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说，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传奇，即一件事情，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其二是说述，即将传奇以某种方式传达下去。传说是历史的起点。不论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只要有人信念，有人怀想，那么传说便会以各种形式流传下去，历史便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

篝火在寒冬的夜中漾起了暖和的黄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一块块木板互相契合，榫卯结构保证了戏台的稳定性，这些戏台能够至少承载五六十个人的重量，其中不包括演出器具的负载。一辆辆贩卖食物和饮料的小推车在篝火旁堆砌，积极地吆喝着，朝市民们贩卖热饮和小食。演出开不开始，这些餐车上贩卖的食物和饮料是两个价格，相对来说，演出开始之前的价格要相对便宜一些。

韩嘉乐一行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海蓝星的风俗节日，众人的面上不免显出兴奋之色。白日的疲倦终将凝为蜜糖，让休息的时日变得更甜蜜些。光洁圣战纪念日即将结束，韩嘉乐干脆大手一挥，今晚的任何花销都由韩公子买单，反正他有的是钱。他特地在戏台前包了一整排最核心的观赏位，让众人看得更舒服些。

布拉迪的员工们近乎都在兴奋地和同事们交谈，似乎是在讨论待会儿台上到底会表演什么样的节目。极锋貌似对众人对纪念日的必备项目没什么印象而感到惊讶，而另一位原住民桑巴则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达拉魔阿身边。

全身漆黑的魔龙重新换上了最为原始的装束，金色的饰品在跳跃的火光中跳跃，似是在鳞片上铺了一层闪亮的蜡油。身下的座椅相对于他的身体来说，略显狭小，但他竟是没有太多反应，甚至将自己的身体刻意地缩小了一些，只为了契合这张简陋的木椅。金色的龙眸波澜不惊，内里映出了空荡荡的台面，就好像他看过了整部戏剧，现在已是撤场时刻。他今晚罕见地没有朝周围的居民们炫耀自己完美的体魄，连那个标志性的二郎腿都没有翘。

“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不是吗？”桑巴见达拉魔阿紧抿着唇，现在的他也沉浸在高涨的气氛中，“我当年第一次看这表演的时候，差点还被吓到了！哈哈！”

“倒是……有点意思。”达拉魔阿双眼微眯，双眸扫了一遍台上的布景，火光照得红色的陈设分外鲜亮。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眉头逐渐挤在一起。他不知为何，感觉到有些不适，心底里的某种东西正尝试着突破桎梏，在他胸膛中不断抓挠，却又无法缓解。

说到底，抓挠他的心的东西，就是他自己。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龙不会忘记所见之事，除非他自戕双目。而双目复明之前的那一缕光，是最令人心痒难耐的罪恶之光。万物皆有缘由，而自己抹去自己的记忆，亦有某种原因。但他也记不得抹去记忆的原因了。

火红色的布景令达拉魔阿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作为深渊大门的镇守者，他无时无刻不仰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位面群。一重一重的天空就好像一扇扇厚重的大门，而他，就好像是被囚禁在门后的罪人。他在守护着关押着自己的大门，真是讽刺。

咿咿呀呀的唱和声拨开了亮堂堂的幕帘，猩红的雾气逐渐逸散开去，一阵熟悉的硫磺味道浮于鼻尖。这股气息，并不属于达拉魔阿。火山，岩浆，与硫磺是深渊的背景板，久而久之，深渊生物的身上便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实力越强，这种气息越是蛮横。

达拉魔阿忽地攥紧了拳头，身后的尾巴难得地蜷缩起来。

不会认错的，绝不会认错。这股气息，就是深渊的味道！

二、

他的名字是卡卡罗尔。

是一头邪恶，狡猾的魔狼。每年秋末，冬初的时候，他就会出现。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往哪里去。火红色的毛发染红了漆黑的冬夜，尖锐的狼爪剥去了人性表面的伪装，将赤裸裸的贪欲展现在他的面前。

柔软的狼尾轻抚人们的心房，一声又一声呢喃让无数健壮结实的男性为之倾倒，每当人们在夜里听见那声嘶哑的吼叫，直觉便告诉他们：那头恐怖的魔狼又一次得了手。

恶魔从不值得信任，却依然有无数人和这些来自深渊的魔物签订契约。他们看似获得了强大的力量、无边的财富，抑或是滔天的权利，但这一切都在暗中标注了代价。这头魔狼尤其擅长使用语言蛊惑善良的百姓，人们往往辨识不出契约中暗藏陷阱的字眼，最终将自己的一切交付于狼爪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成千上万的百姓已经被这头该死的魔狼拆得七零八落。那些最优质的男人最易受魔狼蛊惑，而在交易过后，他们气若游丝地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上的零件歪歪扭扭，更有甚者被挖去内脏，极为凄惨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优渥的土地无人耕耘，良好的妇女无人问津，长此以往，联合众国的人口基数甚至减少了十分之一。

“咯咯咯……我的宝贝儿……”魔狼的声音极富磁性，他的眼瞳深邃得像泉眼，单单是与之对视，人们的神智便不可避免地被吮入其中，“不再来一点儿吗？再来点儿吧……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之间喝的酒，谁都没办法抢走……”

这头魔狼不知道称呼了多少鲜嫩可口的男人“宝贝儿”，“宝贝儿”们但凡中了他的奸计，往往在交媾后被随意地弃在路边，双瞳逐渐发散，身上独属于人类的生命气息被榨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股沉重的死气，逐渐渗入地底。

见过这头魔狼的人都说，他的长相无可挑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狼人族都无法与之媲美：似是只要看上他一眼，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同他深吻。据说，只要能够同他共进一杯酒而不倒，便能得到他的宠爱，反之，则要被他夺去所有——身体，财富，名望，一切的一切。

那杯酒甘而不烈，润而不腻。初入口中，鼻腔中能闻到果木的香气；在舌尖微微转了一圈，又察到一丝滑溜溜的，如蛇一般游弋的凉气；待品到最后，酒液落肚之前，那股最为浓烈的腥味在口中爆炸开来——是血的味道。

所谓的酒，是魔狼的血。而深渊生物身上的一切，对于海蓝星人来说，无疑是毒药。狼血蚀穿了人类的血肉，滴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鲜嫩的绿草枯萎了，蹦跳的生灵们绝迹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在王国上空笼罩，那是硫磺的味道，那是深渊的味道。

坚强的人类并不会坐以待毙，聪慧是人类天生具有的唯一瑰宝。人们发现，圣洁的光属性魔力能够对深渊生物造成致命的伤害。魔狼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向机敏的自己，竟会被低贱到无可救药的人类给逼至绝境。

通天的光柱击穿了魔狼的躯体，鲜血在温暖的圣光中不断蒸腾，被荡涤成洁净无害的水汽，散成了天际的白云，渐渐地淡去了。一杆圣枪在太阳初升之时捅入他的胸口，尖锐的枪头从另一端伸出。魔狼庞大的躯体在空中缓缓晃动，似是微风吹过一朵鲜红的，低下了头的花朵。

“我……没想到……”最终，他跪于大教堂由大理石制成的洁白地面，无数道憎恨的目光钉入他的体内，身下透出一圈狭长的狼影，那些狼头位置不同，神情不一，动作也迥然不同，似乎是在嘲笑着他的无能，讥讽着他的愚蠢，“人类……居然也能把我逼至如此境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深渊生物是不死的，他们的灵魂，他们的身体是没有办法被完全消灭的，不论被打散成何种境地，血与肉都会尝试自我拼合，构成一个完整的深渊魔狼。人类没有办法将魔狼彻底消灭，即使拥有了圣光也不行。若是没有了黑暗，光芒也失去了自己的意义。但人们相信，光明总会战胜黑暗，正如正义总会战胜邪恶。

悠扬的钟声反复回响，白色的巨斧斩下了魔狼的头颅，截断了他的四肢，解离了他的身体，将他分成了整整十一份，保存在各处教堂之中。即使魔狼依旧保有自己的意识，他的身体无法拼合，那也没办法卷土重来了。鲜血洒在圣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伤的硫磺味道。他的躯体被施加了诸多封印，长眠于西部联合众国宽阔无垠的土地之下。

三、

“和这头魔狼长达数百年的接力战，最终被西南联合众国称作：光洁圣战。”

落幕。

掌声。

还有喝彩。

包括韩嘉乐在内的所有布拉迪所有员工都被这高规格的演出给震撼到了。没想到舞台剧佐以魔法居然能办的这么好看！魔狼卡卡罗尔的恶被演得淋漓尽致，韩嘉乐甚至都被台上那些干瘪的人体给吓得哆嗦了，如果事情真如他们所述的那样，那这头名叫卡卡罗尔的魔狼……

不对，他怎么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呢？韩嘉乐思来想去，一时之间又没能想起这个名字到底在哪里听过。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毕竟这只是传说，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在又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人们口中聊以娱乐的笑话罢了。

“斩得好呀！这种只会吸男人阳气的恶鬼，就该去死！诅咒和不幸，可不能上我的身啊！”

“看到没有！和别的男人偷情就是这个下场！一点也不坚贞！被砍成十一段啊！老公，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难怪我爸妈和我说，不要和红毛狼人玩，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激烈的评论潮水般爆发开去，无一例外都是对卡卡罗尔的讥讽和批判。他们都认为，这头血色的魔狼只不过是一头淫荡的畜生而已，他的遭遇更是被列为了“偷情的后果”之一。话又说回来，谁会喜欢在几百年来一直找不同的男人做爱的人呢？

“我可不是那种人，我对感情很专一的。”极锋被布拉迪员工的目光逼得有些尴尬，“真的，只不过是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已。”

韩嘉乐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淫荡的真面目：“当时你嘬达拉魔阿的牛子，可认真了呢~”

极锋挠着脑袋：“那只是……一个意外。”

“是吗？那桑巴怎么看？”

韩嘉乐的话让桑巴有些反应不过来：“啊？我觉得吧，极锋先生……蛮色的？”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哈哈大笑。

桑巴很快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望向达拉魔阿的位置，谨慎的神色里，头一次混入些许疑惑。却见那魔龙捏着下巴，浑身一动不动，身上的金饰却在微微晃动，正如他的龙眸那般，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达拉魔阿忽地站了起来，叉着腰放声大笑，“不错，真不错！”笑声爽朗清澈，惊人的穿透力让周围的游客们纷纷侧目，一时之间，戏台周围除了达拉魔阿的笑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这场大笑持续了近乎半分钟，众人这才逐渐从那种近乎魔性的笑声中回过神来，陆陆续续地聊着天，慢慢地从戏台旁散去了。

光洁圣战纪念日，结束了。

桑巴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握住达拉魔阿的手肘：“我就说吧，这场戏，绝对精彩！你肯定会满意的！”

“.…..”达拉魔阿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望着舞台，望着那十一块被收走的卡卡罗尔“身体”，嗅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硫磺味道。

“你……怎么了？”

桑巴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原地，达拉魔阿瞥了一眼身边的狼人，篝火的光芒将他的毛发染成红色，柔软的眸子望着他，竟是令他有些失神。

“吾，很开心。”达拉魔阿随手揉了揉桑巴的头，转过身，朝着布拉迪公司的路慢慢走去，“不错的一场戏。”

那无疑就是他认识的卡卡罗尔。

台上的表演，不是真相。

身边的狼人，不是卡卡罗尔。他的身体只是一时之间犯下了视觉上的错误。

但……那道火红色的身影，为何在他的记忆中如此模糊？不论他如何尝试去回想，与卡卡罗尔的回忆总会断在他们初识的那个下午——他亲手将卡卡罗尔拒之门外的那个下午。他回想起这一切的那个下午，也恰恰是桑巴将干枯的花束送来的那个下午。

那自己又为何如此笃定，台上的表演不是真相呢？奇特的情感在达拉魔阿的心底生根发芽，胸口的酸楚，一时之间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似乎习惯了以大笑来表达一切情绪。但……他是否还能对着方才的一切笑出来吗？

达拉魔阿本想和身周的员工一并嘲弄这个名叫卡卡罗尔的偷情惯犯，嘲笑他为了偷情而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嘲笑他自作聪明落入了人类的陷阱；嘲笑他才是那个最贪婪，最无耻的人。

但他说不出。他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了解卡卡罗尔，更不了解现在的自己。两股互相矛盾的情感于心底涌现，这对魔龙来说，还是一件新鲜事。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封印了亿万年的时间，一时之间，竟是被打得措手不及了。

但直觉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印象中的卡卡罗尔，不是这样的。

“.…..”达拉魔阿回到寝宫，弯下腰，重新在王座后握起了那束干枯的花朵。

花束中的每一朵花都不一样，将它们收集全，必须要跑完近百层的深渊，在位面的最深处费尽心思寻觅才行。对像卡卡罗尔这种实力的魔狼来说，大概要花费大半年的时间才能集齐一束。那些鲜花……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送来的呢？对于一个偷情惯犯来说，真的会花那么多时间去准备吗？

“怎么突然就把这束花拾起来看了？要我把它放进花瓶里吗？”桑巴坐在王座的扶手上，他的身形相对于王座来说很小，相对于卡卡罗尔的庞大躯体来说，更是小的可怜。

为什么在那时候会把桑巴错看成了卡卡罗尔？

达拉魔阿的手一松，那束深渊之花再一次被丢在了王座的背后，干枯的花瓣沉入阴影，就好像把它丢在了时间的末端。

“不用。”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留在过去吧。回忆，只不过是回忆，正如过去只不过是过去一样。

都是已经死去的东西。正如那束死去的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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