

奉常十年，世祖将都城从开封迁往真定，史称北宋，与开封的南宋相区别。同年，设旅顺、威海、天津三港，与沈明棠的故乡松江港、苏北连云港、江浙舟山港、闽海泉州港、岭南珠海港等地一同试行鼓励工商之举。此八港至今仍是举世闻名的重要港口。

奉常十一年，蒸汽机试制成功，并在三年后被安装到了明轮船上，从此风浪不再是船舶的阻碍。

奉常十六年，倭王入朝请降，受到世祖的册封，日本的金银矿山皆落入宋朝掌控。由此，宋朝不再受到钱荒困扰，工商业空前繁荣。

奉常十九年，大宋的船队终于驶过了好望角，沿非洲海岸线一路北上，最终驶入了地中海。只可惜消息传回华夏时已是永昭元年，赵景桓没能等来船队的好消息，正如二十年前他心爱的女子没能等来他的悔悟一样。

《昭明順聖皇后傳》

昭明順聖皇后沈氏，諱明棠，松江沈氏女也。祖世清流，父任戶部侍郎。后幼穎悟，七歲能誦《柏舟》，十二通經史。元光十四年春，隨父入宮宴，遇世祖昭皇帝於上林苑。時帝尚為端王，折梅簪其鬢曰：「他日當以江山為聘。」棠擲花入池，正色曰：「寧要真心一瓣，不羨山河萬里。」端王異之，遂定白首約。

元光十八年秋狩，有叛將暗伏林間。流矢破空，棠挺身為端王擋箭，箭鏃入骨三分，血染素衣如紅梅綻雪。端王親吮毒血，三晝夜不寐。後棠創癒，腕間留赤痕如硃砂痣，端王指天誓曰：「此痕不消，此心不渝。」先皇感其情，乃賜婚姻。

及帝踐祚，朝臣以「國本未固」迫納妃嬪。宮苑夜夜笙歌，帝獨宿紫宸殿，每至亥時必臨椒房，隔窗聽棠讀《楚辭》。嘉平元年大旱，群臣以「椒房善妒」諫另立后，帝怒擲奏章於火，斥曰：「朕與阿棠之事，豈容爾等置喙！」然棠以帝棄白首約，欲離去，不得而生怨。

嘉平二年三月，封后大典。當是時也，茜毯鋪丹墀，翟衣耀金烏。禮成之際，后忽掣金剪刺帝肋下，血濺十二章紋。禁軍刀戟環伺，后擲冠長笑：「寧為碎玉，不作囚凰！」帝捂創敕曰：「造金楠囚宮，令其永世困於錦繡牢籠！」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