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女士在深夜拖着被报社工作反复磋磨的沉重身体回到旧街区的租屋，推门看到养子坐在餐桌前。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裸露的胸腹处随意缠着绷带，骨节凸出的修长手指间夹着掐灭的香烟，而那立体深邃的俊美面孔中央：贯穿他高挺鼻梁的、墨色的山根钉。

　　要怎么指望处在失控边缘的爱丽丝女士一如既往地在诺顿对面落座，同他说些亲切的话？

　　你至少可以找我商量——妈妈，您哪有时间同我商量？

　　最近有个报道要跟进，诺顿，我不是有意忽略——原来您心里清楚您有多长时间这般宿夜不归，连转接电话也没闲功夫接听，是吧？

　　我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才这样拼命——您是在为了我们，还是为了您自己的梦想？

　　爱丽丝兀地哑口无言。

　　是的，诺顿·德罗斯那样聪明绝顶。所以他当然能从养母与他人电话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被现实生活裹挟的理想主义者，是怎样被挤压至无法喘息却仍不肯放下那份倔强。

　　爱丽丝·德罗斯是怎样痴迷于她从事的这个职业、痴迷于她熠熠生辉、不染纤尘的梦想。她对每一个新案件、每一方新现场的灼灼热切，对事件真相的如饥似渴从不亚于沙漠旅者对水源、对绿洲的渴望。

　　诺顿也曾拼凑起她熠熠梦想的一角。矿场爆炸事故后失去亲人与一切希望的孤儿，唯一活蹦乱跳的第一目击者，他是爆炸案背后阴谋抑真相最妥善的切入点。

　　他记得他曾经厌恶至极的婉转的嗓音、宽慰的话语、柔软的拥抱，与经久徘徊无名花种的芳香，年轻女人身上一切与矿洞里烟尘与腐败截然的事物。

　　她对一切心怀热忱，对困境中的任何个体都抱有深切的同情。她的心灵世界是那样的宽阔与包容，所有人都能或长或短地进入、停歇与居住。她的爱与梦想都太过宏大，诺顿曾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缩影，此刻却不知该去哪一方隔间才能觅得自己的踪迹。

　　他如今几乎是在质问爱丽丝·德罗斯：“那我呢——属于我的位置呢？难道我现在享受了过度的幸福，以至于无法再饰演您梦想的一角吗？”

　　“比起关注与您共同生活在世界上共同呼吸换气共同活着亦或死去的任何其他人，您明明应当更多地将目光放在我身上啊！”

　　“因为您说过——您说过我们从此是最亲近的家人。”

　　那是谎言吗？

　　诺顿喘不过气来，山根处新打的贯穿钉针扎般刺痛发痒。他是什么时候长成了这幅模样，需要像这样弯下背脊、垂下头颅才能同养母对视，才能看到她蜜色瞳孔间掠过的惊慌色彩。

　　他曾经长久栖息的温暖港湾，不再欢迎他的到来。

　　他强抑着用力缩紧双手的念头，因为它们正停驻在养母柔韧的肩膀上，诺顿控制着双手尽可能自然地滑落、回到自己的腿侧。

　　“……诺顿，我们谈一谈，好吗？”

　　她又恢复如常，端着她一贯的职业口吻，亲切而坚定。仿佛只要将真相诉出，她便会竭力为你实现任何期望。无论是将丑恶曝光，亦或是将压迫解放，那正是她矢志不渝追求与实践的梦想。

　　但诺顿今天不是以受访者的身份来到爱丽丝面前。

　　所以他仅仅为养母的从容镇静……感到失望。

　　他拒绝同养母和解。

　　诺顿·德罗斯申请了留校住宿，他要求爱丽丝给家校回执签字，用沉默回应养母一切小心翼翼的试探。爱丽丝注意到住校理由一栏填上了简单的一行字：监护人工作繁忙。

　　她与她的梦想处于最关键的时期，爱丽丝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做不到完美地平衡工作与家庭，她挨着养子遒劲有力的字体签下自己的名字，回执被轻飘飘地抽走。

　　爱丽丝怅然若失，她与诺顿也曾如这两行签名一般紧密依偎。她理解诺顿听倦了她层出不穷的借口，尽管那些借口每一个都真实存在。

　　她过去瘦小纤细的养子——这实在是太了不得，他如今高大挺拔、结实健壮，瘦削的脸颊长成了棱角分明的模样，那份羞涩、木讷竟也能成长为尖锐、圆滑，她甚至要怀疑记忆里那个偎在她肩头睡觉的诺顿·德罗斯是她自我安慰的幻影，她在水涨船高的事业上升期里究竟缺席了多少诺顿成长的环节？潮水般的愧疚把她淹没，她总是在愧对最亲密的人，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养子，因为一切都...无法不为她的理想暂时让步。

　　爱丽丝在每周的末尾能见到诺顿一面，有时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有时她在报社跟进新的工作，因此那见面就算计算为无也无伤大雅。爱丽丝心里总吊着她与诺顿的问题，她想要同养子坦诚布公地谈话，但总在与一个又一个机会失之交臂。

　　更何况诺顿有意识地在避免与她交谈。

　　她在短暂的通话里语焉不详地同义兄谈起这事。奥尔菲斯一反常态地站在诺顿那边：“爱丽丝，你还记得你上次与我吃完一顿完整、安静的晚餐是什么时候吗？”

　　她在大脑里搜寻着证据，奥尔菲斯却直截给出了答案：“至少要追溯到去年的感恩节。”

　　“新一年的复活节都要来了，爱丽丝，你要忙到什么时候？你知道我们都想你了——那小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下一个周末，爱丽丝想。

　　下一个周末，不管工作怎样堆积如山，她都要准时下班回到旧街的出租屋，做一顿美味的晚餐，好好同诺顿道歉，为她疏忽的、错过的一切，她选择倾斜的天平...尽管她仍然不确定这是不是诺顿想要的回应，至少她要先完成作为养母应该履行的职责。

　　爱丽丝感觉自己在被追赶，被某种不可名状却极其急迫的事物一刻不停地追在身后。

　　也许每个人由少年蜕变为成年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最坏的一天”。

　　而爱丽丝注定要与诺顿共渡，属于他的“最坏的一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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