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赤脚的少女奔跑在狭长的石廊上。这座牢固的迷宫仿佛无穷无尽，阿米娅忘了自己逃离那个囚室后又跑了多久，她的肺泡里已满是铁锈的味道，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因为过度的运作而发出微弱的哀鸣，可她不敢停下。

阿米娅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她逃脱的消息毫无疑问已经传到了那名赦罪师首领耳中，她必须赶在追兵找到她之前赶到这座地下迷宫的出口。

这并不容易，弯弯折折的石制通道七扭八拐，复杂程度不亚于天然形成的钟乳洞，天知道赦罪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据点造得这么复杂。阿米娅想起来以前曾和博士一同探索过荒野上各种复杂的地形，其中也不乏这样复杂的洞窟，博士总能为她指出一条最佳的路线，任何复杂的迷宫在学者眼中都如履平地。

博士……想到这里，阿米娅的胸口忽然被揪紧了。

被掳到这里前最后的记忆，是博士拼命追赶过来的样子。而赦罪师说他“几乎丢了性命”……阿米娅不敢再想下去，她必须相信博士。阿斯卡纶小姐也在，她不会让博士有事的，还有Logos先生也……

阿米娅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黑暗。几名浑身黑色的卫兵从其中现行，而为首的自然是那个银发白角的首领，闪灵小姐的血亲——奎萨图什塔。

“很不错，你远超了我的预期。能跑到这里来，对于一只卡特斯来说已经很不错了。”银发的萨卡兹抚掌笑道，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轻蔑，“可惜，你徒劳的努力，仍然不足以挣脱命运的囚笼。”

阿米娅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瞪视着对方。体力在逃亡路上几乎已经耗尽，她大口地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就有浓厚的血腥味顺着喉咙翻涌上来。阿米娅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狼狈，单薄的衣物只能勉强遮蔽住身体，双腿和脚上满是脏污，手脚的关节都因为寒冷而泛着红。可即便如此，她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

“我不会……任由你摆布。”阿米娅轻声说，黑色的法术在手中闪烁，一把黑色的长剑从空中出现，被她握在手中。

几名卫兵紧张地摆好了迎战架势，阿米娅感到还有几人从后方包抄了上来。但奎萨图什塔仍然悠哉游哉地看着她，语气玩味：“很有趣。前不久，有一个人和我说了相同的话。她同样妄图挣脱囚笼，妄图反抗自己生来的命运……你猜她最后怎么样了？”

“闪灵……不对，你把夜莺小姐怎么样了？”

奎萨图什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打量着阿米娅手中的长剑：“无谓燃烧的青焰，跳动的复仇之心……可就连那怒火都是赝品。就像你本身不过是个虚假的‘魔王’。”

但阿米娅握紧了剑，那具纤细而伤痕累累的身体正无言地放出威压，告诉所有人她永不屈服：“因为命运不可反抗而一开始就放弃吗？你的懦弱和野心一样可笑，赦罪师。你看不起夜莺小姐吗？她的痛苦、她的反抗，都远比你更加高尚。”

奎萨图什塔挑了挑眉，伸手制止了两侧蠢蠢欲动的卫兵：“那个可悲的实验品，灵魂已经破碎不堪的容器？那抹蒙昧意识所有的记忆和感情都是我可怜的姐姐一手编造的，虚假、冗余、毫无意义。她们的坚持和挣扎在我看来连节外生枝都不算……”他的声音低沉，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奎萨辛娜最终会回到这里，与我诞下另一个‘我’——”

“不……”阿米娅直视着他，坚定地否认道，“你知道闪灵小姐绝不会如你所愿。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证据。”

那些交合的夜晚。那些甜蜜而虚假的幻梦。

奎萨图什塔沉默了，他感到厌倦了似的挥了挥手。终于得到了许可的卫兵们一冲而上，阿米娅挥剑打倒最先冲过来的两个卫兵，同时黑色的法术从她的手中如潮水般涌现，漆黑的刀斧坠落如雨，而仅仅擦到一点，卫兵们就一个个瘫软在地。

赦罪师头一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止解开了萨卢斯的封印……你……”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告诫过自己。”阿米娅却打断了他的话，蓝色的眼眸冰冷而坚毅。少女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对准因为惊讶而呆立在原地的赦罪师。“我不会屈从于命运，绝不。”阿米娅轻声说，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奎萨图什塔本能地拔剑，但已经晚了。在晨昏从剑鞘中倾泻而出之前，整个空间就被更加纯粹的光所吞没。

刺眼的黑……或者白。

没有人能说清那是什么颜色，抑或是什么东西。但那一瞬间，某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从虚空中被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并充满了整个空间。那是光？还是物质？或者更像是……奎萨图什塔战栗地发现自己忽然无法呼吸了，他的存在被什么东西捏得死紧，数千年来小心维护至今的秘术毫无征兆地成了一团乱麻，他那腐朽的灵魂正发出虚弱的、恐惧的悲鸣。漫长的时光中无人能触及的灵魂本尊，此时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卡特斯捏在了手里。

“你做了……什么……？”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肉体的交合会让灵魂的联系也更加紧密，使我得以从那片海上找到你。你说灵魂是‘记忆和情感’，但那不过是定义的一个侧面。而对你而言，灵魂应该具有更深刻的含义。‘叩捶门扉者’——奎萨图什塔。”阿米娅说，“黑王冠”失去了戒指的束缚，让她得以发挥远超以往的力量，但同时魂灵的私语和叫喊也正撕裂着她的精神，而过度的法术使用让手臂上的源石疯长。但即便感到置身烈火般的剧痛，阿米娅也没有松手。“你存在得已经足够久了，*古老的萨卡兹语*。”

奎萨图什塔瞪大了眼睛，他的脸上满是惊惧。

他意识到阿米娅并没有夸大其词，证据就是她念出了他的真名。那个如今可能已无人知晓的，曾经的魔王之名。

如果能在这里粉碎他……一定可以……

阿米娅用尽最后的神智这样想，由于过度的消耗，从鼻孔和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凯尔希医生、博士……对不起，我……

我相信你。

有谁这么说过。

我相信你。

视野被血染红，她却忽然想起那双茜色的眼睛。

阿米娅猛地松开了手，因为残破的身体终于无法支撑消耗过大的法术，也因为心底悄然升起的一丝犹豫。

瘆人的气压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重回正常，少女和男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剩下的几名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首领的指示，又不敢贸然上前。最终几名卫兵围住奎萨图什塔，查看首领的状态，而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阿米娅，向倒在地上的少女伸出手去。

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面具后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胸口上冒出的一截刀刃。他没能来得及说出最后的遗言，就倒了下去了。紫色的烟雾从倒地的卫兵旁掠过，轻柔地环绕住倒在地上的阿米娅。

“阿斯卡纶……小姐……”阿米娅眨了眨眼睛，努力辨认出了眼前人的面容，“你们……来了……”

“抱歉。”阿斯卡纶的声音中充满了悔意，她不无担忧地看向阿米娅手背上明显扩散了的源石结晶，“你伤得很重。”

阿米娅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但剧烈的咳嗽阻碍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阿斯卡纶俯下身将她抱起：“我带你回去。”

“……不，夜莺小姐也在……”阿米娅抓住阿斯卡纶的袖子。

“夜莺没事，闪灵赶过去了，是她为我们找到了这处据点。”阿斯卡纶简短地解释道，她匆匆地瞥了一眼仍然面色苍白的白角赦罪师，后者仍没有完全从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中回复，但神智已经清醒，正狠狠地瞪向这边。

一个虚弱的魔王……

阿斯卡纶的手指动了动。现在取下奎萨图什塔的头颅对她而言可谓轻而易举，只需要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够了。

可是阿米娅……阿斯卡纶的目光垂下来，怀中的少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死去。

刺客再不发一言，带着阿米娅消融在了雾气中。

看到有巨大威胁的敌人选择撤退，聚集在奎萨图什塔身边的几名卫兵终于从高度紧张的状态得到略微的放松。“首、首领！”其中一人将目光投向奎萨图什塔，等待对方的下一步指示。

“追……！”奎萨图什塔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嘶哑声音，平时的优雅做派已经不见踪影。奎萨辛娜那边他会处理，但在那之前，必须拦住他们。对了，萨卢斯呢——

“追上去也并无意义，奉劝你不要这么做。”一个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说道。他的声音听着毫无特色，甚至不具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要素。

但奎萨图什塔一见到他，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变形者并不经常以真身示人，即便在怪人群聚的王庭里，变形者也是格外古老且我行我素的一支，祂们不常提出意见，也很少对他人的决定指手画脚。而此时不知为何并没有伪装相貌的变形者忽然出现，还做出了不要追击的意见，虽说这个意外情况和刚刚受到的冲击相比，倒是不算什么了。

“为何？”奎萨图什塔下意识地问道。

“那个女妖也来了，你的卫兵拦不住的。听说他在和血魔大君的对决中受了重创，但如今看来并不尽然。”变形者言简意赅地说出了堪称朴素的理由，“我们刚刚和他交谈过，罗德岛正在找‘提卡兹之血’，这时候让萨卢斯回来不是一个好选择。”

奎萨图什塔哑然，并感到一阵恼怒。

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突然间，一切都毁了。变形者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观，那么留给他的选项就非常有限了。

两相权衡之下，奎萨图什塔匆匆赶向放置丽兹的囚室。

追回冠冕的希望已经太过渺茫，那囚笼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

十分钟前。

Logos挥动骨笔，数名黑衣卫兵无声地倒地。女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很快就有更多的增援赶来吧，但金色的咒文只是缓缓流淌，发出愈强的光芒，将周遭的黑暗都几乎全部照亮了。身着王庭之主服饰的漆黑女妖漫步在石制的长廊中，然后缓缓停下。

苍白而妖艳的奇美拉出现在长廊黑暗的尽头，Logos对这面容并不陌生。正是她从温德米尔的旗舰上掳走了阿米娅。但是——

女妖轻轻开口，吟诵：“‘纵贯’。”

一道锐利的斩击让女人尚未完全走出黑暗，身体就被整个劈成了两半。但平整的缝隙中并没有鲜血渗出，不尽如此，她面上的微笑甚至都没有变化半分。“萨卢斯”的姿态扭曲，以人体绝无可能做到的诡异角度将被劈成两半的身体重新拼合，笑道：“啊呀，你甚至不愿意先打个招呼吗？女妖之主。”

“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Logos冷淡地说，一语道破对方的真身，“变形者。”

“是的，很遗憾。死亡并没有如你所说的那般带给我们答案。”“萨卢斯”轻轻一笑，转瞬间恢复成了变形者“原本的姿态”，轻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最古老的王庭代表之一的脸上并无表情，“我们只能继续求索。”

“协助赦罪师篡王的阴谋，难道会让你们找到那个答案吗？”

“我们不知道，女妖，正像你也不知道。而一部分的我们已经做出选择。”变形者说，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在这里，我们的确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

Logos皱起眉头。

“你们那位异族的魔王，的确拥有着很有趣的灵魂。”变形者轻声说，不顾女妖身上愈发明显的敌意，“苦难加诸于身，没有带来污浊，而是更为澄澈的纯净。她的灵魂已经和‘黑王冠’深深绑定在了一起，即便奎萨图什塔的秘术也没能将其与之分开。而这一切……”变形者深深地看向Logos，“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阿米娅早已向我们证明过她的勇气。”Logos别开视线，敛去眼中浮现出的些许复杂情绪。

“我敬佩那位魔王的勇气。但还不足够，我求索的答案并不在此。萨卡兹万年的历史中，并不缺少与她相似的存在，可他们全都在怒火与仇恨中烧尽了自己。”变形者说，一向平静的语气忽然染上了一丝兴奋，“这些已经无法打动我们了，那位小小的魔王的有趣之处并不在此。”

“什么？”Logos下意识地反问道。变形者忽然高昂的情绪让他觉得有些异常。

“崇高的道德、身上的责任、对万事万物的悲悯之心……她有无数个理由紧握着萨卡兹延续万年的苦难，并将其作为苦涩的希望吞下。那位少女戴上那顶荆棘之冠已是必然。可同时……她也对另外一样东西固执地不肯放手，明知与前者相比，那东西渺小而卑微，不过是一粒只能开一朝一夕的枯萎花种。”变形者一字一顿地、缓缓地说道，他死死地盯着Logos的脸，目光如炬，像是不想错过对方的丝毫反应，“无论你是否知情、是否承认，那名少女……你们小小的魔王，的确倾慕于你。”

Logos愣住了。

他一瞬的惊讶与茫然并没有逃过变形者的眼睛，即便女妖很快就从动摇重归平静：“即便作为一个荒唐无稽的谎言，你的言辞也太过拙劣，变形者。”

“你清楚这并非谎言，为何急于否认？”变形者说，他摇身一变，又成了阿米娅的样子。一双蓝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少女口中发出一连串残忍的质问：“那时没能救下我，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把我掳走，你感到后悔吗？自责吗？难过吗？”

“‘崩裂’。”一道凌厉的攻击击碎了少女的幻影，金色的光芒闪耀，而Logos的眼中并无变形者所期待的恼怒或悲伤，他淡淡地开口：“变形者，探寻我的感受也并不能给你答案。以你曾经的说法，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或许，但我们已厌倦周而复始的道路。”少女的幻影再次出现，这次她的身形更加幼小，还只是一个不及Logos一般高的稚童，“阿米娅”穿着一袭白裙，以稚嫩的声音开口，“告诉我，Logos先生。你后悔了吗？”

这次Logos没有施展咒言，他感到一丝难以形容的焦躁。

或许因为变形者的固执，又或许因为来到伦蒂尼姆后，他们总是在不断地被迫做出取舍。罗德岛就仿佛被拉回了曾经是“巴别塔”的时候，他们踏着血腥的道路一路走过去，每个人都坚信特蕾西娅所期冀的愿景终将实现。

直到那通天的巨塔倒塌，洁白无暇的圣人陨落。

阿米娅……是否走上了和特蕾西娅相同的道路？

他是否如变形者执拗地质询的那样，感到一丝悔意？

在女妖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亦或已咒文再次击碎幻影之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感从更深处传来，空气也为之一滞，在场的两人一时间都没能言语，就连这世上最古老的存在之一的变形者都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Logos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喃喃道：“……阿米娅。”

这股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消散了，与此同时耳机里传来博士的声音：“Logos，撤退。阿斯卡纶救出阿米娅了，准备接应她们。”

“好。”Logos简单地应道。他扫了一眼变形者，对方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也并没有阻拦他一下的意思。Logos不打算节外生枝，现在确认阿米娅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他没有再和变形者多说，直接赶去了事先约好的接应地点。

即便变形者的问题仍然残留在Logos的心底，而他没能给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TBC——

小说相关章节：【明日方舟/罗兔】罪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