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薩克森小瑞士國家公園，總是有幾道身影在挑戰這裡著名的奇形怪狀砂岩，徒手攀著岩石一步步向上爬，將腎上腺素的作用逼到極致。

對攀岩著迷的人總是帶著一股不輕易放棄的勁，是那種一般觀光客，甚至連登山客都深感佩服的氣勢。

17歲的沃夫岡・雷麥特就是這樣的人。

五年前迷上了攀岩後，沃夫岡從室內練習場一路練到能徒手攀岩，每到暑假期間他一定會來到這裡挑戰不同的攀岩路徑。想想嘛，光是其中一座法爾肯斯坦岩就有超過一百種不同的登頂路線，要他如何不著迷？

然而今天似乎天公不作美，爬到一半居然開始下雨了。

沃夫岡瞇起眼睛，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往上盯著感覺近在咫尺的岩頂。

「嘿，先躲躲雨再繼續吧。」臨時結伴一起攀岩的旅人對他喊了一聲。

沃夫岡抿了抿唇，「⋯⋯可是快到了耶。」

「這不值得你拼命，孩子。」旅人一臉瞭然，「聽著，過剩的自信心是我們的大敵。」

「胡說。」沃夫岡不滿地回嘴，「無謂的膽怯才是。」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他抹了抹臉又往上登了一步。

「嘿！」旅人躲到稍微能擋雨的岩石凹處，緊張地看著沃夫岡往上爬，「小心點啊你！快停下來別爬了！停下來並不代表膽怯，聽到沒？！」

沃夫岡正值年輕氣盛的年紀，哪聽得進勸阻。反而越爬越高，無視打在身上的雨勢，堅持要在這種狀況下登頂。

眼看快到了，沃夫岡喜孜孜地抓住一塊從邊緣突起的岩石，打算一口氣利用爆發力讓自己跳上頂端。沒想到雨勢讓他錯判了位置，他居然失手了。

本能反應讓他想維持平衡，然而一陣驚慌之中他難以冷靜地判斷情勢，只能一路撞著岩壁滑落下去。途中安全繩劃傷了他，還纏到他的左腿，最後沃夫岡的腳卡在一個岩穴裡動彈不得。

「可惡！！！」在天候不佳之中發生意外，沃夫岡覺得自己真的是衰爆了。

剛才的旅人聽到聲音抬頭看到他的狀況，驚呼了一聲後開始想辦法要幫他。然而雨勢突然大到他們都無法繼續移動，又濕又冷的，沃夫岡覺得自己似乎快要失溫，意識逐漸模糊。

旅人在下方不知道喊了些什麼，他完全聽不進去了。

＊＊＊

「⋯⋯該死，剛剛是怎麼回事？？？」卡爾的聲音傳來，沃夫岡眨了眨眼睛，試圖回過神。

飛行器裡閃著不妙的警示燈，所有人行動都有點遲緩，顯然昏過去的不是只有自己？

「波里斯，你還有辦法操控嗎？」卡爾緊繃的聲音完全沒有平常的颯爽。

按了幾下面板毫無反應，飛行器似乎脫離了控制，只靠著原本的動力在宇宙中漂浮著。波里斯搖了搖頭，「我試試看重置系統。」他伸手往底部的開關鈕切了一下，重置是重置了，但喪失了之前設定好的路徑資料。

「備份呢？」卡爾轉頭看著吉姆，平常資料彙整的部分都是由他處理的。

吉姆搖了搖頭，「我確認過了，有一部份的資料不見了。我不確定是硬碟壞了還是線路出問題。」他的語氣雖然冷靜，但隱隱帶著一點焦慮，「⋯⋯而且連線也斷了。」

卡爾張大了眼睛，「連線斷了？？？」他起身親自確認了目前飛行器的各個介面，「為什麼會這樣？？？」

「⋯⋯太陽閃焰造成的吧。」沃夫岡淡淡地說。

所有人看向他。

沃夫岡舉起不受影響的粒子探測儀器，「⋯⋯看來我們好死不死被『太陽風暴』擊中了。」

「蛤？？？」克勞德誇張地揮了揮手，「有這種事？？？」

「照說NASA那邊應該能提早通知的。」沃夫岡放下儀器，「但這距離⋯⋯可能講了也來不及躲吧。」他聳了聳肩，「看來我們得另外想辦法了。」

隼和眨了眨眼，「⋯⋯你好看得開喔，沃夫岡。」

沃夫岡笑了笑，「至少我們都還活著啊。」他伸手拍了拍卡爾，「你說是吧，『長官』？」

身為任務指揮官的卡爾愣了愣，緊繃的情緒稍微緩和下去，雙手叉著腰垂眼思考了一下，「你說得是。」他抬頭環視了夥伴們，「我們還活著，所以一定有辦法回去的。」

＊＊＊

沃夫岡看著冰冷的天花板，他還活著。

但是神經一接上就感到痛苦不堪，頭好痛、腿好痛、全身都好痛，視線還無法對焦。喉嚨感到乾燥之下他只能發出虛弱的哀鳴。

「沃夫岡！我的寶貝啊，小沃，嗚嗚⋯⋯」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很傷心。為什麼要這麼傷心？

等到他高燒退了，意識逐漸恢復後，沃夫岡才明白為何家人都要用同情又難過的表情看著他。

他的左腿沒了。

看著自己的斷肢，沃夫岡沉默了。

開什麼玩笑，不過就是雨天攀個岩，腿就沒了是什麼意思？？？沃夫岡覺得這已經不是衰到爆的問題，而是他媽的一場鬧劇。

沃夫岡憤怒地把氣出在可憐的枕頭、杯子和水泥牆上，就算父母苦心勸他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

他還有好多想挑戰的路徑，原本還打算滿18歲就去參加攀岩比賽，甚至暗自想著有一天要成為太空人，成為月球、火星，甚或是小行星上第一個攀岩的人類。

但是隨著失去的左腿，他的夢想也無法實現了。

「小沃，醫生說只要好好復健，你還是可以走路的。」父親摸摸他的頭，好聲安撫著。

沃夫岡皺起眉頭，用力撥開父親的手，大吼著，「走路？？？能走路又如何，我已經沒有能走的路了！」

「別這麼說呀，小沃⋯⋯」母親拭著淚，「別這麼說呀⋯⋯」

看著泣不成聲的母親，沃夫岡頭一次覺得好後悔。他氣自己的魯莽與逞強；氣自己的愚蠢跟自負；氣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苟延殘喘。他根本不該活著。

沃夫岡沉默了。

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瞬間眼神變得黯淡了無生氣。

即使傷勢復原得不錯，他也毫無興致離開病床走走。每天躺著睡睡醒醒，也不怎麼吃東西，醒著的時間幾乎都是看著天花板不發一語。父母都拿他沒辦法，連醫生、復健師都來勸說也無法提振他的精神。

這天來了個特別的探望者。

「小沃，史瓦西先生特別來看你喔！」母親充滿感激地對那名中年男子說：「真的謝謝你救了他一命～謝謝你～」

「噢，請叫我赫曼，女士。」赫曼露出微笑，溫和地輕拍了拍婦人的肩膀。

沃夫岡轉頭看了對方一眼，認出是當時一起攀岩的旅人，不禁臉色一沉，「⋯⋯你是來跟我說『早就跟你講過了』的嗎？」

「不。」赫曼悠哉地搖搖頭，絲毫不受他語氣影響，「我只是很高興你還活著。」

「⋯⋯我可沒要求你救我。」

「小沃！」母親皺起眉頭，「抱歉，赫曼，這孩子真的是⋯⋯」

赫曼輕笑了一聲，「沒關係沒關係。年輕人嘛。」他來到病床邊，打量了沃夫岡一下，「整天躺著不無聊嗎？」

「⋯⋯有差嗎。」沃夫岡完全不看他，平淡地說。

「當然有差啊。」赫曼毫不客氣地坐在床邊，彷彿他們是朋友似的。他摸了摸下巴的短髭，「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人類怕無聊，科技才會進步喔。」

「放屁。」沃夫岡冷冷地說：「科技進步的原因不外乎是為了經濟、戰力還有便利。」

赫曼呵呵一笑，「好吧，那些也是原因之一。」他挑了挑眉，「所以⋯⋯你知道現在義肢的技術進步到哪個程度嗎？」

沃夫岡眨了眨眼，第一次看向了赫曼，「⋯⋯什麼？？？」

赫曼拿出了手機，按了幾下遞給了沃夫岡，「雖然要等你成年後，骨架比較穩定了才能裝⋯⋯但確實是有這種足以應付攀岩的義肢喔。」

沃夫岡猛地坐起身，接過手機看著介紹頁面張大了雙眼，「⋯⋯可以攀岩的義肢⋯⋯」

「當然還是需要一定的復健才辦得到。」赫曼眼神溫和地看著沃夫岡，語氣帶著些許鼓勵，「但你還活著嘛，孩子，總有辦法達成的。相信我，這不是世界末日。你有一天還是可以繼續攀岩的。」

沃夫岡掉下了眼淚。同時有著悔恨、苦悶，但也滿懷了希望與未來的淚水。

赫曼伸手摸摸他的頭，「別放棄。這只是一次的失敗而已，沒什麼的。」拿回手機，赫曼起身微微一笑，「想登頂，多得是不同的路徑，不是嗎？」

沃夫岡抹抹眼淚，點了點頭，露出了入院以來第一次的微笑。

＊＊＊

沃夫岡狠狠摔了一大跤。

總算願意開始復健的他，每天都在跌跌撞撞中度過。長期臥床讓他的肌力大不如前，但為了攀岩而練出的體感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事，所以他依然以一個讓復健師驚嘆的速度在好轉。

赫曼偶爾會來探探他。

現在沃夫岡知道了不少對方的事，像是他是個天文學家，在柏林大學任教。妻子早逝，家裡有個14歲的女兒之類的。

「喔？去地球以外的地方攀岩？？？老天。」

沃夫岡從沒告訴別人他曾經有過這類妄想，而赫曼臉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讓他有點不滿，「怎樣啦，哪裡好笑了。」

「不。」赫曼挑了挑眉，「很有意思。我居然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思考了一下，「以目前所知來說，或許火星是最適合的也說不定。月球的地質太粉了，很容易崩解，我不認為有辦法達到『攀岩』的感覺。」

沃夫岡眨了幾下眼睛，「⋯⋯你覺得可行？？？」

「當然啊。」赫曼露出向來閒適的微笑，「這挺有趣的不是嗎？真希望哪天能看到你達成呢。」

沃夫岡愣了愣，「⋯⋯我？？？」

「對啊，想去爬的不是你嗎？」

沃夫岡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左腿，沉默了一下。

「嘿。」赫曼柔聲喚了他，「⋯⋯凡事都有可能，小沃。宇宙一直都在那裡不會跑掉，就等你做好準備。」

「⋯⋯是嗎。」沃夫岡不抱期待地應了聲。

過了幾天，努力適應著義肢的重量，試著讓自己放手走路的沃夫岡再度摔了一跤。

他順勢躺在地墊上喘息，這時一道人影來到他上方。

是個女孩子，正站在他的頭頂前方俯瞰著他。

「⋯⋯呃，有什麼事嗎？」沃夫岡困惑地看著對方。但女孩沒說話，微微一笑退了一步。

沃夫岡坐起身看向她，視線落在她手中的手機螢幕上。

上面寫著，『請問你是沃夫岡嗎？』

挑起一邊眉毛，沃夫岡點了點頭。

女孩笑意加深，『我是瑪歌・史瓦西。爸爸說他今天臨時要開會不能來，要我把這些交給你。』她收起手機，把肩上的托特包交給沃夫岡。

沃夫岡一臉狐疑地打開一看，是一疊跟太陽系有關的書籍。從太陽系中的天體介紹與物質分析，到背後的物理學都有。他眨了眨眼，抬頭看向瑪歌。

「給我的？？？」

瑪歌點點頭。

沃夫岡低下頭翻起書籍，「哇⋯⋯原來太陽系中有不少都是類地行星啊⋯⋯」他喃喃說著。

沒得到回應，他再度抬起頭看向瑪歌。

女孩對他笑一笑，似乎沒聽到他剛剛說的話。

「⋯⋯該不會妳家都是這些書吧？妳呢？喜歡天文嗎？有看過這些書嗎？」沃夫岡好奇地問。

瑪歌眨了幾下眼睛，有點困窘地拿起手機，『不好意思，我聽不到。你要說慢一點。』

咦？？？沃夫岡愣了愣，原來她聽不到啊⋯⋯所以⋯⋯是讀唇語？？？他心想著。

「我說⋯⋯」沃夫岡重新仔細地問了一遍。

瑪歌點了點頭，『很多喔！星星很漂亮，我很喜歡～這些我還看不太懂，但是星座的故事我都知道！』

沃夫岡不禁笑了，「這樣啊。」他抓著旁邊的橫桿，努力起身站起。

瑪歌露出擔心的神情，連忙伸手扶著他。

「謝了。」沃夫岡笑了笑，「妳最喜歡哪個星座的故事？」看她一臉糾結的樣子，沃夫岡笑著將注意力回到復健練習上，等著她想好答案。

『飛馬座。』

沃夫岡結束復健後，回到病房簡單擦了個澡才坐在床邊看著瑪歌的回應。

這段期間她始終安安靜靜地跟著沃夫岡，沒有抱怨也不嫌煩的樣子。

好有耐性的女生喔。沃夫岡心想著。

「飛馬座？為什麼？」

等了一陣子，瑪歌再度舉起手機，『因為大部分變成星座的故事都很悲傷。可是佩加索斯不是，祂很有個性，不是隨便誰都能馴服。明明是梅杜莎的孩子，卻不是惡的一方，還願意載著英雄出征。我很喜歡。』

沃夫岡看完令他有點意外的答案，挑了挑眉，「的確很有個性呢。」

沒發覺他意有所指的回應，瑪歌綻開了笑容，『對吧？等到秋天就可以常常看到了～』

「市區也看得到嗎？」

『可以唷！』

＊＊＊

「如何？我們偏移了多少？」卡爾飄了過來，抿著唇靠在觀景窗旁，看著沃夫岡在切換星圖模型和計算的樣子。

「⋯⋯哼嗯。」沃夫岡反覆確認手上掌握得到的資料，悠哉地說：「以宇宙的觀點來說當然不多啊。」

「你知道我意思。」

沃夫岡抬眼看了看卡爾，勾起向來慵懶的微笑說：「要維持在太陽的重力場不難，我認為按照這樣的路徑修改一下方向就能確保了，別擔心。不過⋯⋯」他看了一下窗外，「⋯⋯誰知道還有什麼變數。」沃夫岡習慣性地在天空中尋找飛馬座。

希望瑪歌還不知道我們跟地球斷訊了，他心想著，天知道這女人會做出什麼事。

＊＊＊

沃夫岡出院了。

不過為了復健還是得常常去醫院。

家人擔心他的精神狀態，索性讓他直接先休學一年，不希望給沃夫岡有過多壓力。

原本沃夫岡不太願意，但他知道父母其實對他寄望很深，再讓他們擔心下去自己也過意不去，轉念一想決定趁機重新釐清將來的打算也好。

他還是跟史瓦西一家保持了聯繫。

每當讀完了赫曼給他的書，沃夫岡就會帶著書去赫曼家討論。說是討論，但有時候其實也只是講講感想，甚至只是閒聊而已。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跟赫曼聊天很輕鬆自在，好像什麼事情在他眼中都是小事；什麼問題對他而言都沒問題；什麼想法他都不會先入為主地批評。

除了瑪歌的事以外。

過沒多久，沃夫岡就發現赫曼最無法放手的就是自己心愛的女兒。

或許是喪妻之痛使然，赫曼總是擔憂著瑪歌的安危，尤其她又是個聽障人士，更讓赫曼呈現保護過度的狀態。隨著兩人交情漸深，有一次赫曼忙到分身乏術之下，竟然轉而拜託沃夫岡來『護送』女兒出門，簡直讓他傻眼。

『不好意思⋯⋯爸爸總是太過擔心。』

看著瑪歌手機螢幕上的文字，沃夫岡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我也沒事。出來走走路練練腳也好。」

陪著瑪歌搭地鐵來到莫里茲廣場站，出站後，旁邊就座落著柏林數一數二大的美術材料商場。沃夫岡雖然對畫圖寫字沒什麼研究，還是興致勃勃地看起琳瑯滿目的文具、紙材和模型道具。

瑪歌首先來到素描工具區，挑了一盒英國品牌的炭筆和幾個大小不同的紙捲筆，猶豫了一下又拿了一個軟橡皮及一支輝柏牌白色炭精筆。然後到繪畫用紙區張望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之下就跑去諮詢櫃檯認真地和店員討論著。

沃夫岡就靠在不遠處的展示櫃旁興致盎然地看著瑪歌。這女孩子根本不需要人擔心吧？他挑了挑眉，默默看著瑪歌終於滿意地挑到想要的素描紙，小跳步地來到自己面前。

『久等了！』

看著瑪歌的笑容，沃夫岡也露出了微笑，「都選好了嗎？」

瑪歌點了點頭，一臉開心的樣子。

一離開商場，沃夫岡的衣袖被拉了兩下。他轉身看著瑪歌，「怎麼了嗎？」

『我想去花店。』瑪歌舉起手機，指了指街道另一頭的方向。

沃夫岡眨了眨眼，「噢。好啊。」

瑪歌進到花店裡逛了一圈就挑好了幾支白色的洋桔梗和花蔥，還有大小圓葉尤加利葉。結完帳捧著花束，瑪歌邊走邊輕輕聞著花葉香氣，一臉滿足的樣子讓沃夫岡不自覺地一直盯著她看。

『既然都出來了，我還想去書店！』瑪歌轉頭舉起手機，一臉燦笑。

真是一點都不會跟我客氣呢。沃夫岡內心覺得好笑，這女孩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呢。真是不錯。沃夫岡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眼神黯淡了一下。我呢？我到底想要什麼？

他的衣角被拉了兩下，沃夫岡回過神看向瑪歌。

『⋯⋯不行嗎？』女孩一臉懇求。

「當然可以。」沃夫岡笑了笑，對她點點頭。

瑪歌馬上愉悅地往地鐵站走，兩人來到四站外，靠近柏林大學附近的藝術專門書店。

雖說沃夫岡是門外漢，但他還是被幾本畫著美麗星空封面的畫冊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很美吧？」手機發出的制式朗誦音響起，沃夫岡回頭看了瑪歌一眼。

「是啊。」

瑪歌笑容變得燦爛，『我有一天也要畫出這麼美的星空！』

手機上的文字莫名有著一股篤定感。像是在說這可不是願望，而是一定會發生的未來。

沃夫岡看著她的眼神不禁帶了點羨慕，「⋯⋯我相信妳可以的。」

『我也相信你可以再去攀岩！』

沃夫岡張大了眼睛，久久說不出話。

＊＊＊

瑪歌一直偷偷喜歡著沃夫岡。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是第一次聽到爸爸提起那個熱愛攀岩卻受了傷的少年時，心裡就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去見見對方。

所以當她注意到爸爸為了開會沒辦法去醫院的時候，便趁機代替赫曼去見了沃夫岡（當然事後挨罵了）。男孩比她所想的還要和善，對瑪歌聽不見的缺陷也毫不鄙視，反而很親切地對待她。不但一字一句都講得很清楚，也很有耐性地等她打字。

隨著幾次『護送』後，瑪歌很清楚自己對他的心意。但是她從來不知道沃夫岡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沃夫岡一直都對她很照顧，但不會像爸爸那樣管東管西，只會在必要的時候提醒她注意安全。

就像是哥哥一樣。

「喜歡就去告白呀！」學校裡比較要好的朋友們都勸她早點說，就算告白失敗也能早點死心。

但瑪歌始終表達不出來。

她試過在秋季夜裡拉著沃夫岡去看飛馬座，打算在浪漫的星空下告訴他；也考慮過在沃夫岡來看她校內展的時候故作輕鬆地講出來；甚至打算在他偶爾來家裡吃午餐的時候，不經意地提出交往請求之類的。都失敗了。敗在當她看著沃夫岡勾起慵懶的微笑時，她就會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拖拖拉拉了兩年，等到沃夫岡進了柏林大學沒多久之後，就有了交往對象。

一個叫做安東的男子，是沃夫岡修普通物理學實驗課時認識的同學。

瑪歌茫然地看著沃夫岡帶著男友來找爸爸，突然感到一陣沮喪。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機會啊。

她來到廚房準備茶水，默默看著窗外發愣。好一陣子後手機的震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她低頭看了一眼，『妳還好嗎？？？』是沃夫岡傳來的。

這時她才從眼角餘光發現沃夫岡的身影，伸手比了一下，『沒什麼，在想點事情。』

沃夫岡露出了關心的表情，跟著比了手語，『發生什麼事了嗎？』

『真的不是什麼大事。沒關係的。』瑪歌勉強笑了笑，『你們要喝紅茶還是咖啡？』

沃夫岡沉默地看著她一會兒，微微一笑，『咖啡吧。』

唉，真的好喜歡沃夫岡喔。瑪歌看著他的微笑，暗自思考著自己要多久才會死心。

像是注意到瑪歌低靡的情緒，沃夫岡揮了揮手引起她的注意，『如果我幫得上忙，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就像是哥哥一樣呢。瑪歌看著他心想著，也只能這樣了吧。

於是瑪歌偷偷把未來志願放在漢堡藝術大學，而不是留在柏林。她知道爸爸一定會反對，但她對柏林已經沒有任何眷戀了。尤其是看到沃夫岡和安東親暱談笑的樣子。

即使瑪歌都快18歲了，赫曼還是不肯讓她獨自出門，所以沃夫岡還是常常來『護送』她。

『你其實可以拒絕的。』

『為什麼？』

『⋯⋯這樣會打擾到你約會的時間啊。』

沃夫岡輕笑了一下，悠哉地比著，『放心吧，我一點都不覺得被打擾。』

瑪歌咬了咬下唇，低頭走向樂活市集。她先是默默挑選著爸爸愛吃的煙燻火腿，再買好家裡常備的紐倫堡香腸和爸爸偏好的肝腸後，往起司攤位走去。猶豫了一下，她拿起手機正打算詢問攤位老闆的時候，沃夫岡歪著頭看著她，比劃了一下，『需要幫忙嗎？』

不希望自己依賴他，瑪歌搖了搖頭，自己跟老闆交涉了起來。談完買好後她轉頭對上沃夫岡的雙眼，說不上來他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好像很自豪卻又有點落寞的感覺。

『妳總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呢。』沃夫岡微笑看著她，比出了這麼一句話。

瑪歌沒回應他，錯身往水果攤走了。

那天半夜瑪歌突然醒了，心臟莫名跳得很快很不舒服。

怎麼一回事？？？她一陣不安，起身來到廚房想喝點水緩緩心情，卻在經過書房時發現燈還亮著，爸爸就倒在地上呈現很不自然的樣子。

她張大眼睛，趕緊衝上前搖著爸爸，嘴巴試著發出應該是呼喚爸爸的聲音。但赫曼毫無反應。

瑪歌嚇壞了，顫抖著手傳了訊息到救護車專線，得到回應後只能傻傻地等著救援。她抱著爸爸感到陣陣焦慮，忍不住傳了訊息給沃夫岡，但隨即又想刪掉。

『我馬上到。』然而沃夫岡卻已經讀完還回應了。

瑪歌瞬間好厭惡軟弱的自己，但是同時又因為知道沃夫岡會來而覺得安心。

沃夫岡幾乎是跟救護車同時到的，一頭亂髮的他甚至還穿著居家T恤和長褲就來了，身上也只多套了件牛仔鋪棉外套而已。

『要去醫院了嗎？我一起去。』沃夫岡迅速比著，擔心地看著瑪歌和被送上救護車的赫曼。

瑪歌覺得自己大概這輩子都死不了心了，紅著眼眶抿緊唇伸手擁抱了他。

到了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後，確定赫曼的一時昏厥是源於頭部外傷。顯然他在書房跌了一跤還撞到了椅子吧，搞不好還被從櫃子掉下的書砸到也說不定。

得知爸爸沒有大礙，瑪歌才開始掉眼淚。

沃夫岡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露出微笑安慰她，毫無怨言地陪了一整晚。

隔天沃夫岡沒回家也沒去學校，繼續待在醫院幫忙瑪歌跟院方溝通。

『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瑪歌咬了咬下唇對他比著。

『妳當然可以。』今天的沃夫岡完全不打算退讓，『但我在的話比較快。』

是沒錯。瑪歌當然知道有懂手語的沃夫岡在場當翻譯的話，對所有人來說都方便很多。只是⋯⋯這樣一來只會讓自己更加依賴他吧？

不過到了下午，安東出現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沃夫岡看了瑪歌他們一眼就把安東拉出病房。「我們去外面談。」是瑪歌唯一來得及辨識的話。

她忍不住好奇心，偷偷跟出去看他們在休息區的自動販售機前面講話。不，與其說是講話，看起來更像是吵架？？？

安東看起來好像真的很不高興，嘴巴動得飛快，好像在指責沃夫岡什麼。瑪歌勉強能辨識的只有幾個詞，像是『混帳』、『你每次都』、『擺第一』。至於背對自己的沃夫岡說了些什麼就完全不知道了。她想了想，偷偷拿起手機開啟語音辨識app，試試看有沒有辦法轉換成文字。

『我早就說過史瓦西家對我而言很重要。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對我發脾氣。』

雖然有些部分拼字錯誤，但句子大致上沒錯。瑪歌不禁張大了眼睛。

『難道我就這麼不重要嗎？每次瑪歌需要你，你就立刻取消跟我約好的事去陪她。到底你是誰的男朋友啊？』

『你這樣說不公平啊，親愛的。』

『幹！不准叫我親愛的。』

『安東。』沃夫岡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臉，『⋯⋯瑪歌就像是我妹妹，好嗎？』

果然就像是哥哥一樣啊。瑪歌也在內心嘆了一口氣。

『別再騙人了！』安東雙手交叉在胸前，緊皺眉頭瞪著沃夫岡，『你沒有一天不講她的事。你對她的關心早就超越了什麼妹妹的情感。你總是二話不說就拋下我、拋下所有的事去見她，還自願陪她參加畢業舞會。你甚至為了她學會了手語耶，更不用說你平常花了多少心思去了解如何跟聽障者相處。拜託，沃夫岡，你真的沒有自覺嗎？』

沃夫岡沒說話。但瑪歌內心一陣慌亂之下手機差點掉到地上，顯然攔截手機的動作發出了聲音吧，只見兩人一起轉頭看向了瑪歌，瞬間雙雙露出複雜的表情。

三個人沉默地對看了一陣，最後安東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看向沃夫岡說：「我們分手吧。」

「安東⋯⋯」

「我沒辦法再繼續跟你交往了。」安東輕撫著沃夫岡的臉頰，露出苦澀的微笑，「你到底喜歡的是誰？誰才是最重要的？」他傾身在沃夫岡嘴角吻了一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再見了。」

安東說完就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醫院，留下愣愣地目送他遠去的沃夫岡。

還有不知所措的瑪歌。

＊＊＊

瑪歌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心臟跳得好快。這種似曾相識的感受讓她一陣緊張，迅速披上毛編披肩來到12歲女兒的房間，輕輕撫上她的臉頰，確認她沒事。

『媽媽？』女兒的手動了動，潦草地比劃著。昏暗的房間裡只看得到影子，但畢竟是一家人，這樣就足夠了。

瑪歌彎下身親了她額頭一下，表示沒事，要她繼續睡。

接著來到爸爸的房間，輕手輕腳開了門，習慣開夜燈的赫曼看起來睡得很安穩，瑪歌安心地露出微笑關上了門。

所以說，這種不安的感覺是怎麼回事？瑪歌很不願意往最後的可能性想，但是要她別擔心沃夫岡是不可能的。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了平板，確認ESA（歐洲太空總署）沒傳來任何新訊息後，輕嘆了一口氣，默默點開了之前存下的『火星日常』。

那一集是沃夫岡挑戰埃律西昂山的登頂過程，一座離火星基地最近的盾狀火山。他一開始先介紹了基地的所在地：烏托邦平原，還有一些關於氣候的觀測方式。

「好啦，今天的重頭戲就是這座盾狀火山。」畫面中的沃夫岡指了指面前寬闊的高山，嘴角依然帶著一抹慵懶的笑意，「對，火星上很多這種火山，但目前我們還是沒偵測到任何可能是活火山的跡象，所以我們長官總算放行，要讓我去登頂了。感謝您，『長官』！」他對著鏡頭敬了舉手禮，換來一陣颯爽的笑聲，掌鏡的顯然是卡爾。

「關於這座山，就有請我今天的登頂夥伴芙羅倫斯解說吧。」

鏡頭切到地質學家芙羅倫斯身上，她簡單介紹了火星目前排名第五高山，高度大約14000公尺的埃律西昂山的相關知識，「⋯⋯由於盾狀火山的頂就是火山口，而這座山的火山口寬約14公里，實在很難稱作是『頂』，但不論如何，這也是地形調查的一環，所以⋯⋯祝我們好運吧～」從她笑彎的眼睛看來應該也很期待今天的登山活動。

瑪歌看著影片，回想當時爸爸看到沃夫岡不但成功挑戰了埃律西昂山，還攀登上火山口的邊緣，真的成為第一個在火星攀岩的人類時，咧開的笑容有多大又多自豪。

當她看到一半，突然感受到地板傳來的動靜，轉頭看到女兒歪著頭，睡眼惺忪地比了一下，『爸爸怎麼了嗎？？？』

瑪歌搖搖頭，伸手摟著坐到身旁的女兒，將兩人的頭互相靠著。

『爸爸好久沒傳訊息來了喔。我可以傳給他，跟他說我很想他嗎？』

瑪歌笑了笑，『當然可以。』她親了親女兒的額頭，『但要先睡飽。所以我們都去睡吧，塔妮亞。』

隔天瑪歌一早就跟DLR（德國航空太空中心）裡的負責人聯絡，告知自己會帶著女兒前往。

對方客氣地告知目前貝蘿納一號正在執行返回任務，不方便接收訊息，委婉拒絕了請求。

瑪歌內心突然有個聲音告訴她這狀況很反常，於是她多問了一下，『請問這項任務會執行多久？』所有的任務都會有個大概的時間表，這點瑪歌很清楚。

對方的表情突然有異，掩嘴看向畫面外似乎在詢問什麼，最後再度看向鏡頭，緩緩地說：「這是突發任務，我們沒辦法預設完成時間。一旦完成我們就會通知您。」

瑪歌靜靜地看著負責人好一會兒，『那他們現在回到哪裡了？』

「呃。」對方也不是第一次跟瑪歌聯絡了，當然知道瑪歌身為天文學家的女兒，還是天體物理學家的妻子，她對這個太陽系懂得比一般人多得多了。也就是說，她沒那麼好打發。

兩人用眼神對峙了一段時間，負責人嘆了一口氣，顯然放棄了，「抱歉，雷麥特女士，我們不知道。」

『什麼叫做你們不知道？？？』

「⋯⋯因為通訊斷了。目前還在想辦法取得聯繫。」

『為什麼會斷？發生什麼事？』

「根據衛星偵測結果，可能遇上了太陽風暴。」負責人一臉歉意，「請您務必諒解，我們所有人都還在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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