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出於善意，也可能只是單純八卦的心態，羅佳靠著自己出色的人脈蒐集了許多關於桑丘的消息。有時候她會慷慨地把這些消息分享給辛克萊，但更多時候她會要求等價交換，像是巧克力、蛋糕、炸雞之類的——畢竟她都付出這麼多努力了，在雙方都同意的前提下要求一些小小報酬也不為過吧，羅佳一邊嚼著辛克萊為她買來的烤雞腿一邊想。

從得知桑丘這個名字那天開始，辛克萊便在日記本上空出了一頁，專門拿來紀錄有關桑丘的一切。譬如說，那個人是上個月才加入 Cinq 協會的，而憑著高超的戰鬥技巧，她在進入協會時已經被分配到了一科。要知道，除了極少數人之外，絕大部分成員都是從數字靠後的科開始實習，透過展現實績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後才能進入都是菁英的一科。因此，像她這樣直接加入一科的人可以說是屈指可數的。據說一科的成員本來還為此抱怨了好一陣子，但從某天開始，協會裡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聽過那些抗議了。

不僅是辛克萊，連羅佳也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與其他科不同，一科的辦公室是設在總部的。這也是為什麼辛克萊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能見到那個人了。畢竟一科和四科基本上沒有任何交集，頂多是每個月會有科長級別的定期會議，以及巡邏路線會在某個十字路口交會而已。

作為新進成員的桑丘自然不可能出席定期會議，因此辛克萊唯一能碰見她的機會就只有巡邏而已。但在升上科長之後，他大部分工作都是待在辦公室處理一些文書工作，或是與下屬進行訓練。在工作上，辛克萊永遠是妥協的一方，也未曾對自己被安排的行程提出任何異議。因此在他向奧提斯提出請求，希望讓她暫代一段時間的訓練負責人時，她顯然有些吃驚。儘管如此，她仍很快地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啊，當然沒問題了，科長。」

「請問您介意我詢問您提出這個要求的理由嗎？是否有人對您作出了無禮的舉動？」

奧提斯瞥了一眼右後方正在進行揮劍訓練的成員。消息一向靈通的她顯然從誰那裡聽來了那天早上發生的事，她眼神中的殺氣甚至讓辛克萊有點畏縮。

「啊啊啊沒有沒有，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最近比較想去巡邏而已！畢、畢竟下一次的定期會議快到了，我想親自瞭解一下目前的巡邏路線有沒有調整的需要！」

辛克萊急忙搖頭揮手，畢竟要是他再晚個幾秒否認，恐怕他那些可憐的下屬又要迎接無止境的訓練地獄了。他順勢拋出了自己花費一整個晚上思考，最後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聽起來還尚算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奧提斯輕輕鞠躬，並沒有要追問的意思，這讓辛克萊不禁鬆了一口氣。總之，他懷著一點公器私用的罪惡感，順理成章地開始了極具目的性的巡邏日子。幾乎是預料之內的，在最初的兩個禮拜，辛克萊完全沒有在巡邏路線上碰到過任何一科的成員。雖然這多少讓他有點失望，但他也早就預料到邁向目標的路途並不會多輕鬆。但只要想到有機會再次見到那個人，他便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徒勞的。

在第三個禮拜的週二，辛克萊總算在那十字路口遇到了跟往常不同的情況。人來人往的路中心上，一群人圍成圓圈，驚呼和歡呼此起彼落。辛克萊出於好奇瞄了一眼，卻沒想到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一抹鈷藍色——是協會的代表色，而且他知道這個時間段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四科成員被安排了巡邏的工作。他連忙踮腳探頭，試圖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清那抹藍色的主人：那的確不是四科的成員，是一科的成員沒錯——但那是一名高大的白髮男子。

在執行決鬥委託的時候，絕大部分人都不會露出任何表情。不僅是因為對手可能會從表情上讀懂自己接下來的動作，也因為他們必須完全專注在決鬥本身，而大部分人在處於專注狀態的時候是沒有餘力去作出任何表情的。然而，眼前的一科成員在揮劍和閃避的同時，卻露出了與緊張氛圍格格不入的笑容。那雙眼睛像月牙一樣瞇起來，彷彿得到玩具的小孩子那樣盡情地顯露其主人的喜悅。儘管如此，他的動作是那麼的優雅而輕快，讓人誤以為他手上拿的不過是一根漂亮的權杖，而不是能輕易刺穿咽喉的利刃。

挑起決鬥的另一方顯然很不滿意他遊刃有餘的態度，他的表情越發兇狠，揮劍的力度也越來越重。有好幾次眼看著就要打到那位協會成員了，但那名成員往往能在最後關頭閃開劍刃，連一根頭髮都未被削下，讓人看了不禁捏一把冷汗。但隨著觀察，辛克萊很快便發現了那位白髮男子是刻意讓形勢變得緊張的。他察覺到攻擊繼而閃避的速度、錯開劍刃並反擊的手法、以及玩樂般輕鬆的姿態，都足以證明他身為一科成員的強大。與他的戰鬥技巧相比，他刻意延遲閃躲，讓劍尖劃過眼前數公分位置的手法反而相當劣拙，甚至有點滑稽。但在場的群眾之中除了辛克萊外，似乎沒有人看得出這一點。他反覆試探危險的動作只讓氣氛越發熱烈。

看似勢均力敵的決鬥在那名協會成員的操控之下陷入了僵持狀態，直到另一方終於忍無可忍，他一個箭步衝到白髮男子面前，用他渾身的力氣揮下了劍，人群之中有小女孩驚呼起來。然而白髮男子只是稍稍側身，剛好讓劍刃未能觸及自己分毫，然後再下一秒，在誰都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的瞬間，只聽得見清脆的鏗鏘一聲，而他的對手錯愕地看著自己已經空空如也的右手。上一秒還握在手上的劍不知何時已被擊飛，在半空中翻覆旋轉，最後再被那名成員單手穩穩接住。他向震驚得跌坐在地上的對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嘴型似乎說了一句「抱歉啦」。

人群的歡呼幾乎是爆炸那樣一瞬間就充斥了整個街道，除了那名可憐的對手外，所有人都在為這場精彩的決鬥鼓掌叫好。

白髮男子彎腰伸手，似乎是想要扶起他的對手。想當然的，對方並不領情。他用力拍開那隻手，低聲咒罵，腳步踉蹌地離開了人群的中心。男子並未因此而顯露出任何不滿，他只是露出有點可惜的笑容，然後向熱情的群眾們揮了揮手。方才那名驚呼的小女孩掙脫了母親的手，小跑步到男子面前拉拉他的袖口，男子也馬上蹲下來直視那雙充滿熱切期待的眼睛。因為距離太過遙遠，辛克萊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到男子一邊溫柔地笑著，一邊摸了摸小孩的腦袋，隨後才牽著她的手帶回母親身邊。

隨著決鬥結束，人潮也逐漸散開，辛克萊還在躊躇著要不要上前去搭話，順便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一些關於桑丘的事情，對方就先一步注意到還停留在原地的他了。那名男子朝著辛克萊跑過來，同時充滿朝氣地大喊：「親愛的同僚！你好嗎？」

「您、您好……」

辛克萊被對方的活力和熱情嚇到了。要知道在 Cinq 協會裡，出現一個像羅佳那樣充滿朝氣的成員已經是相當罕見的事了，沒想到還能有人比羅佳更勝一籌。眼前的男子比他高出一顆頭，亞麻白的捲髮顯然有經過悉心打理而泛著銀光，彷彿一匹月光織成的銀布披在他身上流淌。帽簷之下是俊俏的臉龐，以及如同紅寶石般閃爍的雙眼——那雙眼睛馬上就讓辛克萊想到了桑丘。他忍不住問道：「恕我冒昧，請問你是一科的成員嗎？」

「正是！吾乃隸屬於 Cinq 協會一科的收尾人，名為吉訶德，在那之上冠以堂作為高貴象徵的姓氏，稱為堂吉訶德。我親愛的同僚，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啊，請叫我辛克萊就好……我是隸屬於協會四科的，很高興認識您，堂吉訶德先生。」

他與堂吉訶德握手，對方友善的態度不禁讓他放鬆下來。他決定不再客套，而是直奔主題。

「堂吉訶德先生，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請說。」

「請問您們一科是不是有位叫『桑丘』的成員？」

「桑丘？」出乎辛克萊的意料，聽到這個問題的堂吉訶德怔住了，他彷彿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一樣拉高了音調反問。這下倒讓辛克萊有點慌張了：該不會那個人根本不在一科，甚至不叫這個名字吧——正他想要收回前言的時候，堂吉訶德便像是恍然大悟一樣說道：「啊——桑丘啊，是的，她也是一科的。怎麼了嗎？」

辛克萊鬆了一口氣：「請問您有她的聯絡方式嗎？我想親自跟她道謝。」

「啊——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你跟桑丘之前有私底下見過面嗎？」

「是，是的……她幫了我很大的忙，但是當時沒能向她道謝，所以……」

「哦哦！原來是這樣，她幫了你的忙啊。」

堂吉訶德看起來有點開心，他的語氣中充滿著難掩的雀躍和喜悅。緊接著，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道：

「放心吧，辛克萊！就讓我來安排你們見面，這週六如何？四科應該也是週六休假吧？」

辛克萊愣住了。

堂吉訶德的回應可謂遠遠超出他的預期，畢竟他本來以為對方只會讓他自己去一科的辦公室、或是幫他傳話，頂多是給個手機號碼之類的，沒想到堂吉訶德卻主動說要幫忙安排他們見面。這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天大的幸運——幾乎連想都不用想，他馬上就點頭了。得到同意的堂吉訶德馬上拿出手機來，興致勃勃的跟辛克萊交換了聯絡方式。

－

在辛克萊因為太高興，而不小心把要跟桑丘見面的事情說溜嘴後，羅佳便展現了前所未有地積極的態度。她自告奮勇要幫辛克萊搭配一套最適合他的衣服，結果連續三天都拉著辛克萊跑遍了P巢，甚至讓辛克萊覺得他們已經把所有能去的服裝店都去過一遍了，這才買好了一整套全新的衣服。合身的墨綠色風衣恰好映襯他山吹茶色的髮絲，搭配內斂的灰色毛衣，臉上還架著一副圓形的眼鏡框——不管看多少次，辛克萊還是搞不懂這種沒有鏡片的眼鏡到底有什麼作用。正當他想把眼鏡框放回展示架上的時候，就馬上被說著「這可是當下最流行的時尚單品」「好啦好啦你看這多適合你啊」一類話語的羅佳給制止了。耳根子軟的辛克萊只好默默把眼鏡框也一併放進快要裝滿的購物籃裡，順便哀悼了一下自己的錢包。

到了期待已久的週六，羅佳一大早就按響了他家的門鈴，緊接著秀出了她珍藏的私人化妝盒，說要把辛克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慌的辛克萊死命掙扎抵抗了將近十五分鐘，才不至於讓羅佳在他的頭髮和臉上抹些有的沒的，頂多是幫他梳好了頭髮，又在他的手腕和頸後噴了一些香水——這已經是他最大程度的妥協了。等到羅佳用梳子整理好他最後一撮頭髮後，她後退幾步，從上至下打量了一下辛克萊的全身，這才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她迫不及待的把辛克萊推到鏡子前，辛克萊看著鏡子裡的人，少年一副溫文儒雅的樣子，有點靦腆地笑了。辛克萊覺得戴上眼鏡的自己有點陌生，可是又不禁想像了一下眼前人站在那位少女身旁的模樣，便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來，小不點，手給我。」

羅佳讓他伸出手，把一小瓶男用的香水放在他手上，對他眨了眨眼：

「這瓶香水就送給小不點了，你今天可要全力以赴，將對方的一心一舉拿下喔！」

「我，我會加油的——等、等等羅佳小姐，我我我只是去道謝的，不是要追求人家！」

辛克萊的臉幾乎是一瞬間就紅透了耳根，儘管他試圖大聲反駁，羅佳卻一副沒在聽的樣子，只是一個勁的把辛克萊往門外推。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再不趕快出門就要來不及了，可不要跑著過去喔，髮型會亂掉的！」

「哇哇哇，羅佳小姐很別推我了——！」

……於是現在，儘管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二十分鐘，辛克萊就已經抵達約定好的公園了。雖然來得有點早，但這段時間正好可以讓他整理心情，順便讓自己因為羞恥而發熱的臉頰降溫一下。

雖然辛克萊早就知道羅佳看似粗枝大葉，但她總是能不動聲色地從四散的線索中找到真相，而對於感情或是戀愛相關方面的直覺更是敏銳得可怕。因此，他早就做好了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秘密的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快……值得慶幸的是，羅佳好歹也算是個懂分寸的人，怎麼說也不會在協會內或是大庭廣眾之下拿這件事調侃他。但辛克萊已經想像到日後他們獨處的時候，他的感情問題一定會成為話題的常客了。

辛克萊搖了搖頭，他打算想些別的來趕走在他腦袋裡壞笑著的羅佳，就馬上想到了桑丘：不知道桑丘小姐會穿什麼呢？像協會制服那樣線條簡潔而剪裁俐落的正裝固然十分符合她給人的印象，但夾克搭配短褲之類的中性服裝也一定很適合她，說不定她會穿著蕾絲點綴的連身裙——

「辛克萊？」

聲音突然在他的背後響起，嚇得辛克萊幾乎要跳起來。他猛地回頭，發現桑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後，兩人之間相隔約兩三米的距離。在看到桑丘的瞬間，辛克萊便知道自己的所有設想都落空了——桑丘穿著協會制服的白襯衫和西裝褲，只差在沒有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和披風而已。儘管如此，他也不為此而失望，因為桑丘的那一聲呼喊已經佔據了他的心臟，烙印在他的腦海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記憶中的桑丘每喊出一聲「辛克萊」，他便感覺臉上的溫度升高一度，連腦袋都要因為過載而燒壞了。

桑丘挑眉，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在回想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緊接著便恍然大悟一樣說道：「啊，原來是你……您好，辛克萊四科科長。」

桑丘快速地收起了所有情緒，他不再直呼辛克萊的名諱，而是將其視為上司，有禮貌地打了招呼。這反倒讓辛克萊有點失落——他多希望桑丘能像那天一樣，不是以一個下屬對上司說話的方式，而是僅僅把他視作一個普通人，拋開一切身分、地位、或禮儀，直接與「辛克萊」這個人對話。不過，儘管桑丘的態度讓他感覺到兩人之間存在看不見的隔閡，但他知道桑丘還記得他，這就足夠讓他高興了。

「你、你好……原來桑丘小姐知道我是四科科長嗎？」

「一科的前輩有向我簡單介紹過不同科的科長。」

「原來如此……」辛克萊思索了一下，然後鼓起勇氣說道：「那、那個，請叫我辛克萊就好了。」

「為什麼？」

桑丘的直接讓辛克萊有點卻步，但他也同樣清楚的知道，要是自己在這裡退縮，誰知道他們下一次見面會是在什麼時候呢？難得堂吉訶德特地為他安排了見面，羅佳甚至花了那麼多時間為他打扮，他怎麼說也不能辜負那些人的好意，甚至是他自己心中最誠實的想法——

「呃，那——那個——雖、雖然我是科長，但同樣作為協會成員，我們也算是同僚，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地位高低之分！」

辛克萊蹩腳的藉口讓桑丘微微皺眉，她疑惑地說道：「您是科長，而我只是個新進成員，本來就有地位之差。」

「我——我知道，但至少在稱呼上……」

辛克萊堅定的態度讓桑丘不禁稍稍移開視線。她一向都能斬釘截鐵的向別人說不，而大多數人在看到她的態度後，幾乎是一瞬間就會放棄了。唯獨少部份人——這些人在桑丘看來不是粗神經就是厚臉皮——的態度總是異常堅定。他們總是遲鈍而具有耐心，持續敲打著她堅若磐石的立場和態度，直至那堵高牆裂出縫隙為止。例如堂吉訶德，例如眼前的辛克萊。那雙琥珀色的雙眼雖然帶著一絲膽怯，卻又如此熱切，不由得與她印象中的堂吉訶德重合——每當那個人腦袋中冒出什麼特別大膽的想法，又擔憂於那些好主意可能會讓她生氣的時候，那雙眼睛裡也是蘊含著一樣的情緒——她感覺自己的態度有點動搖。良久，她這才歎了口氣，表達了自己的妥協：「……唉，我知道了，辛克萊科——辛克萊。」

在名字再次被呼喊的瞬間，辛克萊感覺自己的心臟又被擊中了一次。他故作鎮定，把手放在背後，然後狠狠地捏住自己的手背嘗試用痛楚止住越發加速的心跳。他不知道桑丘早就把那些小動作全數看在眼內，只是一向聰明的她還是搞不懂辛克萊為什麼要這樣做。

「所以今天有什麼事嗎？堂吉訶德大人說您有事情要跟他說，但他臨時有事來不了，才讓我一個人過來的。」

「有事情要跟堂吉訶德先生說……？」比起桑丘對堂吉訶德的稱謂，她的發言讓辛克萊更加困惑。她的說明聽起來像是辛克萊有事要找堂吉訶德，而桑丘只是附帶的。他搖搖頭，訂正了她的理解：「不是那樣的，其實我今天是向親自向桑丘小姐道謝才……」

「啊——我懂了。」

在辛克萊給出完整的解釋前，桑丘便已經從他短短一句話察覺了端倪，繼而迅速地釐清了一切的前因後果，包括理應素未謀面的四科科長為什麼有事找他、為什麼他會臨時有事而無法赴約、為什麼非得讓她跑一趟而不是跟辛克萊另約時間、甚至是她出門之前，他嘴角明明藏不住笑意卻還是刻意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目送她離開的詭異態度，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桑丘總感覺自己被戲弄了——儘管她一直是被放在父親掌心之中隨意嬉戲玩弄的對象——她深知父親是出於關心，擔憂她無法順利融入都市，和同僚好好相處，或許還抱著一些看好戲的心態，才會故意安排這場見面，但這種行為還是多少讓她感到了不快。

桑丘總感覺，自從堂吉訶德來到都市之後，就一直想把她推往更廣闊，卻也更冰冷的世界。

她又想到之前堂吉訶德對她說要是某天他不在了，又有誰能陪在她的身邊——

「桑、桑丘小姐？怎麼了？」

桑丘心中的憤怒、不解、以及更加複雜而溢於言表的情緒似乎不經意地顯露在她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上，引起了辛克萊的注意。她這才回過神來，鬆開不自覺攥緊的拳頭，搖搖頭說了：

「沒什麼，您是說那天發生的事情吧？我並沒有做什麼值得您感謝的事情，倒不如說，我那天的失禮態度實在是讓您見笑了，您無需特地為此向我道謝——」

「不，不是那樣的！」

辛克萊大聲打斷了她，隨後又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似地重新壓低了音量：

「桑丘小姐的那番話……就像一盞明燈那樣指引了我的方向。」

「我——我知道桑丘小姐你認為那算不上是什麼，但那——至少對我來說——那甚至……可以說是救贖。正正是因為桑丘小姐，我才有勇氣去接受自己，面對他人。」

「所以……請您別說那種話。」

儘管聲音帶著顫抖，辛克萊仍然順利，平穩，真誠地說出了他心中所想。

與之相對的，桑丘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她總是不擅長接受來自他人的感謝或好意，因為她並不會主動去做些什麼，而只會完成自己的份內事或被指派的任務。也就是說，她的一切舉動都是合理、具有目的性、且理所當然的。對於理所當然需要去執行的事，她並不會預期自己收到來自他人的感謝。倒不如說，這反而讓她感覺有點古怪，就像堂吉訶德曾經對她說過「感謝你活在這世界上」一樣。她不知道從孤獨和死亡邊緣拯救了自己的堂吉訶德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要說感謝，也該感謝他自己才對，而不是曾經一心赴死的她。

面對陷入沉默的桑丘，辛克萊沒有作聲，只是耐心地等待她的回應。

「……我知道了，很高興能幫上您的忙。」桑丘思索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情，那麼我就先離開了。」「等、請您等等，桑丘小姐！」

眼看對方就要轉身離開，辛克萊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叫住了她。桑丘停下了腳步，偏頭看向他。

「那——那個！如果桑丘小姐你接下來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去喝個茶呢？」

他感覺心臟都要從嗓子跳出來了。震耳欲聾的心跳聲甚至讓他有點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抱歉，我不喜歡茶水。」

桑丘幾乎是一瞬間就回絕了。辛克萊聽到他內心的小人在慘叫，但其他人扶住了那個心碎欲絕的他，大喊著「不要放棄！」「現在放棄一切就結束了」「作為男人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退縮！」之類的說話。

「啊！那、那，那桑丘小姐喜歡冰淇淋嗎？我聽說附近有一間新開的——」

「……我沒有吃過冰淇淋。」

「那，要不要趁著這次機會嚐嚐看呢？我來請客，就當作是給桑丘小姐的謝禮……」

桑丘再次陷入了沉默，這讓辛克萊看到了一絲希望，他已經開始分神去思考桑丘會喜歡什麼口味，以至於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充滿期待的眼神對桑丘來說到底有多……刺眼而無法直視。

「……好吧。」

沉默許久之後，桑丘總算妥協了。辛克萊感覺內心的小人已經高興得抱成一團歡呼起來。

「好、好的！那桑丘小姐你坐在這裡就好了，我去買回來！你想要什麼口味呢？」

「我不知道有什麼口味——什麼都可以。」桑丘在辛克萊準備滔滔不絕地把所有口味都介紹一遍之前，就打斷了他。辛克萊馬上說「我知道了」，便跑著離開了公園。直至辛克萊的身影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外，她這才沉聲說道：「您看的還開心嗎？父親大人。」

桑丘的聲音很輕，在旁人看來近乎是自言自語一樣，但她知道這對身為一代眷屬的父親來說，要從遠方聽清她說的話根本算不上是什麼。

「哎呀……沒想到這麼快被發現了，真不愧是我的桑丘。」

白髮男人從遠方的樹木後探出頭來，輕手輕腳地走到桑丘旁邊。臉上還掛著心虛的笑容。

「先不說您那張揚的血魔氣息，就憑您劣拙的躲藏技巧，就連三歲小孩也能在五分鐘內發現您。」

「真是可惜，我可是為了這天特地準備好變裝了呢。」堂吉訶德摘下帽子，有點失望地晃了晃。

「所以？您說的『有事情要辦』，就是指偷窺自己的子嗣和其他人類見面的場景嗎？」

桑丘抬起頭來直視他。那雙和他相似的眼睛裡沒有指責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反射著堂吉訶德的身影，但她語帶嘲諷的反問仍然忠實地傳達了她的怒氣。堂吉訶德感覺自己的背脊有點發涼，他看得出桑丘明顯生氣了，而且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偷窺什麼的……別說得那麼難聽嘛……」

「您以前從來不會做這種事，甚至不會在徵得我的同意之前安排我跟誰——哪怕是巴里——去單獨見面。看來都市讓您變得很不一樣啊。」

她的語氣變得更加冰冷了。堂吉訶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她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了。上一次她這麼生氣，還是在他為了研究一個叫「煙火」的人類玩意，結果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的時候。那時候桑丘可是整整五天沒有搭理他呢。

「桑、桑丘……」

「您就那麼想強迫我跟人類打好關係，好讓您可以順理成章的把我推給他們嗎？」

桑丘的聲音仍然平淡，好像她深埋在眼底的歇斯底里不過是一層最虛無縹緲的幻覺。

「我沒有那個想法——」正要出口反駁的堂吉訶德用餘光瞥見了已經走到街口的辛克萊，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決定下一步。在不被辛克萊發現和向桑丘好好解釋之間，堂吉訶德最後還是選擇了前者，但他相信桑丘能理解他，正如她過去千千百百次那樣。

「辛克萊要回來了，我該走了。剩下的……我們之後再談吧。」

堂吉訶德有點抱歉的說道，隨後便急忙離開了桑丘的身邊。

桑丘也沒有要挽留他的意思，她只是安靜，乖順地低下頭，像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也正如她身為他的眷屬理應的作為。

「呼、呼……桑丘小姐不好意思，是我讓你等太久了……你還好嗎？」

遠遠就看到桑丘低著頭的辛克萊忍不住跑了起來，他誤以為桑丘是因為等他太久才導致心情不好，語氣有點著急。

桑丘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好。但她很冷靜，明白自己不能把情緒發洩在無辜的人身上，更何況對方的地位在自己之上。辛克萊臉上一覽無遺的慌張和擔憂進一步壓制住了桑丘的情緒，她淡然地說自己只是在休息而已。

「啊，好的……我買了香草口味和巧克力口味，桑丘小姐想要哪種呢？」

辛克萊把手上的冰淇淋遞向她。其實桑丘沒有偏好的口味，畢竟她是血魔，會挑剔的也只有血液的口味，人類的食物只要能下嚥就好了。但硬要選的話，她應該會選香草，畢竟想到堂吉訶德以前親手做的——勉強算得上是巧克力——的焦炭，她就有點反胃。

但香草冰淇淋的米白色又讓她聯想到堂吉訶德的髮色，而她現在恰恰最不想聯想到的就是堂吉訶德。

「……巧克力的。」

桑丘接過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後，辛克萊也坐了下來，小口小口地吃著香草口味的冰淇淋。桑丘學著他的樣子，把嘴巴湊近冰淇淋，試探性的舔了一口。冰淇淋的低溫嚇了她一跳，畢竟她過去吸食的血液往往是溫熱的，但新奇的味道很快便掃去了她的驚訝。巧克力和乳製品的濃醇在口腔的溫度之下交融，可可的苦澀只在舌頭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便被席捲而來的甜香給蓋過去。冰淇淋很甜，但苦味的餘韻又不至於讓甜味變膩。如果是沒有苦味的香草口味的話，有著小孩子口味的父親應該會很喜歡——不對，她怎麼又想到堂吉訶德了。

「原來桑丘小姐喜歡巧克力嗎？」辛克萊突然問道。

「不……其實我沒有特別的偏好，不管是香草還是巧克力都可以。」

「既然如此，桑丘小姐也要嚐嚐看香草口味的嗎？這樣也可以比較看看……」

辛克萊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提出這個邀請——也許是因為每次買冰淇淋的時候，羅佳總是會買和他不同的口味，然後以「想嚐嚐不同口味」為理由纏著他，硬是要從他那裡分一口冰淇淋吃，所以他才這麼順其自然的說出了這句話。但他眼前的可不是羅佳啊！更——更何況，這樣不就意味著他和桑丘會間接接吻嗎？！

「可以嗎？好啊。」

就在辛克萊準備要收回前言之前，桑丘的答覆馬上就把他的話語堵在了喉嚨裡。她對於這種行為並沒有想太多，畢竟血魔之間常常會交換彼此轉化的血袋享用，也會互相評價誰轉化的血袋擁有最美味的血液，或是哪個血袋能提供更多血液等等。但自從堂吉訶德禁止他們傷害人類後，她就再也沒有把人類轉化為血袋過了，更別說是吸食血袋的血液。儘管如此，這種行為仍像銘刻行為那樣烙印在她血魔的身體上，也讓她自然而然的就答應了辛克萊的邀請。

「當，當然！請！」

辛克萊把冰淇淋拿近桑丘，當然是他還沒有吃過的那側。桑丘微微傾身，纖細卻關節分明的手指撩起垂在臉側的金色髮絲，輕輕勾在耳後。她湊近辛克萊的手，張開了嘴——辛克萊在她的唇瓣之間看見了一角雪白的尖牙——然後輕咬了一口辛克萊手上的冰淇淋。她微微泛紅的唇滑過冰淇淋表面，與另一片唇瓣閉合，再緩緩退開。

春風溫柔地吹起地上的花瓣和落葉，輕拂他們兩人的髮梢，小孩子在不遠處嬉戲打鬧，穿透樹蔭的細碎陽光像星星那樣在桑丘的頭頂閃爍。這一刻是如此漫長，卻又如此短暫，而辛克萊發現，除了眼前的景象外，他已經無法去思考任何事物。

等他回過神來時，桑丘已經重新直起身子，舔了一下嘴角。

辛克萊有種心臟停止了一瞬的感覺。他估計自己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幕了。

「謝謝您，很好吃。」桑丘的道謝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不客氣……」辛克萊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和握著冰淇淋的那隻手都在發抖，他相信自己的臉一定跟那群在陽光底下玩鬧了一整個中午的孩童一樣燙。對比之下，桑丘可謂冷靜的出奇，她甚至已經默默地重新吃起自己的巧克力冰淇淋了。辛克萊忍不住偷看她的側臉，儘管他仍然看不出桑丘的任何情緒，但在那張看似冷漠的臉上卻滑稽的沾著一點香草冰淇淋。這極大的反差在辛克萊眼中比起好笑，更多的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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