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e/of/Thrones paro]

*·原作程度的暴力描寫

『凜冬將至』

那是離變聲期還很遙遠、銀鈴般的童音；聲源不比於史蒂芬腰際高上多少，然而那穿過了暴風雪的餘韻，每個抑揚頓挫皆徑直傳進他耳裡。初至萊茵赫茲城的夜晚，北境以風雪相迎、讓他們這群南方人舉步維艱，但史蒂芬在道路彼端遠遠便瞧見了那團紅髮，與篝火相映，一如家鄉港邊的燈塔。

萊茵赫茲家的族語至今仍時不時會於史蒂芬耳畔響起，或許是稚嫩的童聲，也或許是由低沈的男低音承載。

『凜冬將至』

他將匕首頂向克勞斯喉間時，紅髮男子喊他名字的的語調很輕、彷彿再多的憂傷也無法於落地時發出聲響。克勞斯複誦族語時總是字字鏗鏘，但此刻史蒂芬腦裡響起的卻是那晚脆弱而不安定的音律。

「———您覺得如何呢，史塔菲斯？」

周遭的唧唧喳喳與蚊蠅於腐肉上振翅的聲響極其相似，史蒂芬望向發話的新科公爵，言不由衷地笑了。他原本就擅長這麼做，但不知不覺間那成了慍怒時的反射動作，便利卻又悄悄侵蝕著某部分的史蒂芬。

「您說的很對，萊茵赫茲公爵的叛國罪已經定讞，應儘速將其斬首才能鞏固新王的權威。」

他看著身旁一張張以震驚或驚恐掩飾的笑臉，替眾人道出羞於啟齒又殷殷期盼的提議。

「我建議國王傳喚萊茵赫茲的長子與次子，讓他們來王都向陛下重新宣誓效忠，否則就視作反賊論處。被關押在地牢的三男雖然已經查明無罪，然而他未能先向陛下告發公爵的惡行，應貶至長城做守夜人———萊茵赫茲家原本就每代都會挑選一位直系進黑堡，這麼做也算是對他們仁至義盡了。」

喧囂逐刻加劇；所有人都明白北境不可能吞下這種屈辱、必會揮軍南征，而戰爭能讓人名正言順地掠奪那片比整個南境諸邦加總起來還大的餅。在隆隆地耳鳴間，史蒂芬注意到了有個人遲了幾拍才勾起嘴角：渾名『墮落王』的公爵總是一臉百無聊賴、即使隔著面具也清晰可見，然而在他說出「無罪」二字時，金髮男人確實笑了。史蒂芬幾乎能聽見對方獨具特色的慵懶語調，詰問自己在這僅能以背叛與謊言為糧的王都，誠實豈不是大不敬？忠義豈不是大不敬？

「如傳聞所述，您與萊茵赫茲家交情很深呢。」

「是的，我和三男克勞斯曾一同在谷地修行———所以我希望一旦行刑日確定了，能由我來轉告他作為踐別。」

史蒂芬語氣輕快，近似盛夏舞會時的節拍，芳醇且離爛熟僅一步之遙；他將背棄那些旋律，自發走進風雪、迎接冬夜盡頭的篝火。

◆◆◆

起初克勞斯以為那僅是雨水沿著石壁落下的聲響，遲了會兒才意識到音節之間並不規律且聲量逐漸放大；離上一次獄卒來訪似乎還沒過幾刻，但近來他多半是半夢半醒，因飢餓而昏昏欲睡、再被痙攣的胃疼醒，如此反覆。克勞斯遲鈍地緩緩坐起，身下的乾草床早已被地牢的濕氣與汗水沾黏成一團，不再隨他的動作悉悉簌簌。

王都的地牢與主堡直線距離相差不遠，坐落於護城河支流的同一側，但監牢設置在地底數十尺，與外界完全隔絕，長年沈積的空氣混濁地像污泥，每次呼吸都讓人更接近窒息一點。然而那還不是最令克勞斯難以忍受的：獨自待在黑暗裡讓一切都像幻覺，惡夢與現實無限貼近。偶爾有些不知名的昆蟲會爬出乾草間隙，自克勞斯的袖口鑽過；那本應是令人不快的觸感，此刻倒成了浮木，提醒他至少自己不是牢裡唯一的活物。

克勞斯尚能保持清醒時曾估算過獄卒前來的間隔：每晚會給他一杯水，食物則大約得等三天才能見到麵包與稀如水的湯。後來他不再能持續數秒，只好在看守造訪時將手邊的草梗打個新結，假如地牢的供餐模式沒有改變，克勞斯應該在這裡待了將近三週。獄卒是個精瘦的中年男子，皺紋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也許對方實際年齡比他想像的更小，但克勞斯無從得知；獄卒從不與他交談，總默默將食物或飲水推至柵欄邊，回收餐具後旋即倉促離去。油燈不安定的火光取代了太陽，主宰著克勞斯的每一天，而他日漸渴望著那卑微的東升西落。

腳步聲來到克勞斯所在的樓層後，漸漸沾染上熟悉的回聲，期待與不安順勢緊捏著早已空無一物的胃袋，將微苦的消化液擠回喉間。克勞斯乾咳了幾聲。

「我是來通知你判決結果的。」

史蒂芬在他嚥下嘴裡嗆辣的不適感時加快了腳步，甫來到牢房門外便逕自如此宣告。隔著眼眶裡的淚水，克勞斯仰望黑髮男人無機物般的五官，一旁搖曳的油燈短暫在其表面揮上幾道陰影，但不出幾秒便又停歇。

「萊茵赫茲公爵的叛國罪已經定讞，兩天後便是處刑日。」

「父親大人他不可能那麼做、」

「由於沒有直接證據，你將不會依叛國起訴，但未能阻止萊茵赫茲公爵叛變本身即是罪過；你將被流放至黑堡，不得繼承萊茵赫茲的任何權利。」

史蒂芬對他的反駁視若無睹，淡然唸完了那些克勞斯無法理解的罪狀。

「請讓我為父親辯護，」

「質疑陛下欽定的審判與證人不公正可是死罪啊。」

「史蒂芬！」

「吉爾貝爾特．F．阿爾斯坦、菲利普．雷諾爾、凱瑟琳．貝茲、」

黑髮男人波瀾不興地將隨他前來王都的侍從一一點名，克勞斯愕然發現自己難以想起那些總是向他微笑的臉，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此刻都像地牢石壁間的陰影，混濁而了無生氣。

「…以上二十名的審判將在萊茵赫茲公爵伏法後，擇日再行。」

史蒂芬終於笑了，瞳孔在火光照映下變成了陌生而遙遠的、未知的紅褐色。

「不用擔心，等你到了黑堡他們的審判也該全部落幕了，我想吉爾貝爾特先生等人一定能被無罪釋放。」

————言下之意即是在將克勞斯流放完成之前，那些形同他至親的人們隨時有可能被處決。

他遭到拘捕當天一早便與史蒂芬出門同行，貼身侍從們都還留在萊茵赫茲家居住的塔樓裡，喜的是克勞斯終於能確認他們仍舊平安，憂的是其餘與父親隨行的人們皆不在名單之列。也許他該懷疑黑髮男人的話到底還剩幾分可信，但眼下任何反抗都毫無意義。

「…我能在行刑前再見父親大人一面嗎？」

「那不是你能要求的，克勞斯。」

男人平靜的嗓音溫柔如昔，卻讓夏夜煞時凍結，乍現的寒氣緊箝住克勞斯的身軀，使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

史蒂芬來訪後的第三天凌晨，看守將他自淺眠叫醒、匆忙趕著克勞斯走出地牢。闊別已久的曙光讓他難以睜開眼睛，許久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長袍已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有色澤。清晨的井水即便在初夏時分依舊涼得刺骨，克勞斯遵照命令囫圇擦了擦臉、換上粗布衣，濕冷的空氣與來不及擦乾的水珠緊緊黏在皮膚表層，也許有段期間晨霧悄悄被細雨取代，但他無暇去釐清這點便被鎖上手銬腳鐐、推進囚車。

來到王都後克勞斯見過一兩次押送犯人北行的隊伍：蓬頭垢面的囚犯們如同貨物般擠在籠中、動彈不得，只能盡量將臉塞進柵欄縫隙，讓飽受壓迫的肺多吸點新鮮空氣。仿效那些難以直視的光景，他彎腰走進了鐵籠最裡邊的角落，獨坐好一陣子卻遲遲沒有其他犯人被帶來，只斷續見到看守們跑進跑出，在彼此耳邊慌亂地嘰嘰喳喳。囚車頂部堆了些乾草充當屋頂，克勞斯無法仰望天空，僅能將視線滑過周遭的石壁。因缺乏日照而蔓延的青苔與霉斑讓地牢周邊皆染上了青灰色，前幾個月才翻修過的主堡則被橙紅的煉瓦牆圍繞，兩者雖相距不遠卻儼然是另個世界。他靜靜聽著護城河於石牆對側流淌，在思緒跌落更為幽暗的方向時，克勞斯的旅伴終於現身、不情不願地走進囚車，於他對側坐定前不忘再往看守們啐上一口。

青年的身形相當魁梧，站直後應該和克勞斯差不多高，發達的肌肉在薄薄的布料下隨呼吸起伏，比起已餓上好段時間的他精壯許多。男人的體格雖然突出，真正讓克勞斯忍不住投過視線的則是那頭鐵鏽般的紅褐色髮絲：紅髮在南方相對罕見，大多更接近茶褐色或亞麻色，金髮才是東南方的主流。雖然即使場景拉回北境，他見過的也都是更暗沉的莓果色，只有萊茵赫茲一族鮮紅如火；鄉野傳說認為他們繼承了遠古的血脈，才能擁有奇異的樣貌，但那更像是源於南北信仰差異的穿鑿附會、無從考據。

新來的囚犯忽地瞪向他，瀏海斜下方隱約可見青筋起伏。克勞斯似乎盯著對方太久了。他默默放低重心，自覺還有些頭暈目眩，也許只能勉強躲過第一擊。

王都警衛隊突如其來的腳步聲伴著鎧甲刮擦的刺耳聲響，將鐵籠內仍在醞釀的衝突瞬間捻熄；克勞斯與另個囚犯不約而同地望向聲源，聽著警衛隊高聲質問晚一步跑來的看守們囚車為何空得不像話。折騰幾回後，幾位不曾見過的獄卒又倉促押了名犯人進籠，宣告眾人總算能夠啟程。

新面孔留著未經打理的鬍渣，過長的灰髮掩蓋了半張臉，邋遢但目測年紀頂多比他大個三五來歲。灰髮男人蜷縮在離出入口最近的角落，試著將四肢縮回不合身的衣服內、目光不停在克勞斯與有著鐵鏽色頭髮的青年間來回打量，直到囚車開始被馬匹緩緩拖行，才將視線釘向地板。第二位旅伴比他和另個囚犯瘦小許多，也許是看穿了克勞斯狀況不佳、威脅性相對低一點，在鐵籠隨路面顛簸幾回後，灰髮男人故作自然地調整了坐姿，不再將他留在視野中央。

馬車駛過連通內外城郭的木橋，往王都東邊的側門徐行，於逐漸散去的晨霧中，克勞斯終於又見到了父親。

隔著柵欄間隙他只能遠眺石牆頂部，然而毋需近瞧克勞斯也能瞬間察覺那兒新增了什麼：原先僅具威嚇作用的長矛，紛紛插上了首級、一字排開，而醒目的紅髮於王城正面的城垛上飛揚。押送人犯的隊伍持續前行，慢慢地，他能看清原本鮮豔的火紅色已失去生氣，黯淡近似鐵鏽。

◆◆◆

「…那也有我的份。」

克勞斯抬起臉，平淡無味、只摻了點肉末的湯還在手心裡冒著蒸氣；旅途中的伙食稱不上美味，但起碼他能每天吃上一餐熱的，聊勝於無。有著鐵鏽色頭髮的青年在克勞斯盛完晚餐後，立刻把整鍋湯給端至一旁，直接以湯勺就口大快朵頤，打定主意要讓灰髮男人再餓一天肚子。他瞄了眼不遠處的監視者們：兩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興味盎然地看著反覆上演的戲碼，把灰髮男人的抱怨當耳邊風，絲毫不打算介入。

自王都出發的隊伍配有五名士兵押送囚犯，白天克勞斯都和另外兩名犯人待在囚車內，晚餐時段才能在監視下稍微走動。奉命與他們同行的衛兵們理應熟知所有人的背景，卻從不直呼囚犯名字，總簡短吆喝他們幫忙生火打水、做些粗活。克勞斯詢問過其他兩人，也沒能得到多少資訊：流放黑堡代表捨棄迄今的榮辱，想趁機改名換姓、揮別過去的人並不罕見。身形較魁梧的青年舉止間總帶著戾氣，幾天下來雖沒向他動粗，但一逮著機會便對瘦小的灰髮男子動手動腳，昨晚更直接霸佔了兩人份的食物。

「把湯給我。」

克勞斯在第二聲抗議再度被無視時放下碗，起身走進僵持不下的兩人之間；青年及肩的頭髮映著時強時弱的營火，色澤在鐵鏽與焰光間來回擺盪。那總令他想起啟程那早，提醒著克勞斯當萊茵赫茲的火苗殞落，也將褪成相同的銹跡；但他已逃避太久，是該正視自己必須面對的那些事物了。

「你不該那麼做。」

「不干你的事，大少爺。」

灰髮男人眼底在他發話時燃起期待，然而沒多久便回到平時畏縮的模樣，緩緩移動至克勞斯身後。

「他明確說了今晚需要食物，我不能放任你欺侮他。」

青年自鐵鏽色瀏海下打量起他，不屑地笑了。

「這傢伙活該。你以為他只是個人畜無害的倒霉鬼嗎？」

「我不過是拿回應得的報酬，是那些人太小題大作、污衊我偷錢———」

「所以你毒殺了雇主一家，包括老人小孩。只判一個死刑還算便宜你了。比起來我可是正面砸爛了那些蠢貨的頭，光明磊落多啦。」

克勞斯遲疑地望向斜後方，瘦小的囚犯依舊蜷縮著背，瞳孔裡卻多了異樣的光彩，原始而難以解讀。他注意到對方想起步向前，正要出聲勸阻時，樹林另一端忽地傳來了聲悶響；沒當班的騎士們總選在稍遠處扎營，不讓囚犯有機會偷聽任何消息。一名衛兵旋即拔出長劍，快步向聲源走去，餘下的騎士見狀也跟著握起武器，警告三人不得輕舉妄動。

眾人於不自然的寂靜中屏息，幾刻後灰髮男人開始慌亂地跑向監視者，不斷呢喃要過去樹林另側查看狀況。折騰一陣後衛兵不耐煩地舉起劍，轉身作勢要劈向瘦小的男人———克勞斯又見到了那令他寒毛直豎的眼神。於此同時，高大的囚犯已繞至衛兵身後，迅速將對方手中的長劍撞飛，接著撲上前、以手銬反覆敲打衛兵的頭蓋骨。克勞斯呆然看著眼前的光景，回過神時衛兵已不再掙扎，但單方面的殺戮依舊持續，血沫飛濺的水聲與囚犯粗重的喘息久久未能停歇。等到魁梧的青年動作逐漸放緩，開口要克勞斯去撿回武器，他才注意到那把長劍早已消失在視野之外。

「你還在磨蹭什麼，大少爺、」

灰髮男子已在不知不覺間繞過了克勞斯，無預警地向高大的青年揮下劍身；出乎意料，瘦小的囚犯精準地刺穿了目標的頸動脈，收劍的動作也十分熟練，毫不費力地揮了揮手便將血污甩去大半，彷彿早已習慣戴著手銬行動。

「別大聲嚷嚷，乖乖跟我走———不管你是死是活都會有人出價，但後者好賣一點啊。」

死刑犯將猩紅的劍尖抵向克勞斯咽喉，示意要他跟著往樹林深處移動，遠離衛兵們紮營的方位。

「動作快點。還是我得教你不聽話會發生什麼事？」

鋼製劍身沿著布衣滑過克勞斯胸前，一路來到他左手背上方，緩緩劃開指節根部的皮膚；血腥味霎時濃得刺鼻，克勞斯卻沒怎麼感覺到痛。幾秒後他愕然看著囚犯喉嚨中央的傷口益發擴大，隨著對方倒下的軌跡湧出陣陣猩紅，而史蒂芬冷靜地自灰髮男人後方又向心窩補上一刀。

「還好嗎？」

克勞斯反射性地後退幾步，躲開了史蒂芬想撥開他瀏海的指尖。

「———你知道鑰匙收在哪個衛兵身上嗎？我找了幾遍還是沒看到。」

來到王都後克勞斯不曾見到對方拿過任何武器，除了史蒂芬逮捕他入獄那一天；而稍早黑髮男人使劍的動作仍舊純熟，取人性命的姿態堪稱優雅。腦裡閃過無數話語，克勞斯卻遲遲開不了口，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對方臉上熟悉的苦笑。史蒂芬沒再試著靠近他，轉而走向與另個犯人屍首相疊的衛兵，彎腰檢視鎧甲下方是否掛有鑰匙。

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快得不真實：又一名衛兵自林間竄出，突刺於史蒂芬左側撲空，黑髮男子順勢打下那把長劍，兩人轉而開始爭奪史蒂芬手中的武器。身著鎧甲的衛兵逐漸佔了上風，以體重將黑髮男人壓制在地，將史蒂芬右手連同掌中的短劍持續往下推。克勞斯在黑髮男人半張臉被抹得血紅時衝了上前，把相連手銬左右兩側的鐵鍊伸向衛兵下顎，奮力向後拉。

頸椎碎裂的震動隨鐵鍊向他手心傳來，但克勞斯仍死命扯著腕間的刑具；肺底又嗆又痛，他一定有段時間忘了該怎麼呼吸。

「沒事了，克勞斯。」

視野因缺氧而朦朧，克勞斯想躲開眼前逼近的影子卻不敢鬆開手，只能縮起肩頭、無謂地掙扎。

「我該先跟你確認人數…總共是五個衛兵，對吧？」

史蒂芬來回輕撫他的頸後，漸漸地克勞斯終於能理解那個問句，點了點頭。黑髮男人右掌仍搭在他左頰旁，左側指尖則覆上克勞斯還緊握著的拳頭，牽著他緩緩鬆開懷裡的屍首。

「還好嗎？」

男人左頰的血漬在這個距離有了更鮮明的細節：撕裂傷自左太陽穴起筆，以斷裂的肌理畫出閃電狀經路。

「你的臉、」

「不要緊，沒傷到眼睛。」

史蒂芬打斷了他，指尖多帶上幾分力、又輕點幾次克勞斯的側頸才鬆手。黑髮男人不一會兒便從橫亙在兩人間的衛兵屍體找到了鑰匙，替他解開手銬後又把整個鑰匙串塞進克勞斯掌心，要他自行卸下腳鐐。克勞斯遲疑地坐下，逐一試過形狀相異的鎖匙，眼角餘光不時看向史蒂芬；他以為黑髮男人想檢視被囚犯殺死的那個衛兵，史蒂芬的目標卻是倒在一旁、有著鐵鏽色瀏海的青年。黑髮男人將屍體翻為仰躺，接著隨手拿過腳邊的石塊，自上而下依序砸向各個五官，沒多久那兒便僅剩一團凹凸不平的碎肉，像作工拙劣的稻草人。

克勞斯手裡捏著最後一把尚未試過的鑰匙，啞然看著史蒂芬，所有不協調的細節倏地於腦中嵌合：罕見的紅髮青年、臨時補替的囚犯、倉促成行的流放之旅。黑髮男人警告過克勞斯別相信在王都的所見所聞、說那些都是謊言，然而史蒂芬對他的欺瞞僅此一件：克勞斯從未失去這名摯友。

黑髮男人在他的注視間丟開了沾滿血污的石塊，再次走向克勞斯，從他僵硬的指尖取過鑰匙、默默替克勞斯解下腳鐐。

「史蒂芬、」

「我們得趕快離開。」

直到史蒂芬握住他的手腕，克勞斯才察覺那兒留有大片淺紅色擦傷；幾刻前他勒斃衛兵的痕跡不只這些，手心裡還有成排的指甲印。黑髮男人沒漏看克勞斯的反應，一邊催促他走進樹林，一邊鬆開手、轉而拉住克勞斯的指尖。許久後他彎起指節，試著將史蒂芬的手攢得更牢。

◆◆◆

史蒂芬帶來的馬匹被拴在半個丘陵外，兩人走了好一陣子才抵達那兒，月亮已升至夜空最高處。黑髮男人依舊沒打算向克勞斯解釋狀況，匆忙讓他換上新衣服後就又將克勞斯拉上馬背，在幽暗的月光下繼續趕路。他曾試著要先幫對方包紮左頰，但史蒂芬只簡單拿烈酒沖了沖傷口，沒讓克勞斯再細瞧那道刀傷。

他坐在史蒂芬身後，於沈默間凝視男人操縱韁繩的背影，雙手猶豫一陣，最終落向史蒂芬腰側，避開了肢體接觸、僅是抓著表層的布料。破曉前夕兩人已來到樹林邊緣，馬蹄聲被逐刻開闊的景色悄悄稀釋，等到曙光自雲層後方探出，克勞斯緩緩開了口。

「這不是往北的路。」

黑髮男人沒有接話，亦不打算改變前進方向。

「史蒂芬。」

這回他只等待幾秒便再次出聲，語調更為堅定厚實。

「———停下來。」

史蒂芬終於回應了；嘆著氣將馬匹停下，讓克勞斯先下馬後也跟著站到他面前。

「我們要往東走。」

「我要去黑堡。」

「別說傻話。我們得繞遠路從丘陵地往東避開南下的軍隊，還要一兩週才能到東部的海港，沒時間拖延了。」

「我得儘快抵達黑堡，不然吉爾貝爾特他們會有危險、」

「你的父親是真的背叛了國王才被處刑的嗎？」

克勞斯對黑髮男人尖銳的質疑猛然屏息，眉間忽地有些酸楚。

「口頭承諾隨時都能反悔，重要的是讓他們沒了當人質的價值，又不能隨便殺掉、讓北境更不滿。『北行的隊伍不幸遇上山賊』這消息大概再幾天就會傳回王都，萊茵赫茲家三男的訃報夠讓那些傢伙樂意放人，交涉停戰了。這時期往東出海的船隻很多，到了港口我們可以立刻啟程。」

「我有我的義務，不能逃避那些、」

「高潔是活不久的。變得卑鄙、選擇骯髒的手段才能生存下去，你早該明白這點———」

「你並沒有卑鄙地活，史蒂芬。」

「我的事情隨便怎樣都好吧！」

「一點也不好！」

他對自個兒拔尖的聲調皺起眉，有些訝異自己居然突如其來地爆發、朝對方大吼。史蒂芬的表情同樣充滿詫異，抿起嘴、緊盯著克勞斯。

「…這對我很重要。史蒂芬。」

彷彿有無數細針戳弄著眼眶，克勞斯低下頭，焦急地祈求眼底的水氣能儘速散去。他能聽見馬兒開始不安地踱步，卻沒有個辦法能補救。

「———抱歉我沒辦法把所有人都帶回來，只能做到這樣。」

克勞斯對這話用力搖了搖頭，依舊維持臉部朝下，想再拖延淚珠凝聚的速度；史蒂芬沒試著要他抬起臉，輕輕讓克勞斯靠上左肩。

「…我將捨棄萊茵赫茲的名號，不會回家、不會加入兄長他們的軍隊。萊茵赫茲的三男已死於山間，與北境的爭端再無關聯。」

「嗯。」

黑髮男人肯定注意到了那些滲進布料的淚跡，卻什麼也沒說，僅悄聲附和他已恢復平穩的嗓音。

「但我還是要去黑堡；經過這些萊茵赫茲家不可能再派出直系血親協防邊境，無論其他人知曉與否，這是我唯一能替兄長他們做的事了。」

「…克勞斯。」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你啊、每次每次都這樣無視我的計畫！為什麼就不能聽我一遍！？」

「我很抱歉、」

「不要道歉！反正嘴巴講完你還是想照自己的意思做事對吧！」

「我能自己前往黑堡，你直接回王都就好———」

「然後放你被捲進些雞毛蒜皮的蠢事喪命、讓我做過的一切都變得白費力氣嗎？我才不幹！」

史蒂芬憤憤捶了捶克勞斯的鎖骨，紅褐色眼睛在搖曳的黑髮下生氣蓬勃地反射晨光，是他再熟悉不過、熱切思念的樣貌，而非那個在王都迎接克勞斯、有著冰一般冷漠的面孔。

「我也不管你怎麼想了。我要跟你一起去黑堡———別想反駁，沒用的。」

「…史塔菲斯家的人該怎麼辦呢？」

「本家可是迫不及待要把我叫回去西境，改派他們的人馬來討好新任國王啊。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家有交情，就算發現人不見了，這個節骨眼也不會敢大肆張揚，風頭過後大概就會編個故事說我病死還幹嘛去了吧。」

「你不必為了我捨棄家族、」

「我沒有家人了，克勞斯。」

他想起了黑髮男人獨自守靈的模樣：史塔菲斯分家的家主驟逝似乎是一切悲劇的開端，而先任國王崩殂與政爭緊接其後。此刻克勞斯終於意識到了那也許並非純然的不幸，也許當他認真思量，會發現越來越多人工斧鑿的痕跡，而眼前的黑髮男人早早便識破了這些，獨自背負著克勞斯視而不見的陰影，想盡辦法要帶他離開王都。克勞斯看著史蒂芬左頰怵目驚心的傷痕，在自責與自私間搖擺許久才下定決心；他從未真正活得高潔，事到如今也無需掩飾這點。

「請你…請你跟我一起前往黑堡。我需要你，史蒂芬。」

離開讓他們失去一切的南境，克勞斯決定持續北行；當他抵達黑堡，克勞斯將捨棄養育自己的家鄉，拋下所有形塑了克勞斯．V．萊茵赫茲的點滴。未來曖昧不明，不安緊揪著他忐忑的胸口；但黑髮男人會陪克勞斯一路向前，而這已足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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