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果然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之后连睡眠质量都变好了……”

自云栖给水生戴上耳环之后，又过了几日，两人的相处模式仿佛回到了未去过绮栊峰之前的样子，云栖翻了个身，刚想招呼水生，却又止住了将要喊出的名字。

“水……欸，不对。”

云栖又往榻上一躺，自己本不喜用其余同门惯常用的办法命令魔族，不过现在想起自己现在连动动嘴皮子的功夫都不需要，也能让水生听从指令，当即带着点笑意在心中唤了声水生的名字。

没过多久，屋门吱呀响了一声，又接着一声闷响，门轻轻地合上，云栖这才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准备打理一下自己。

云栖从来不在每日的晨课上偷懒，洗漱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一边延续着自己以前的习惯含着水用柳枝洁牙漱口，一边还能嘟嘟囔囔地讲话，同水生逗乐几句：

“咕嘟咕嘟……哼哼，看我对你好吧……咕嘟咕嘟……有了这耳环，我不用说话，你也不用挨电，照样能知道我的心中所想……”

待云栖洗漱完，顺脚踢了踢旁边跪着的水生，水生也没愣着，会意地靠了过去，方便云栖把用过的几个水盆、杯子之类的再放到他身上。

“反应挺快，还想着你会不会捡了这个丢了那个呢。好了，我今日有事在身，便不练剑了，你不用给我温水，自己去那沙盘上把之前的字练一练吧。”

有道是山中无岁月，云栖虽进山门没多少时日，倒也日日过得充实，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天亮的越来越早。云栖在院子里盘腿打坐了半晌，待到感受到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后才起身掸了掸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背上自己惯常用的那柄佩剑，朝着外面走去。

……

“云栖是吧，果真是个好小子。先前我还以为你那几个干事的师兄夸大其词，但你带回来那果子确非凡物，倒也合得上你先前报上来的灵青藤已开灵智。如此一来便特事特办，不用等新弟子们的统一考核了，我自做主为你单开一课。”

云栖单膝跪在地上，垂眸盯着地上错落有致的拼接痕迹。少年人的心思总是那么单纯，若是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此时尾巴定是要翘上天了，不过眼前不好表露心绪，云栖也只好收敛心神，继续听老者安排。

“瑛瑛，去和这位师弟练练手……涤心境的小朋友，要是磨蹭久了你那些师兄师姐取笑你我可不管。”

老者话音刚落，旁侧便站出来一位高挑少女，利落地应了一句：

“是，师尊。”

云栖也不意外，起身对着老者拱了拱手行礼告辞，便同那位“瑛瑛”一同出门去了演武场。

归衡宗从立宗之时开始便有这十四峰，占地极广，若是将入门弟子算上约莫得有十数万人，各峰互不干涉，弟子考核、晋升，也是内部自行决定，是以云栖晨时出行，来的便是这飞白峰的主峰。飞白峰本就以武入道，这承担着考核职能的主峰更是如此，大大小小的习武场随处可见，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殿门，旁边转头就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场地。

“师弟，我名崔瑛，清卢真人座下弟子”，行十三，说起来，我们倒是颇有缘分。”

那少女出了殿门后比方才多了几分活力，云栖从小便招架不住这种有些自来熟的异性，小到领居家的妹妹，大到偶尔串门的姑母之类的亲戚。他两颊上浮起一抹淡红，有着逐渐向耳根晕染过去的趋势，心里还踌躇着如何作答，是问问如何有缘，还是请教两句有关生活、修行的经验。不过眼看着两人站上空旷的演武场，他忙不迭地站去了对面，崔瑛看着云栖着急忙慌的样子更觉有趣，但默契地没有继续同云栖寒暄，只是从腰间抽出一柄细剑来在一侧站定。

“师尊有令，莫敢不从，云栖师弟，百招内我败你。”

她拔剑后不似方才的活泼模样，手中细剑一抖，化为一柄鞭子似的碧色软剑，剑柄尾部挂着一对镂空双鲤坠饰，想来是少女心爱之物。

崔瑛右手持剑，左手背于身后，注视着面前的云栖。

云栖向来不怵考校，晨起收拾时就做好了准备，没有再披上外袍，单着了一身劲装，便是猜到多半要比划几招。顿时脸也不红了，在另一侧站定后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果真是有缘，正巧我也想说，崔瑛师姐，百招内我必败你！”

许是云栖自幼习武引气发育较慢的缘故，他的声音也和身高那样同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狂妄的话语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出来，两者中和后，只剩下了些意气风发的豪情。少年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定定看着面前的崔瑛。

看到云栖摆好架势，崔瑛手中软剑先发，细微的嗡鸣声破开空气，直奔面门，云栖手指平抹在剑身上猛地一划，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下一刻便横剑于眼前，弹压下如电般袭来的剑尖，以腕力将软剑挑开，手中长剑一往无前，取其中路，亦是锋芒毕露！

软剑如有生命，金铁交击时便坚硬如铁，此时却又如一段薄纱，被挑开后立即回弹，崔瑛侧身避开云栖袭来的剑锋，随后剑出如鞭，碧色细光闪过，从云栖左肩上打下一块衣片来。

剑势如火，两人之间银碧二色冷光交烁，四十招转瞬即逝，云栖状态更加火热，剑法使得得密不透风，手中长剑映着金属独有的寒光，又浮起那不自觉带出的一抹水色，剑尖偶尔掠过地面，留下一道洇着的水汽白色剑痕。四十八招刚过，两人正要默契地拉开距离再寻机会，云栖取准空挡，运好腕上气力，侧挑而去。

软剑本就不是什么常见的武器，寻常想要获得相似的对战经验更是不易，不过方才这近五十招的来回倒是让云栖明白，眼前的师姐剑招可以用诡谲来形容，并非是说其阴损，只是飘忽难定，不好预测，但也正是如此，若是能逼她与自己正面对剑，她怕不是自己对手。

这一剑论时机，论角度，论气势，都是云栖那尚且稚嫩的剑术的集合体现，只这一剑，崔瑛绝对无法抵挡下来。

……但崔瑛并未抵挡。

在两人这五十招上下的交锋中，不只是云栖在观察崔瑛，反之亦然，崔瑛心里明白，眼前的小师弟长得好看，但使剑的路数却是实打实地作风强硬，放在尚且年幼的云栖身上就是……有那么点天真。

有备而来的崔瑛挥手扬剑，速度甚至比之前过招时还快了三分，碧色软剑在这一扬中轻松地缠上了长剑的剑身，稍微向下一带，便能将这一往无前的剑招破了气势。

云栖愣神之际，尚未做出反应，崔瑛却没停下反击，身形轻旋，从云栖一旁奋力踏地，闪身冲到了云栖身后，手中软剑借着缠上云栖长剑的当口拉成弓状，半绕过了云栖的半侧脖颈。

云栖眨了眨眼，只觉自己技不如人，诚心道：

“师姐剑术一流，我自愧不如。”

崔瑛才绕回云栖身前，软剑同软尺一般从长剑上窸窸窣窣地抽离，两人又互相行礼后才离开场地。

“承让了。”

“受教了，师姐。”

返回大殿这不远不近的路途中，云栖还想和崔瑛聊上两句方才比试里的感悟，崔瑛却笑得开心。

“现在小师弟倒不如方才那么腼腆，原来是要过上两招才能得师弟回话~”

云栖这才回过神来，小脸通红，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嗯？怎突然反应过来了？正事要紧，不闹你了，若是以后还想和我交流比试尽管来找我，想来今日过后，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师姐弟了。”

两人并行回到殿中，崔瑛对座上的老者抱拳，恭敬说到：

“幸不辱命，师尊。”

清卢真人摆了摆手，转头看向云栖，温和开口：“好孩子，刚才比试的时候，你心里可有所悟？”

云栖还站在崔瑛后面半步的地方琢磨着方才比试的细节，清卢真人突然而来的问题倒让他有些不知怎么回答。大殿里落针可闻，默不做声实在尴尬，云栖嘴比脑子快，便开口说到：

“不敢欺瞒真人，弟子方才一心只想着如何战胜崔瑛师姐，未能参透其中多少真意……”

“幸好你没同我这老头子胡诌什么天地运行之理，通玄境的切磋哪能有那么多大道理呢？你想到什么说什么便是。”

云栖听了清卢真人的话，也不去马后炮自己如何应对，或许能有几分胜算，只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分析都说了出来。

“方才比试中，崔师姐无论是对兵器的理解还是对战局的掌握都完胜于我，软剑以柔克刚，若是再来一局，即使对师姐有了些许了解我恐也无法战胜，或许我会试着尽力防守，撑过百招。”

听了云栖对自己都有些不留情面的分析，清卢真人和蔼的语调里又带上了些笑意：

“如此一来，岂不是彻底认输了？”

云栖迷茫地抬起头，下意识回答道：

“这……怎能算彻底输了。不，胜负已分，我并非不承认我此时与师姐的差距。一旬、一月，我总会再去找机会寻崔师姐再较量一番。若是还不行，如今我十三岁，待我十六岁的时候也会同崔师姐比试，待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亦是如此，这样依旧一胜难求，那我一生自然都要为这一胜努力，如此才不负我手中长剑。”

“哈哈哈哈，原来竟是个小剑痴！不错，不错，我们飞白峰的弟子就是要有争胜的气性，若是遇险则退，如何对得起手中三尺青锋？我门下如今共有弟子十三人，皆为天赋卓绝之辈，其中行七的岳川似乎与你亲如兄弟，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

云栖也不是个呆愣的人，修行之路漫漫，若有一个师父能为自己引路自然是极好的，不管别的，至少要先把这师徒身份应下了再说。

“师尊在上，受徒儿一拜。”

清卢真人也没拦着云栖，虽不必行什么三跪九叩的大礼，但该有的礼节也最好别少，也是给小弟子一个转换身份的契机。

云栖从地上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到：

“师尊，弟子先前听师兄介绍，通玄境的弟子才需要拜入师门，可我如今不过濯体……好吧，就算是涤心，也还差了一个境界，这其中可会有什么不妥？”

“无妨，前两个境界不如说是为了筛选那些身体过于孱弱、心志不够坚定的不适合修真这条路的普通人的门槛罢了。成功带回来灵青藤果，便说明你濯体这一关不成问题，方才问你输赢胜负，那颗求胜之心亦是胜过飞白峰内无数弟子，既已剑心通明，又何须再浪费时间在那没意义的事情上。不必在这种琐碎事情上犹豫，你的身份信息自会给你按照通玄记录在册，只是你年岁尚小，也无需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每月初会有一次师门小较，你那时再去认认其他师兄师姐吧。”

清卢真人将事情安排好，便挥了挥手，自己继续闭目养神起来。一旁站着的二人也不再打扰师尊，各自行礼告退了。

……

“小栖今日可入了师尊的法眼？”

“自然，都不用等，师尊说会按通玄给他登记造册，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们这一系名正言顺的小师弟了。”

“如此便好，只是近些日子小师弟的修炼或许还要拜托师妹多费些神……”

“哟？不是天天嘴里念叨着小栖，你竟不亲自教导？”

“……唉，我自然想事无巨细地教他，不过他人约我下山游历，正巧一同完成师尊让我们外出提升阅历的要求嘛。我想着前些日子外出完成峰内的考核时，也算听到了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便去碰碰运气，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好吧，不过师兄，求人可要有求人的样子。”

“瑛瑛师妹，这可是你唯一的师弟啊！当然了，我肯定不会当了甩手掌柜便自己出去逍遥，到时候给你带三柄软剑如何？”

“嗯——？”

“……”

“沿路的口脂水粉都给你捎上一份……师尊知道又要骂人了。与其用外物来追求容颜永驻，还不如勤快点修炼早日突破呢……再不济，去找绮栊要点驻颜丹也行啊。”

“你说什么胡话呢！本姑娘也才十七岁！你变成老头子了我都不会变老！还不让人有点爱好了吗！分不清颜色的人不许乱说话！”

“说你一句能顶十句回来，也不怕把嗓子吼坏了，自己的修炼别落下，不然你就自己去买吧。”

……

幸亏早上出行没有浪费什么时间，云栖回来的时候日头正好，在玉牒上和岳川通了信之后，岳川也很快回了消息，邀云栖一同吃个晚饭，也算是庆祝一下。

云栖进了屋子就径直扑到床上，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滚了两圈，最后横躺在床上发呆望天，任凭双腿搭在床沿，偶尔晃动传来细碎的铃声。

“怎么没看到水生来着……哦对，之前让他去练字了来着，应该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吧，正好中午也带他出去吃个饭吧！”

云栖一个挺身从床上弹起来，又朝屋外奔去。

来到习武场，云栖就看到一个身影乖巧地坐在沙盘旁边，用脚在面前写写画画，专注得很，竟然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过来了。

“哼哼，嘿！”

“嗯呜呜？！”

云栖放轻脚步，绕到水生身后才猛地拍上水生的肩头，水生还专注在练字的任务里，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对周围的感知上面，被猛地一吓才反应过来，赶忙翻身跪好。

“还挺专心嘛，不错不错，做事就是要这样专注才对。正好我今天心情好，带你下去吃个饭吧，走了。”

水生自然是顺从云栖的安排，乖乖跟着云栖朝大门走去。

待走到门口的时候，水生自觉地停下来等着云栖套车，云栖发觉水生没跟出来的时候反而有些诧异：

“什么情况，这么想留在家里看家吗？”

水生也开不了口，耳环也只能让他单向听到云栖心里的指令，不能反向表达自己的意思，只好摇了摇头，跑到云栖前面做了个用力向前迈步的动作。

“欸？没让你拉车啊，怎么还想着自己折腾自己，走走走，就在山下，还拉个车，你不嫌累我还嫌麻烦呢。”

……

两人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酒店，按云栖的性子肯定是要将水生带进雅间一起的，但想起之前在绮栊峰下的事情，他又存了点训练水生的心思，故意和一旁的小二交代了两句：

“帮我把这魔族牵到后面去关起来吧，其他都不用给他准备了。”

云栖也没真的甩手不管，先前水生发狂的事情到底是梗在喉头的一根刺，他也怕水生再度暴起伤人，没去刻意加重水生身上的电击和束缚，只是单纯默了句口诀在心里。

水生当然不乐意跟着其他人离开，但云栖还在这里看着自己，他被堵住的嘴里发出了些咕噜声，等到脖颈上的项圈被向后扯得有些呼吸困难，他才转了个方向和小二走去。

“哎，等等！”云栖看到水生跟着小二往后面走去才追了上去，塞了块银子在小二手里，“这魔族还是有些危险，还是放在我身边我安心一点，帮我寻个雅间吧。”

那小二也看出云栖修真者的身份，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锁链再递还给云栖，心中暗自嘀咕着：“这不挺听话的，现在哪还有敢闹事的魔族啊。”

但两人手中东西一换，多了一块银子握在手里后小二更是喜笑颜开：“好说好说，小仙师真是心思缜密，替我们这些凡人着想。”

“这次不是挺乖的嘛，怎么绮栊峰那次管不住自己？”

云栖坐在椅子上一边夹了一筷子菜，一边对一旁的水生问到。

不过水生在这里肯定是回不了话的，他其实也不知道如果真要回答应该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想着：

“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实在太让我心烦，或许是因为知道你就在不远的地方……”

云栖倒也没想要个什么具体的答案，自顾自地向下接着说：

“哎，不管怎么说你这次还是做得不错嘛，还是要赏罚并行，以后继续努力。”

云栖说完拉了拉水生项圈上的锁链，水生会意地往云栖脚边靠了一点。云栖将杯中的桃子酒倒在地上的石碗里。

“喝点呗，甜的哦。比平常那种药水应该好喝多了吧。”

“不过你也不能一直像这样只在我面前装乖呀，最多三四年，我们总是要分别的。”

水生还在费力喝着云栖倒下的那一杯甜酒。如云栖所说，或许这就是甜味，让水生觉得有些莫名的欣喜，但云栖的下半句话说出口，那口中的甘冽在嘴里环了一圈，咽进喉咙里的时候顿时转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带着些灼热坠入空空如也的胃肠里，但水生当然不会害怕这一点点酒水带来的烧灼感，只是突然又觉得心里仿佛也被烫了一下，兀地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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