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太医，您不要为难小的们……这林犯……圣上确实恩准了您在她行刑之前到牢里照料……可谁曾想她，她怀上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开刀前才验出来……请您还是容小的们按程序禀报……”

刑部死牢那高大、阴森的铁门像一个巨兽的血盆大口。在它的“牙缝”里，几个守门的狱卒正费尽口舌、慌乱手脚，阻拦着太医凌若梅的闯入。

“怎么，到死牢照顾林帅，是圣上下的口谕，这还是她亲手赐下的金牌，到你们这就不作数了吗？”太医凌若梅是个身材瘦小、年过五旬的老妪，她边踮起脚尖、在几个狱卒的人缝里向监狱里面急切地张望，边尽可能态度平和地据理力争。

“凌太医，小的们知道您着急，可这里不像别处，关的都是定了死罪的重犯，小的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危不是……再说，这林犯的死刑，还只是暂缓行刑，押在这里听候发落的……最终上面怎么定，是否还要行刑……这里面的干系……”

“死罪……重犯？”不提这几个字还好，这太医听了这几个字，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一改方才有理有义的态度，挥舞着拳头对几个狱卒怒吼道：“还要他娘的行刑，行甚么鸟刑。林家世代忠良，你们忘了先将军林钰就是牺牲在了保卫京畿的前线吗？！她的女儿竟被你们如此构陷，让她不明不白地在那刑场的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几个狱卒听了太医的话，态度显然有些松动和犹豫。确如太医所言，曦华五大世家之一的林家，短短数月内几被戕害殆尽，身为长公主、龙武大将军兼太尉职统御天下兵马的林霄竟被判处凌迟死刑，明眼人怎会不觉蹊跷与唏嘘？良善人怎会不感同情和不平？

林家对曦华的大恩，可追溯至先祖林檀率领义军营救沦为奴隶的皇室幼女嬴宸，并辅佐她收复曦华故土、再造社稷的丰功伟业，两人既是姐妹情深，又如母女相依，佳话流传至今。

即使遥远的历史按下不表，就说十五年前，北凉大军长驱直入、直捣京城，曦华的历史险些再次翻阅到亡国灭种的至暗时刻。时任龙武大将军林钰亲自披挂上阵，身负重伤仍身先士卒，极大鼓舞了禁军将士，与回援的燕北军合力全歼来犯之敌，但先将军林钰却薨于军帐之中。

“你们不要以为霄儿的亲娘没了，她就当真是棵草儿了！我这老太太，是她的梅娘！当娘的要看女儿，这是天经地义！”说到此处，太医已接近哭腔，但气势不减分毫。“呸！还给你们看这金牌，还当真是老臣我给你们脸了。我堂堂太医院使，就是红口白牙的说一句，本院使要到死牢里给长公主瞧病，看你们哪个敢拦！还不麻溜地给我死开！”

凌若梅作势就要在几个狱卒手臂扎成的栅栏里强行穿过。面对这个刁蛮的小老太太，狱卒们却连把手按在腰刀上加以威胁的胆量都没有，只能陪着笑脸说着什么“请示”“流程”之类的场面话了。

眼下的僵局，终于逼出了死牢的典狱。只见他对太医作了一揖，带着心虚与顾虑说道：“凌大人，下面做事的小辈不会讲话，您可千万别真生气。林帅的遭遇，但凡是个人，谁个能不同情？可我们都是吃皇粮、干公差的，实在是有难处啊。您且随下官到公事房暂坐，容下官请示一二。下官保证，今天肯定让您见到林帅，您看行否？”说罢就要搀扶起凌太医瑟瑟发抖的手臂。

“别碰老太太！我告诉你们，若不是立马让我进去看林帅，老太太就碰死在你们身上！说甚么狗屁流程……抓人、审人、杀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按照流程？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去问问皇上，她眼里还有林帅这个姐姐吗，还有我这个梅娘吗？她要是还想杀她姐姐，就把我这个当娘的一起剥光了衣服，一起送去刑场剐了算毬！”

“去去去！老太太没功夫和你们扯闲篇儿。林帅从刑场上下来，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若不赶紧让我医治，让她有个三长两短，让她肚里的孩子有个闪失，你们这几个脑袋怕是不够砍。”

说完这些硬话，老太太又换了个口气、给典狱长袖口塞进了什么，低声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这可不是老太太我瞎谝犯上的话，林帅和圣上拿我就当亲娘一样看待。林帅遭了这么大的难，我这当娘的能不着急吗？圣上不是不关心林帅，哪有妹妹真舍得杀姐姐的……圣上只是需要个台阶下，林帅有了身孕，就是这个台阶。你们行个方便，真有什么事老太太我一人担着，还能怎地。”

听了这话，典狱长接连叹了两口气，连忙取出凌若梅塞进自己袖口折了几折的银票，用指头夹着，悄悄压在她的掌心。“太医这是何意，未免小瞧下官了”，只见他一咬牙一跺脚，“成，成……要是上面怪罪下来，我和太医一块顶。”

说罢，典狱长给其余几个狱卒使了眼色，一众人等便让开一条路，目送这盛气凌人却满面焦虑的老太太快步进了死牢的大门，才松了一口气。谁知这老太太突然刹住了脚步，回头崩出两个字，“带路”。

不说整个曦华国，也不说皇都临川，单说这四九城内，上至文武百官、下至皂吏门卒，无人不知太医院使凌若梅的地位之特别。她本就是集曦华产科世家大成的大医，又因治愈了先帝不孕的顽疾并使其平安诞下龙儿——也就是当今圣上嬴颐——而深得先帝器重，这让她在太医院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余年。不仅如此，她还亲手接生了当今皇帝嬴颐和龙武大将军林霄这两个曦华帝国地位最高的女人，与她们情同母女。对这两个长于深宫里的女儿来说，凌若梅这个“梅娘”，似乎比她们的亲生母亲——先皇和先将军更多一层慈爱和亲昵。这位梅娘，不光是在她们大病小疾头疼脑热、习武骑射磕碰受伤的时候悉心照料，就连女儿家那些羞于见人又不得不知道的“秘密”，都是梅娘亲口讲给她们的。

更微妙的是，在皇帝和大将军互相猜忌甚至剑拔弩张的几年里，凌若梅几乎成了两个人之间为数不多的纽带。自己一个太医院使，竟成为了连起姐妹两个、避免萧墙之祸的最后一根藕丝，这“重任”却是凌若梅从未想过的。“梅姐姐，两个崽儿就托付给你了”——这是先帝嬴远和先将军林钰归天前不约而同留给自己的遗言。“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妹妹竟是要处死自己的姐姐……若梅我只懂得治身上的病、治不了心里的疾啊，我又能如何呢？先帝、先将军，你们在天之灵，倒是示个下啊……”

诚然，说皇帝嬴颐和大将军林霄是曦华国地位最高的两个女人，已经不准确了。因为就在几日前，做皇帝的妹妹刚刚以二十条罪名、御笔勾决了做大将军的姐姐，且定的是《曦华诰》上最残酷的凌迟千二百刀。

就在今日午时三刻，曾经的林帅、如今的林犯已经被吊上了剐人的木头架子。若不是临开刀前被刽子手验出有孕在身，此刻怕是已经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残缺尸首——又或许此刻怕是还没剐完，还气若游丝地苦苦求饶呢……

凌若梅不敢想了，这也是她强闯刑部死牢的原因。可怜我那霄儿征战在苦寒之地十余年、早已落下了病根，这次蒙冤入狱，先在刑部监狱受了最非人的刑罚逼供，又承受了家人、部下因自己而死的精神重压，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看出已是一心求死了。自己在她临刑前已于死牢里照料多日，也是每天多次号脉用药，怎么就没有诊出她的喜脉呢？也许是她受刑太重、身心俱疲，脉象紊乱了罢？此刻，凌若梅已顾不得为自己的失误寻找开脱的借口。

妹妹要处死姐姐，皇帝要刑杀将军，这事她已经没有能力去管……作为唯一能送霄儿的白发人，她已备好了棺桲，打算恳求那皇帝女儿，恩准自己收殓了剐犯女儿的残血碎肉……

直到听得视若己出的霄儿，在刑场上验出身孕、发回死牢听候发落的消息，凌若梅就立即背上药箱、跃身上马，奔回了她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刑部死牢。她不知此时自己是该为没有验出女儿成孕、险些害得她母子横死刑场而自责难当，还是该为女儿侥幸逃脱极刑而喜出望外。她此刻只知道，自己的崽儿需要她，崽儿肚里的崽儿也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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