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人猛的推开，接着就是一声大喊，“警察！别动！”

然后是手机拍照的灯光，苏早反应很快，尖叫一声，把头捂在被子里，可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傻愣着被冲进来的三个警察拉出来按在地上，一个人双手绞着我脖子，另外两个锁着腿和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咚”的一声按在地上。

警察？怎么可能有警察？记得朋友说过这是A市最大的风月场，上面有人罩着，警察怎么可能进来？

“小小年纪不学好，来这地方嫖！”

我呼吸困难，使劲拍着地面，余光看见门外的朋友只穿件内裤举起双手被带了出来，他那间房里头的女人年纪很大，但保养的极好，风姿绰约，露着一个雪白的奶子在外面，随着女人动作晃晃悠悠。她正抹着眼泪哭哭啼啼的和一旁的女警察说着什么，而在我这间房门口被两个警察锁住双手的朋友和我对视一眼，耸耸肩，眼里满是歉意，张嘴做了个口型，“意外。”

我又看向床上的苏早，她露出半张脸看我，眼睛里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我想对苏早说些什么，刚开口就被后面的警察强迫着站起来走出门外。

我想说我还没加你微信呢。她是警校的学生吧？这下抓到她，学校会不会给她开除？那她拿到钱又有什么意义？

拘留室里，我盯着惨白的灯光发呆。

手机被收走了，先前母亲接到警局电话的时候声音很嘶哑，先是知道我消息的激动，而后是不可置信的质问，像被人质疑了自己拼死拼活拿到的消息，她说，“我儿子怎么可能嫖娼？你们搞错了吧？”

反复确认几遍后，我听见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像一条直线，“好，我马上来。”

我开始想关于我和这个女人的一切，却发现在回忆里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刚满二十的女人，在世纪初最冷的一个冬天，把被丢在垃圾桶边上的我抱回了家，她父母坚决反对她抱养我，可一向性格内向温柔顺从的她强硬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离家出走来到A市，一待就是十八年。她说当时我又丑又小，不注意还以为是只小狗崽子，我问那你为什么把我捡回来？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那么小一团东西在那里，不哭不闹，她觉得捡回来应该不会吵。

她喜欢清静。

她叫胡温雪，我随她的姓，她给我起名叫写白，因为我当时被丢弃是身上有这两个血字，被人歪歪扭扭的划在我稚嫩的身体上，想表达什么呢？意义不明。

她喜欢读书，开了家生意不错的书店，记忆里放学回家她总是低着头，如玉一般的手轻轻翻动书本，鬓角的发丝晃晃悠悠，白色的裙子像是山里的一朵兰花。她是典型的东方美人那种珠圆玉润的长相，五官和举止投足之间却带着贵气，用古代的话来说，大家闺秀，落落大方。

她很爱我，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她一养就是十八年，她说，本来我丑丑的，但越养越好看，这让她有种成就感，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她很自豪，面对邻居和外人的称赞时，她总是眯起那双丹凤眼，笑意盈盈。

但在学习上面她对我很严格，小时候贪玩成绩不好，她就让我跪在观音像前，说是跪一整夜，可每次我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总是躺在她床上，她身上的淡香让人身体暖洋洋的。她还是舍不得我的，她从来没有打过我。

八岁之前她一直抱着我才能睡着，我也特别喜欢在她的怀里睡觉，我刚上幼儿园那会开始叫她妈妈，她总是揪我的耳朵说难听个死人，我还年轻，还想找个好男人嫁了，带着孩子谁肯要我？我傻傻愣愣的，说那我就偷偷地躲起来，等你和你老公拜拜之后，我再来找你。

她哭笑不得，摩挲着我的头发，自顾自叹息，说我头发太硬了 不会软，将来我要吃不少苦。从那天起，她不顾我的哀求，强硬地要求我一个人睡觉。

她也没有和她所说的一样找个好男人嫁了，在我印象里她很少出去走动，只是坐在椅子上借着窗外阳光读书，那一幕深刻地在我脑海里成了永恒的幻影，在二十岁以后我一直做着重复的梦，梦见她在那读书，我问她，妈，你在读什么？她抬头看我，笑笑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她把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花在我身上，而我似乎又一次辜负了她。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也想不明白，我很后悔，开始痛恨朋友的怂恿，我本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一激，加上我脑子一热，就做了错事。

怎么又这样不顾后果了？我敲着自己的头叹息，外面有人敲门，“胡写白？出来吧。”

我惊喜地看见朋友叼着根烟站在外面中年警察旁边，向我挑眉，中年警察赔笑道，“抓错人了，小兄弟别往心里去，啊！”

我当然知道是朋友那老爹发了力，朋友叫周天，家里开矿的，老爹周建国还是A市的市委书记，一手遮天。

我和朋友肩并肩走出去，出了拘留室，走在局里大厅中，我感到一道道不友好的目光汇聚在我身上扫视我，出了警局，我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朋友暼了我一眼，叹口气说，“这……怎么和你说呢！总之就是他们上面弄了个扫黄行动，你也知道，做做样子，结果执行任务的几个新来的不懂事，义愤填膺的，真一间间进去抓人，搞的老子差点萎了，妈的！操！”

他递根烟给我，我借着他的火，有模有样地抽起来，过了一会，我又迟疑着问，“那苏早……”

“什么苏早？”朋友皱眉，然后恍然大悟，“哦！那个卖的啊？没啥事，好像是警大的学生？我叫老不死的打理了一下，没人知道这事，除了我和你，还有惜姐。”

我松口气，但心里又有些不爽，什么叫“那个卖的”？

“她挺可怜的……”我蹲下来，朝着外面漆黑的夜吐出白色的烟圈，喃喃低语。

“可怜？害！”朋友被我这话逗笑了，“心软了？觉得她胸大屁股大操着爽就爱上她了？舍不得从她身上下来？女人可不会和你一样这么心软，看见我玩的那个没？当年是不可一世的市长，现在不还是走投无路到这里接客？你以为她很单纯？弄的时候一双眼睛就在我那手机上转呢！想着从我这搞点好处，没门！女人的话你也信？我可以负责任地和你说，现在这世道，没有一个女的不图钱不图权的！照你这性子，早晚得被人坑死！”

我嘟囔着，却无力反驳，是啊，现在的女人……应该只有我的母亲是最好的，母爱无私而伟大，包容一切。

朋友突然站起身，随手把手里的烟丢掉，和站军姿似的，大声说，“阿姨好！”

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脆又悦耳，“你好。”

“妈……我错了……”我哭丧着脸站起来。

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端正，雍容华贵，眼角细微的鱼尾纹透着成熟女人的风韵，身材却很单薄，弱不禁风的模样。

话是对朋友说的，她目光却一直停在我身上。

朋友也见过我母亲几面，看她脸色不对随便找个理由就溜了，留下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心情忐忑地等待暴风雨来临。

母亲没说话，等到我双腿有点软，被晚风一吹瑟瑟发抖之后，我鼓足勇气抬起眼睛看她。她冲我微笑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坏情绪。我心里一喜，感觉有希望，可接下来就是一个结实的巴掌甩在我脸上。先是一股淡雅的香气袭来，而后才是火辣辣的疼痛感。

“啪！”

“咚！”

我没反应过来，居然被直接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捂着脸茫然的抬头望她，一瞬间心里只有委屈，她居然打我？她以前是不舍得打我的，从小到大都没对我动过手，通常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的三观被她塑造的很好。

母亲罕见地发了火，记忆里她很少发火，虽然对我严格，但她为人处世是温柔且波澜不惊的，如果用花来形容的话，她应该是茉莉，香气淡雅又清新，像温柔的风吹过心田。可今天她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只有愤怒。

我爬过去想抱住她的双腿求情，可她正在气头上，抬起高跟鞋就是一脚，这一脚不仅力气很大，而且踢的位置很精准，大腿内侧，我吃痛地缩起来，像在火上烤的虾子。这一脚把我的幻想踢没了，也把我的心踢碎了，我感觉大量的鲜血从眼眶深处涌了上来，热血从心尖一直冲到天灵盖。

很久以后我会奇怪不就是打了一巴掌、踢了一脚么？值得我发那么大疯？我始终不会明白，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因为理解母亲的辛苦而强行压抑的逆反心理不会消失，只会日积月累沉积，被引爆的那天，就是母子关系混乱失衡的开始。

我不争气地哭了，母亲也终于冷静下来，绷着的脸有点慌乱，飞速走近几步，白色裙摆飞舞的轨迹我看的一清二楚，夜里格外耀眼，她弯下腰想来扶我起来。

我用尽全力甩开母亲的手，崩溃地大喊，“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我已经说过我知道错了！”

母亲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呆了，我弯下腰揉着刚才被踹的地方，流着泪委屈地说，“我知道错了！你到底要管我到什么时候？不准我和女同学有任何接触、连刷个美女视频都要批评我！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有生理需求！不让我找女朋友、我不是只能来这里……”

“我知道错了，我说我已经知道错了！”

母亲精心构建的防御在我的受伤模样面前土崩瓦解，她再也维持不住愤怒的高位姿态，尴尬地站在原地，让她马上来安慰我显然不现实，她很看重面子，不会轻易服软。

我越吼越委屈，可她下定决心似的，无情地出声打断我，“现在，跟我，回家跪着。”

又是跪着，每次我做了所谓的错事她就让我跪着，我猛的抬头看这个女人的脸，面无表情，好像那一巴掌、那一踹是我理所应当的，我的突然爆发在她眼里或许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和小孩子发怒一样可笑。

可为什么你不能来安慰一下我呢？为什么不说“妈妈理解你但你确实这件事做错了嫖娼是违法而且危险的行为，能不能和妈妈保证以后不做这种事情了？”你不是一直呵护我吗？为什么我嫖娼之后你像变了个人？

我越来越绝望，在母亲威严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没来由地，我想起先前和苏早在床上做爱时候我的发自心底怨恨的粗口，“叫你让我跪着！他妈的！叫你那么严！”

我目光瞧见一边的充电桩，发了狠，低头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上面撞去。

你不是养了我这么多年吗？我今天就要报复你，让你知道失去我的感觉。

在两眼一黑之前，我听见女人震耳欲聋的喊声和细微的歌声。

歌声是从不远处酒吧里传出来的，很熟悉的一首歌，不知名歌手边弹吉他边撕心裂肺地喊，好像在我耳边唱的，那么响，那么亮。

“终于知道爱都有翅膀”

“怎么拥抱它终究要飞翔”

“你也不用把我当作家”

“把我当成一棵树吧”

女人脱下黑色风衣，关门反锁的动作她不知道做了多少遍，即使现在她位高权重，依然保持着年轻时候培养出来的警觉意识。她转身看向屋子里头的东西，目光在被保养的得很好的婴儿车上停留片刻，自嘲地笑笑，然后躺在床上，惬意地享受这短暂的片刻安宁。 空气中暗香涌动，女人闭着双眼，眼角流了一滴泪。

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只放着一张床和一排书架，外加一个婴儿车，书架上零零散散的几本书，最惹眼的是一本被翻烂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心里不安宁，烦躁地扯了扯头发，一根刺眼的白发在她手心里头显现，她愣了愣，然后喉咙滚动几下，拿起已经过时的翻盖手机，看看上面时间，陷入了迷茫。不等她想明白今天莫名其妙的心悸，手机震动几下，一条新的短信发过来，“人已找到，无危。”

女人的心好像揪到了嗓子眼，忍不住重重地喘口气，翻了个身起了床，顺手把风衣套在自己身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放在门把手上后又猛的缩回来，慌乱地来到婴儿车面前，却又拍了拍自己脑袋，骂了一句什么，拿出口袋的皮筋儿，双手把头发握住，扎了个高马尾。

“阿三！阿三！”女人大声呼喊起来，音色是低沉的，带着种独特的魅力。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到！”

“去把我那件衣服拿来……”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