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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眩》

小说:死鸽子别吃 2025-09-02 08:41 5hhhhh 7070 ℃

以下为《现代文艺》出版社收到的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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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能看到不属于他的画面。

那画面真实得像是他偷走了另一个人的眼球——又或者,是他的眼球被那个人夺走,塞进那个人的身体里,看着别处的景象。

他看见了一朵花。

那是朵开在马路边灌木丛脚下的蒲公英,金黄色的花由灯柱般的花茎举着。几条稍显弯曲的叶片舌头似的从根部伸出,又像是某种绿色的鹅的长羽,羽根整齐地指向花茎。

这样啊。他想。已经见惯了,没什么稀奇的。

眼前的花却逐渐放大,靠近他,抬升。他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蹲下。有什么人扭曲,翻折了世界,把那朵蒲公英送到他的面前。

凑得真近啊。他想。他甚至能看见那纸一样的花瓣微微摆头,有细小的绒毛从花萼中钻出,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那是种比花瓣更淡、更亮的黄色。

他细细地嗅着。

闻到了油墨的气味,咖啡与茶混合汗味的浊气,更浓的是烟味和灰尘味,从库房里爬出的魔,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朝他靠近,在他面前猛地抬起身子,把他囫囵包裹,一口吞下。

这不对。他想。

他伸手,想去触碰那朵花,手指却只摸到坚硬的、微微发热的平面。

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稚嫩的手,长有细密的白绒。他看见那绒毛皱在一起,上面沾着一小块没洗干净的紫红色。

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花:花离得他更近了。他仿佛能听见吸气声,混杂在聊天和敲击键盘组成的背景音里。他以为自己吸了一口花香,仍是什么属于蒲公英的味道都没闻见。

忽然,那朵蒲公英猛烈地晃动起来。两秒——或者一秒,总之是个极其短暂的时间——之后,地面离他远去。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或者那个扭曲世界的人把世界复原了。唯一的区别是蒲公英还在他面前,还留在那只白手的掌心。花茎末端是一道触目惊心的撕裂痕,两条纤维蛛丝样地飘在空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获得了这朵蒲公英。他想。

……但我,拥有了它吗?

我会将它带回家,等它枯萎了再扔掉吗,还是现在就扔掉?

或者吃掉,然后排泄出来……

他眨眨眼。

蒲公英和马路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的工位,他的电脑。左边是报纸,大部头,各种各样他应该阅读的通告,右边是他的咖啡杯和内线电话。他的手按在电脑屏幕上,棕色的、满是皱纹的手,长有扭曲的毛,在显示器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拉面送到他的面前。骨汤的颜色介于乳白与肉粉之间,散发着被称为“香”的气味。这是种常见的描述,也可以被用在煎鱼,烧肉发出的气味上。但那些气味和此刻、此处他闻到的气味不同,只是被冠以同一个描述,仓促地归为一类。

他掰开筷子,插进碗里,熟练地夹起一绺。预制的面鲜黄,和蒲公英色调相近,在他的筷子里卷曲,像被烫过的头发。

嚼起来带着肉味,湿漉漉的,没有头发的韧劲。

他又夹起一绺,送进嘴里。

眼前忽然出现了幻象:他看见一个生锈的八音盒,钢琴的形状,边角处的黑漆烤过似的褪去,露出黄铜色的芯。一双洁白的手托着它,左手捏住钢琴,右手旋转发条钥匙。毛茸茸的手,肉垫都包在毛里。

餐馆里还有客人闲聊的声音,服务生从他身后经过,带起一阵风。他循着本能放下筷子,摸索着去拿桌上的汤勺,瞎子一样笨拙地把勺子插入面碗,舀起一勺汤。

那双手松开了发条。发条钥匙朝着他的方向旋转,然后和八音盒一起远离他。

他这时才看到全貌。

眼前是个喷着白漆的铁书架,八音盒自然地待在架子中心。八音盒右边是一堆竖着放的书。一条白皙、细嫩的胳膊伸过去,把一件白大褂挂上一本英文词典的书脊。词典左边是一本又大又厚的金融书,再往左依次是世界名著选集,中学教材,文学杂志,和几本分不清厚度与数量的笔记本。目光掠过八音盒,移到左边。左边胡乱地叠着一堆纸张,最上面的几张是乐谱,他猜测下面的也一样。

胳膊举得有点累了。他把嘴凑上去,吮吸了一口汤汁。嘴唇碰到了比它还冷的东西,油腻的感觉在嘴里化开。他咋舌,把勺子插回碗里:没插中,勺子“哒”地一下撞到了桌面。

操。他想。

白手将最上面的一张乐谱拿起,立在八音盒前——原来那八音盒还能充当谱架。他又远离了乐谱,点上一支细杆烟。他讨厌烟,还好抽烟的人不是他。叼起烟之后,他从书架下方取出一把吉他,烟灰落下,混在黄绿色的榻榻米中,很快看不见了。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一个女声从他的侧后方响起。

别打扰我。他想,脑中又升起另一个想法:果然还是来了。

“没事……帮我换个勺子。”

之后是细细簌簌的声音与弹吉他的画面的组合,像是他一边在餐厅吃面一边用耳机听歌,准确来说是与此完全相反。但那只白手太过不熟练了,连他这个门外汉都能察觉出明显的失误,弹没多久就要停下,然后从头开始。他呆坐着,看那只手拨弄琴弦。好像听见了一声“请慢用”。

然后他看见一只被纸巾包着的勺子,和已经泡胀的面条。

浮肿。

他端起碗,狼吞虎咽。

那天晚上,他关了灯,侧躺在睡垫上。房里很闷,被子很快被他踹到一边,胸口的汗浸湿睡衣,和身下的垫子黏在一起。他盯着手机,胡乱地访问着搜索引擎,手指在触摸屏上发出“啪啪”的闷响。

【幻视】。他写,然后按下“搜索”。

他产生了更多的幻觉。

白底黑字的英文键盘忽然变得立体,有了厚度。在他眼中,那些字母像一张张卡片,被装在白底的塑料袋里,挂在超市的挂钩上。

他按:“So” - 写有“S”与“O”的字符就变薄一点。

然后是“Ra” - 轮到“R”与“A”被取走一层。

接着是“Me” - “M”与“E”只剩下最靠后的几件。

S-O-R-A-M-E。

Sorame(幻视)。

幻视。他咕哝道。

漆黑的屏幕上跳出一系列帖子,【幻视】二字被贴心地标红,镶嵌在白色的句子中。像裁纸刀刚刚割破皮肤的那一会儿,留下的疤痕尚且还是鲜红的。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棕黄,棕红,肿胀,发黑。

……然后被抠掉,留下一道白色的弧线。

他滑动页面,黑色的背景泛起水波。一个个字符从湖底升起,浮出水面,又被他滑动页面的动作推向别处。可它们又是整齐的,连在一起的。神以水为木,刻下祂的话语。

形散神不散。他突然想到这样一句话。好像是哪本讲写作的书上提到过这句话。

一股气从肚子里往上涌,涌到嘴巴。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打了个深深的哈欠。

再次睁开眼时,他看见黯淡的,肮脏的瓷砖。昏黄的灯光来自上面和斜下方,他认出这是个窄小老旧的楼梯间,隶属于一座同样贫穷的建筑,像一个高血脂的可怜人。

它在他不知道名字的街区做着垂死挣扎。

他走下楼梯,经过一个转角。转角处开着扇窗,月光与街灯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他的影子。他看到,影子长着一对长耳朵,上身看不清楚,下身大略是穿着一条齐膝的修身短裙。影子走得很慢,一瘸一拐,走走停停,一只手扶着腰。

他正在向下。那影子带着他向下。

……向下……向下……

好安静。他想。没有踩踏的实感,只有自己在睡垫上辗转反侧的声音。

最后,他沿着血管走到了地面。远远地,他看到了一扇灰绿色的单元门。一只疲惫不堪的白手推开门,三两步便走到空旷的街上。天还黑着,先前见过的昏黄的光来自于月亮与街灯。他感觉自己转了个弯,踉踉跄跄地走着。

他看见红色。

红色……红色来自路边的消防栓。

红色……红色也来自垃圾桶旁的交通锥。

他忽然扭头——眼前是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此刻像一面镜子似的,照出他的身形。他看见,自己是一只毛发凌乱的女兔子,一身职业女性打扮,却穿着揉得发皱的衬衫和破烂的丝袜,画成一张大花脸。

错了。他想。应该说,我终于见到了这幻象的主人:她。

他看见,她的双臂随意地悬在空中,像断了线的木偶。她两手空空——看到这里的时候,她抬起手,对着玻璃窗上的倒影擦了擦脸。污垢散去,露出一副苦笑。

好美。他想。好可怜。

倒影突然变黑:应该是有车路过,车灯照了过来。他吃了一惊,猜测她也和自己一样吃了一惊。同时,他看见那是家咖啡厅,大招牌竖在柜台后面:【御茶之水】。

好大胆的名字,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很昂贵。他想。

车开走了,玻璃上的倒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呼出的气凝成白雾,他以为她要在上面写点什么,却看见她随手把它划散。被划去的白雾出现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

他按亮手机。重新亮起的屏幕湿漉漉的。

四点十三分。

他把自己当作她的偷窥狂,虽然是被动的。

他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安心还是恶心,只是愈发了解她了。

喜欢她。他想。

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才会看到她眼中的画面。

我喜欢她,想要成为她。不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

组长走到他的工位前,目光居高临下。臭鼬科专属的体味与烟味早于影子落下,攫住他的咽喉。那只黑色的手“啪”、“啪”地拍着工位间的挡板,像组长发脾气时一颤一颤的胡子。他听见同事们的窃笑——不该听见的,“窃笑”应当只有表情,没有声音。

他又看见她在阅读小说。{露丝立刻站起身打算跟随其后,但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模糊。关着秃鹰的铁丝笼摇摆起来,仿佛即将破裂}*。

他看见,她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这句话,{像阅读盲文一样}*。世界很安静,他听见一首欢快的歌,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时而跳起几个短促而清脆的单词,在空中“啪”一下不见了。没有声音的烟花,是仙女棒。

错了。他想。仙女棒也有“刺啦刺啦”的声音。

“咚!”

这次是一个愤怒的鼓点。他回神,那首歌现在唱到高潮,那句话他辨认出来了,是:“我在和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

{男孩一边呜咽,一边依然紧抓着女人的腿}*。

他感觉自己的衣领被提起,窒息感迫使他站起来。他咳嗽,肚子被温热的液体浸得湿漉漉的,速溶咖啡的廉价苦味几秒种后才涌上来。

“看着我的眼睛!”

好愤怒的一句话。他想着,眨眨眼,诚实地说:

“……我看不到。”

笑声组成了鼓点。

我也看不到她,除非她愿意。

我是寄生在她眼球上的黏菌吗?

我是寄生在这具肉体里的黏菌吗?

艳丽的明黄色。他想。他想起曾见过的,实验室里的培养皿,黏菌吞噬燕麦,在延时摄影记录中像搏动的血管。

它活着。他想。但那朵蒲公英死了,蒲公英也是黄色的。

{“传单上的这个孩子有十岁大了。”年轻的保安说}*。

“——来我办公室。”

他听见组长说。在这之前,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咖啡杯打碎的声音。一声清脆的闷响。这个杯子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他用了五年。

“好的,”他说,“实在是非常抱歉。”

你们才应该向我道歉。

——向我!

{“你们都应该道歉,全部都要。”}*

他又眨眨眼。

组长已经走了,同事也不再看他,装模作样地低下头,或是看杂志,或是玩手机。露西与某个博士的对话永久地离开了他的视线,白衬衫上的咖啡渍也无法证明它们来过。

他仍然不知道南卡罗来纳州到底有没有美洲豹。

他在水果店门口,剥开一个橘子。橘子被冷风吹久了,皮介于鲜脆与干韧之间。橘瓣大约有他的手指那么长。

他吃下一瓣,想到这句话,于是下一瓣被他放在手掌上比量。碎瓷片划开的伤口沾上橘汁,忠实地把痛觉传达给他。

确实,能完整地遮住他的小指。

“谢谢。”他对摊主说。他根本没看清摊主的长相——甚至不知道种族,只隐约看见一抹灰色的轮廓。

“谢谢”这句话,合该对他的组长说。臭鼬给他请了几天假,让他“好好调整状态”。那只黑色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臭鼬痛苦地皱起眉,像是被芸香熏了鼻子。芸香是种金黄色的花,离远了看有点像蒲公英。

人还怪好的。他想,但他仍在想美洲豹的事。美丽的橘黄色皮毛,上面长满了霉点。他也从未见过种族是美洲豹的兽人。

他又吃下一瓣。橘汁冰凉,甘甜,微酸。他咽下橘瓣,仿佛吞下了一艘被海妖粗暴地拧过的船,先是木板和海水一起滑下他的喉咙,然后是那艘船本身。

他又想起她破破烂烂地走出那栋楼的样子。眼中的世界随着她一深一浅的步子一摇一晃。神啊,毫不吝惜颜料,捏着画笔,在人行道上扭出蛇行的浓墨。她总是一个人,唯有他陪她下行,走出楼梯,经过玻璃橱窗,然后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的是我还是她?

应该是我。他想。她体内还有许多人。

他知道,有一个人喜欢弹吉他,抽烟,总是弹错,一个月过去,才只弹熟练那堆乐谱的头几页。

有一个人是医生,或者研究员,或者这个专业的学生,穿着白大褂,翻着工具书,久久地看不进去。

有一个人是商务女性,穿西装,短裙,丝袜,化妆笨手笨脚,出门忘记带手提包。

有一个人爱好文学,来者不拒,看过大部头、轻小说,甚至买过他负责的刊物。

有一个人负责家务,擅长做饭,记账,笔记写得一丝不苟,每每看到钱包,总是愁眉苦脸。

有一个人在咖啡厅打工,热情开朗,灵动可爱,谁看到她都会笑。

她们和谐,互不干扰,组成完美的闭环。他是个不道德的偷窥狂,无法和她们组成那个神圣、幸运的“7”。

他忽然觉得委屈。

他会看到她们做爱的画面——错了,会以她们的视角体验做爱的画面。

她们有不同的,固定或不固定的爱人。他看着那些男人的手贴上他乳白色的胳膊,沿着锁骨摸到他的乳房,揉他的胸脯,小孩贪嘴似的吮吸他的乳头。那些贪婪的舌头在他身上游走,很快来到他的小腹——他看到自己下面不知何时开了个口子。

每到这时,她眼中的世界就变得模糊不清。她像是拼命地摇头,两眼含泪,头都不知道要转到什么地方。他看到天花板,看到墙壁,看到窗外枯瘦的月。月下的兔子有魔力,将她感受到的一切浓缩在视觉画面里,全部传达给他。烟雾缭绕。和她做爱的人饕足意满,她失去了半条命。

恶心。

他觉得委屈。香烟的味道,他怎么都无法习惯。

“明明……我也是被害者。”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哑,颓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句“谢谢”没有说出口。

他回头。水果店在十字路口的另一侧,距离他不知道多远。可能是两百米,可能是五百米。人们稀稀拉拉地走着,他看到他们的衣服,耳朵与脸。他们从他的视野里出现,消失,像雨滴落入大海。

……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幻象。

好熟悉的街道。

好熟悉的红色。

他看到安全锥,斜倚在垃圾桶旁,白色的反光条上黏着几笔粗野的污垢。距离它几步之遥,是那个熟悉的消防栓,在路边缩成一团。它像个被砍断了胳膊的稻草人,面朝灌木丛,张开结界。

他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好怪,这次的幻象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

一步。

两步。

安全锥和消防栓被他甩在身后,眼前是一家咖啡店。他急切地扭头,整个人几乎要贴上玻璃橱窗。手掌和额头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鼻息被反射,拍回他的脸上。

【御茶之水】。

大招牌竖在柜台后面。在那下面,是一只蠢猴子贴在玻璃上的倒影。那只蠢猴子连胡子都没刮,穿着带咖啡渍的脏衬衫,嘴大张着,几乎要吞掉自己的舌头。倒影后面,是店内的服务员和客人,读报,看着平板电脑,擦拭着咖啡杯。他是画框内的角色,被玻璃板拦在现实的另一侧,永远无法触及。

连她也见不到。

“啊啊……啊啊啊……”

麦秆般的声带挤出被揉碎的嚎哭。

他忘我地奔跑,穿过每一个他看到的十字路口,直到头晕目眩,喉咙发甜,酸痛的双腿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去想。他向前扑倒。双掌撑在地上,之后是双膝。一口没被咽下的唾沫打湿他面前的地砖,粘稠的,带着丝。

完了,我着了魔。他想。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颤颤巍巍地笑了。

他看到了一丛蒲公英。

那是丛开在马路边灌木丛脚下的蒲公英,根部的叶片托着朝露,花茎向上指,被拦腰掐断,末端发黑。一双穿着灰色西裤的腿从旁边走过,蒲公英短暂地离开他的视线,再出现时还是那么生机盎然。他看到一朵米黄色的小蝴蝶翩然飞来,绽放在了蒲公英的断茎上。蝴蝶合上翅膀,摸索了一会儿,展翅飞远了。

他扭过头。咖啡师是个高大的秋田犬,蓝衬衫外面罩一件黑色的针织毛衣,戴着一次性口罩。他的脸圆滚滚的,似乎总是在笑。

“您的蓝山,请慢用。”

金棕色的狗爪子放下一套带碟和勺子的咖啡杯,举着一套带铁架子的圆底玻璃瓶,将咖啡慢慢倒入他的杯子。他什么都没闻见,好像杯子里的是某种染过色的开水。他捏住把手,把杯子抬到嘴边,呷了一口,砸砸嘴。

味道很淡,他只喝出坚果的味道和一股莫名的酸味。

余味很差。他忽然想到这句话。它来自前些天编辑部收到的稿子。

——不。它来自前些天她读过的小说。

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额头传来冰冷的触感,他自己的温度从不太听话的指尖渗进他的皮肤。

“哒。”

他睁开眼,看到秋田犬的背影。桌上多了一盘坚果,和一小杯奶。很可爱的不锈钢量杯,外漆上画着向日葵。他把奶倒进咖啡,看着眼前的黑水突然生出绸缎似的纹样。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不是黑水,这是红褐色的水。

那坚果呢?

他左顾右盼。店里还有三桌客人,都离他很远。他试探性地向坚果伸出手。秋田犬专心地擦着手里的杯子,不知道是没看到他的动作,还是默许了他。

手指触到一颗腰果。他被火烤了似的缩手,把腰果送进嘴里,嚼碎,咽下。很香,但是发苦。先前从咖啡中喝到的确实是类似这样的坚果味。

他又呷了一口咖啡。

他看见她半走半跑地推开店门。她戴着一顶米黄色的毛线帽,耳朵藏在帽子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印花卫衣,外面罩着一件拉链拉到肚子的绿风衣,肩上挂着一个布袋。她夹着胳膊,手攥成拳,护在胸口,他立刻注意到那惹眼的弧度。

原来她是这样的。他想,又觉得这远远不够。

她喘了口气,冲着秋田犬点点头便走进后厨。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他看着她的腰线,屁股,露在外面的一小截白尾巴。他幻想着一个男性的轮廓走在她的身旁,与她共舞,亲吻她的身体。那个轮廓快速地垮塌了。

他忽然觉得嘴里很满,很苦。

咖啡杯空了,他的手愣在空中,手腕坠得发疼。他低下头,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咖啡碟旁边是半盘坚果,他捏起一粒夏威夷果,囫囵塞进嘴里。烤过的夏威夷果有股奶油般的甜味,和苦味混在一起,让他想起办公室里的速溶咖啡。

他抬起手。秋田犬冲他笑笑,握着一杯温水向他走来。

“越南咖啡合您的口味吗?”秋田犬问,“看您似乎对苦味有点敏感。”

“呃……”

他接过玻璃杯,仰脖,用温水把嘴巴堵住。他觉得自己像含着一口阳光,又暖又甜,咽下之后嘴里什么余味都没有。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坚果,画有向日葵的小量杯。他感觉秋田犬的目光在他的头顶打转。

“她今天不值班。”

秋田犬忽然说道。他听见秋田犬顿了顿,补充道:“后天她值班。”

他猛地抬起头。秋田犬的口罩被拉到下巴,露出一个……笑容。

他害怕了。那是一种自己被剖得光裸的羞耻与恐惧感。

“其实,也,也不是……”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什么?“也”又是和什么的并列?

不是……

他颓然地垂下肩膀。

是。

根本就是!

他就是来看她的!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

刚鼓起的冲劲“哧——”一下散去了,却像是顶住了他的喉咙。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疼得滴水。

他又路过了【御茶之水】。

她今天不值班。无所谓。他只是散步路过。

路过一扇单元门,几步之后是另一扇。夜深了,人们被单元楼吞噬。还在街上走着的,都是浮游生物。

他听见吉他的声音。摇滚撕裂夜晚,让他的心脏一起笨拙地颤抖。她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按压,按压,按压,按压……

不。他只是路过了那栋建筑物,在楼下驻足,听她弹吉他。今夜的月是一片被剪下的指甲,弹吉他是要剪指甲。他凑近了,听见吉他声包裹的她的嘶吼。

太棒了。他想。他偷走她的眼睛,她借去他的嘴巴。

好美。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

一声……猛烈的锤击。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快,却渐渐变小。他听出,那是她的声音。

一切都变了。

他以为是唱腔的嘶吼写满了痛苦。

吉他用力地殴打着什么,或者被什么殴打。

支离破碎……哈哈。

他想象:

——那吉他砸在西瓜上,瓜壳迸裂,瓜汁四散飞溅,瓜肉也被砸烂,变成一摊红白相间、惨不忍睹的东西。它仍不满足,又砸在西瓜的肩膀,后背,西瓜旁边的沙地。吉他的弦断在空中,棕灰色的蝴蝶落在上面,口器蹭来蹭去,以为自己能吃到上面的果汁。

“哒……哒……哒……”

他听见她走下楼梯。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

她推开单元楼的门。他看见她半眯着眼,穿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身后握着一把破吉他。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种干涸的神色,像是她刚刚用尽了此生所有的情绪,包括眼泪。她很干净,太干净了,吉他也很干净。他想象中的杀瓜命案并不存在。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又要飘向他的身后。

……不!

他跑了上来,几乎是哀求地捏住她的胳膊。

“请等一下!”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他看见自己这么说。

幻象啊。他看见一只可怜兮兮的猴子,顶着一张蠢脸,嘴唇干裂,眼角的毛糊在一起,眼眶发红。他看见自己仰视自己,他看见自己下意识地低头,收回下巴。自己的腿因为不知道是蹲还是跪的姿势早就疼得不行了。

“我……我见过你!我知道,你,你的很多事……”

他看见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能看见自己的牙缝和舌头。他几乎都要闻到自己嘴里的臭味。

“你,你在那家咖啡店打工,对不对?然后你弹吉他,你,你还看书,很多杂志,小说,你有个八音盒,你穿白大褂——不对,你什么都穿,还有西装和黏菌……和化妆品!”

不兼容的错愕串不成珍珠项链。

“——对了,还有美洲豹!你知道南卡罗来纳有没有美洲豹吗?你还摘过蒲公英,闻过芸香……不,不是……芸香不是你……”

“——好了。”

他看见一双白色的手扶起他。他是做出“扶起”这个动作的人,同时又是接受这个动作的人。

眩晕。

他看见自己闭紧嘴巴,腮帮子微微胀起。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听见她说,她的声音里也没有感情:

“一晚一万五,不讲价。”

……啊?

他闷闷地问。

“说你喜欢的风格。医生,老师,OL的话,我换件衣服,今晚就能做。其他的风格,要等两到三天。”

……什么风格?

他想,嘴里问道:“吉,吉他手呢?”

他看见自己呆滞的脸,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吹到他的脸上。

“吉他手……不弹吉他的话,等一下就可以。”

“弹……的话……”

“我做不来。”

他的脸消失了。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却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三个字:

【弹错了】。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他似乎听到了“嗡”的一声。

他抬起手,慢慢地指向自己的脸。

“我,我呢?”

“……啊?”

“风格……我,我的风格……”

“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你希望我扮成你吗?”

“——啊,不是!”

他立刻否认。在听到这种问题的一瞬间做出否定的回答,已经刻进了他的本能。

他忽然感觉,她的灵魂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她仔细看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她细细地抚摸了。{像阅读盲文一样}*。他想。

“……我可以试试。”

“可以吗?!”

“我说的是,‘可以试试’。”

她冷硬地说,语气很快又变得柔软:“但如果不符合你的期待,也别失望。”

我们要合为一体了。

我们要合为一体了吗?

眼睛,回到它的主人那里。

那属于我的部分,要回到我的什么地方?

他看见她越过他,走向垃圾桶,把断成两截的吉他扔了进去。

于是,为了终结所有的故事,一个身着和服的黑衣杀手到来了。

他不知道杀手从何而来,眼中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杀手用匕首划开她的脖子。刀刃闪着光,糊着一层血,血珠随着杀手挥刀的动作在空中飞舞。他忽然觉得那杀手没有杀人,只是切开了一个石榴,刀上沾着的也只是果汁。

为什么不是金黄色的颜料?

为什么不是蒲公英的花瓣或者黄粉蝶的翅膀?

“别——”

他喊,心里却想着:我还活着。

他又想:那她呢,她又为什么要死呢?

“为了结束这一切。”

杀手随意地把刀子在自己的黑衣上蹭干净,背过身子。他看不见杀手的脸,只从语气中听出嘲讽。

“或者,我不杀她。那样的话,我就要取走你的眼珠。”

那样的话还是杀了她吧——

他下意识地如此想道,回过神来,又羞愧地把脸藏进手里。

光线被遮挡,眼前的景象如他所愿地归于黑暗。吉他,石榴和黑袍子被他抛在脑后,和他曾做过的无数白日梦一起发酵、腐烂。他又想起那朵被她摘走的蒲公英。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蒲公英的结局。

最后,他听见那杀手说:

“你该庆幸,我没有让你做出那个选择。”

——The Gentle,写于X年X月X日

——————————

*:本文的花括号{}中的文字全部引用自《炽焰燃烧》中的“信仰美洲豹的女人”,作者罗恩·拉什

其他参考资料:

《魍魉之匣》——京极夏彦

《丸之内虐待狂》——椎名林檎

《The Flea Waltz。feat.kafu》——A4。

(也许有Ave Muj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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