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我曾反复诘问自己。

天气并不算好，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从铅灰色的天穹降下，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之中，几位隶属罗德岛的干员正在对战场进行最后的清扫，而作为本次行动的指挥，我带着水月来到现场查看工作的进展。

水月撑着半透明的雨伞走在我身边，不时偏头观察我脸上的表情，他是今天的值班干员，也是我最心爱的干员之一，这名有着海波般水蓝色头发的少年总是面带微笑，他的笑意单纯而温柔，不掺杂任何一丝的虚情假意，这完全出于他那纯真的性格，水月美好的笑颜总是能抚慰我因工作而疲惫的心灵。

许多干员不知道的是，这名满脸单纯可爱的少年，其实是一个异类存在，一个生物学奇迹，人类与海嗣的完美融合，且不受大群控制。凯尔希和我都看到了隐藏在少年身上的巨大潜力，于是我们力排众议，秘密地将其作为罗德岛医疗部的合作观察对象，通过一系列严密的内部条例和保密协议谨慎地掩盖少年的真实身份。我相信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很可能会给我们...甚至是这片大地带来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我始终相信，总有一种办法，能让我们都活下去，不论是人类，还是海洋里的失控造物，我们将携手冲出这片虚假的星空，再一次开启我们真正的征程。

但这个未来不会发生了，它被命运无情地击碎，被死亡淹没，碾骨成灰，抛洒入海，再无声息。

事到如今我已不愿再思考这场意外究竟是谁的责任，已经不重要了。

一名刺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干员们的侦查的，又或许一开始的目标就只有我一个人...不得不说，一次相当漂亮的伏击，那颗蚀刻子弹，本应该直接贯穿我的脖颈，撕碎我的颈动脉，但当时水月就在我身边，凭借着异常灵敏的非人感知，他在子弹即将命中的前一刻扑到我身前，将我推开，替我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像这种口径的蚀刻子弹威力有限，如果没有击中要害部位，以水月的自愈能力足以应付，如果没有击中要害部位的话......

“敌袭！保护博士！”训练有素的干员们即刻做出应对，两名盾卫疾驰到我身边，一前一后将我护在两面巨盾里，并施展法术，用屏障封锁每一处防御死角。

“锁定目标！红！”负责带队的杜宾立刻示意身旁那名身着红色外衣的鲁珀少女，后者转瞬间便化作一道残影冲向不远处的一座建筑之中，手持双刀的札拉克少女紧随其后，向着目标飞扑而去。

“观测到目标正在逃跑，让红和砾去追击，其他人准备掩护博士撤离！苏苏洛快到博士身边！”

“博士！您没事吧？欸......！”

一道道指令在我耳边被下达，干员们奔向我的位置，脚步声和交谈声越发嘈杂，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也无暇回应刚刚从盾阵外挤进来想要查看伤势的苏苏洛，我只是麻木地跪下，将浑身瘫软的少年尽可能地抱在怀里。

子弹不偏不倚的射进水月的前胸，撕开半透明的外套和黑色的紧身衣，刺破血肉，击碎骨骼，贯穿胸膛，深蓝的水手领被猩红的血液污染，视野中模糊的血肉与骨骼正不断毒害我的视觉神经，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这刺鼻的气味仿佛能钻入我的大脑，啃食我的意识。

“糟了！那个孩子是...”

“不好......！”

“...发生这种事，我们都有责任。”

“博士！我这有止血带！应该还能——”

这是一段极为暧昧的过程，漫天的雨滴似乎停滞在半空中，空气变得如泥浆般粘稠，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止了，将我和他两个人困在这个刻骨铭心且无比真实的噩梦里。

“您怎么哭了？咳咳...！”水月艰难地仰视着我，咳出几朵血沫，脸上却依旧带着那副笑容，那副令我无比心碎的笑容。

“不要说了，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无法挤出更多的话语。

“感谢您一直以来给予我的关照...咳呃...！”

水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强忍着痛苦抚摸着我的脸颊，希望将混合着雨滴的泪水拭去，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少年释怀似的微微一笑。

“之前问您的问题...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年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颤抖的身体也逐渐平静下来，如同潮水落下，却再也不会涨起。

“那...再见啦...博士...我爱您。”

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脑袋凑到我面前，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绵长的吻，随后整个人如同断线木偶般瘫软下去。

我清楚地看到水月亮粉色的双眼在一瞬间黯淡，瞳孔随之扩散，失去一切光泽，雨滴打在浑浊的双目之上，水花飞溅，我仿佛在一瞬间望见了那片原始而混沌的海洋，深灰色的海水浑浊不清，一如生命最初的色彩。

我用手合上水月已然失去神采的双眸，随后俯下身，用额头抵住额头，但那最后一丝余温也早已被雨水带走，在冰凉的触感与漫天的大雨之中，一颗子弹同时击碎了两颗温热的心，我将水月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脑海中蜂拥而出的麻木无法缓解来自心脏深处的阵阵痛处，我没有眼泪，只有满溢的化作实体的伤悲。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罗德岛的了，可能是坐上了那辆带有罗德岛制药灰色标志的运输车，也可能是乘着“坏家伙”的螺旋桨飞回来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始终将我可怜的水月抱在身前，恍惚之间，他的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感受不到任何属于他的重量了。我只记得坐在我身旁的沉默的干员们，还有她们自责的眼神，真是一群好孩子...这明明就不是她们的错，这都是...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今天的值班干员不是水月，如果我今天没有带他去现场，如果......

在登舰的过程中，似乎有谁在自动升降梯的轰鸣声中安慰过我，好像是...苏苏洛，作为一名专业的医疗干员，当时她应该一眼就看出来水月身上的伤势已经无可挽回，但依旧尽可能的做了最后的抢救，还是在我这个指挥者完全失去反应的情况下...尽职尽责的小狐狸，她尽力了。

我将水月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穿过一道道被白色灯带照亮的走廊，偶尔会和路过的干员擦肩而过，而她们都极为识趣地为我让开前往焚化室的通路，我在内心中苦笑，像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了，在龙门，在切尔诺伯格，在卡兹戴尔......我亲手将她们栽培成我优秀的执行者，又亲手将她们送进火堆之中焚烧成灰。

这种经历是如此的真实而残酷，也许事到如今我应该感到释怀才对，但我始终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和故事，以及她们最后一刻的话语。我曾努力地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冷酷的旁观者，装作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用冠冕堂皇的“牺牲”粉饰死亡，但有些事情，那些一同经历的时光，那些鲜活无比的笑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轻易释怀。

我将水月的遗体托付给值班的干员，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充斥着死亡气味的焚化间，向着上层舱室走去。

按照标准流程，水月的遗体会在一个标准时之内被推进全封闭式的焚化炉，上千度的高温将会焚毁他的血肉与骨骼，只剩下细小的粉尘颗粒，水月的衣服和遗物都会交给他的监护人——目前是我，进行妥善处理，可能几个月后，我便不再会记得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味，几年后，我是不是会忘掉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愿望与渴求，也许到最后，我会连他的面容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代号......我走得越来越慢，直到某个时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呆立在原地许久。

遗忘即是背叛，我不愿遗忘，更不会背叛。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寒颤，好似一道惊雷划过我的脑海——我不愿失去他，哪怕他的灵魂已经消散，我也绝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我如梦初醒，转身拔腿就跑，一路狂奔到焚化间门口，一把拉开厚重的舱门——

“等等！”

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房间里的值班干员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怎么了博士？”蓝色短发的堕天使微微偏头，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

“就是，其实我...我，他——”看到水月的遗体依旧完好无损的躺在一旁的铁床上，我暗自松了口气，而面对莫斯提马的询问，气喘吁吁的我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心中所想，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死亡是万事万物的终点，我们没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情，还请您节哀，博士。”

“我知道，我只是…不愿接受。”

“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在工作结束后去陪您，或者——”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小莫，”我挥手打断莫斯提马的话语，随后接着说“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按照我接下来说的去做，而且不要问为什么，可以吗？”

“您说吧，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照做。”

莫斯提马宝石蓝的双眸之中闪过一瞬的疑惑，不过转瞬即逝，她微笑着接受我的请求，随后做出一副十分严肃的倾听姿态。

我将半个身子探出房门左右张望，确认走廊附近没有任何其他人后再次回到房间，将身后的房门仔细关好。

“我会伪造一份焚化记录和证明，然后带走他，具体流程和注意事项我会告诉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如果哪天凯尔希产生了怀疑，就让她直接来找我，我会和她说清楚的，我说明白了吗？”

我想眼前的少女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我隐藏在强硬命令下的不确定与不安，聪明如她，也一定会对我的动机产生怀疑，因此尽管莫斯提马与我的关系颇为要好，我却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说服眼前机敏异常的堕天使少女，也因此，当我注意到她陷入沉默，以及用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万物的双眼紧盯着我时，一股莫名的愧疚和绝望悄然升起，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您若希望如此，我会配合。”出乎意料的，蓝发的少女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我的请求。

“好，好…谢谢你，小莫，哪天小乐回来了我会提前给你说一声。”

“您放心，我会为您保守秘密，一如既往。”

蓝发的少女将手放在胸前，仿佛起誓般庄重地承诺道。随后她两步来到我面前，伸手脱去厚实的手套，用食指抹去我脸颊上残存的泪痕。

“只是还请博士答应我，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好吗？”莫斯提马在我身旁耳语道，她用手拍拍我的肩膀，伴随着少女自信的浅笑，一道奇妙的蓝光在我眼前闪过，时间的秘术被施展在水月的身躯之上，骨肉重新聚合，血污消失，灰尘不再。

“我尽量，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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