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穿过茂密的森林，秦彻载你到了一片被群山环绕的湖水边。这里生长着一种蓝紫色的巨大菌菇，个头能有一张圆形的小茶几那么大。秦彻就是在找这种菌菇吃。

你在湖边掬水洗净了脸上和手上的血污，甩去水滴后，回头看到黑色的龙就像牛羊一样埋头在青草地里专心啃那颜色古怪的菌菇，忽然间觉得这个场景很有趣，便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着，静静地欣赏秦彻难得温和进食的画面。

云谷上的天很蓝，倒映在湖水里，使得湖水像一块质地细腻的青金石般镶嵌在碧翠覆盖的山野之间。几朵白云飘在空中，仿佛蓬松雪白的棉花一样轻轻盖在尖尖的山顶。远处也有飞龙，一对对结伴飞行，穿梭云间，难舍难分。偶尔有风从谷中吹来，拂皱了湖水，带起阵阵美丽的波纹。几只鹤在不远处的浅水边直立着，躲在茂盛的水草间，警惕地与你们保持距离，尤其注意龙的一举一动。也有胆子大的小鸟降落在龙背上，一边叽叽喳喳地喧闹，一边好奇地用鸟喙轻啄龙的鳞甲。

莫嗦莫嗦，莫嗦莫嗦。

除了风声，叶响，鸟叫，虫鸣，最靠近你的地方就只剩下龙咀嚼菌菇的声音。难得看到龙吃素，而且吃相文雅，尽管是为受伤的缘故，也叫你不由欣喜自己能有机会多了解他一点。

你知道龙不挑食，无论狮子老虎，还是山羊野牛，他通常是猎到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以后，哪怕有不怕死的猎物大胆来到眼前瞎晃，龙也懒得搭理。这一点和你了解的野兽很像。不了解的人总觉得野兽喜欢攻击一切来到眼前的猎物；可实际上，除非是为填饱肚子或保护领地，野兽通常不乐意浪费体力与猎物做不必要的周旋。它们没有霸凌猎物的趣味，对待充饥的食物的态度要比人虔诚得多。

“笑什么这么开心？”

龙又啃完了一朵菌菇，走到湖边喝水。一看到龙走近，警觉的鹤便纷纷惊起，嘎嘎叫着扑扇翅膀飞去了湖水的另一边。龙没理睬它们，兀自伸长脖子，甩了甩脑袋，把半个长嘴伸入水下，咕嘟咕嘟大口吞咽着，好像吃菌菇叫他很口渴似的。

“第一次看你吃素，觉得有趣。”

你凑近到龙身边，发现他身后托着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迹——流血止住了不少。伸手摸摸龙的脖子，你想起了找到龙不久前遇到的伊格诺老头。

“伊格诺死了。”

“谁？”

“我第一天和你到塔尔城，就朝我扔飞镖的那个老爷爷。”你对秦彻说，“他在守城时受了伤，后来又出去捡圣裁军丢下的物资。在搜刮财宝时，碰到了圣裁军涂在上面的毒液。”

“是吗。”秦彻喝饱了，用舌头舔舔唇边，“我以为他可以活得久一点。”

“你一开始为什么没有狩猎他？”你问。

“托他的帮忙，顺便给你上了一课。”秦彻说，“当然要支付给他酬劳。”

你和龙一起在湖边散步。

日光下，你抬起手臂，拨弄了一下挂在手腕上的贝壳手串，回想起亲人、友人、仇人、无辜的人、罪恶的人……所有你遇到的有关这些人的死亡，都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的死之后，他们的灵魂不分高低贵贱被脚下的土地吸收，成为星球的养料。如果死亡是注定要遭遇的经历，那或许星球本身就是所有生灵的归宿，也就并无所谓是如何死去的，因为逝者的灵魂最终都会变成星球的一部分。

“秦彻，被你杀死的裁决之隼……神，祂们的灵魂也会被星球吸收吗？”你走到前面一些，转身问龙，“还是说，被你吃了？”

“神的灵魂？”龙冷哼一声，用嫌恶的口吻答道，“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吃了只会污我的嘴。”

“噗。”鲜见秦彻气鼓鼓的样子，你轻轻一笑，但随即想起神是秦彻的仇人，便又马上敛去了笑容，继续问，“那你吃过灵魂吗？”

“没有。”秦彻回答得很干脆，“这东西就和人吃的鸦片一样，一旦沾上，就很难摆脱了。更不要说龙本身就喜欢勾引灵魂堕落，又被堕落的灵魂诱惑。”

你想起他带你去亡灵谷的那天给你讲的故事。秦彻总是很珍惜得到自由的机会。大概是因此，他才对自己无比严格要求，不准自己和通常的龙那样不知不觉地掉入贪吃灵魂的陷阱。这样的龙，其实并不能算作人的敌人，可却一直为人遮挡着罪恶，背负着传说中的恶魔的骂名。

你了解这一切，却并不为此开心。毕竟若非那一场惨绝人寰的祸事，你也不会被丢下深渊，与龙相遇，而最终改变了对龙的看法。如若生活仍旧太平，你不会成为和龙生死与共的魔女，而会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厌恶龙来了的小村民百姓。

“唉……”你叹息。

这些时日经历的事情，不觉间，已让你认为的那个世界天翻地覆。你追逐光明时，黑暗也悄悄地跟来；你沦陷绝望时，希望也无声地孕育。似乎事情不总是绝对好，也不总是绝对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运转着，把好的坏的一起催着前进。

“怎么又哀声叹气的。”秦彻问你，“看在我的血已经止住的份上，你该高兴一点才是。”

“我高兴着呢。”你收起微微沮丧的表情，莞尔道，“你接下来想带我去哪儿？”

“答应你的，兜风。”秦彻把身子伏低，让你攀到他的背上，“跟我来。”

你随秦彻飞向了云中，掠过辽阔的草场和山谷，飞过悬崖和峭壁，到更远方的几座雪山之间穿梭翱翔。这里的温度很低，迎面的风也十分寒凉，可你却并不感到冷，只觉得这样低温的风吹在身上很凉爽。

“秦彻，这里这么好，为什么龙不回到云谷躲起来呢？”你趴在龙背上，抱着秦彻的脖子问。

“因为龙很讲究领地。哪怕是在云谷聚居繁衍的特殊时期，也会有很多龙因为争夺领地而打起来。”秦彻答道，“来云谷的龙太多了，使得这儿气味很杂，龙不喜欢；并且，不会有公龙或母龙愿意看到形单影只的龙路过巢穴附近，接近自家的蛋或伴侣的。”

这意思就是说，龙长大后，非得找一块地方单独圈为自己的领地不可。在这块领地上，只能存在一条龙，除非另一条龙是它的伴侣，不然两龙就得打架争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龙夫妇到要生小龙的时候，才会不得不到云谷找临时巢穴和其他龙一起聚居。

“你说你常回这里养伤……你倒不怕被其他龙驱逐？”你问。

“年纪小，人家看不上。”秦彻坦率地说，“龙不会欺负比自己弱的，更喜欢挑战比自己强的。”

又飞了一会儿，你们降落到一个峡谷之中。沿着直道往前，一直走到尽头，可以看到一座雄伟的高坡上一前一后立着两个龙骨架。前者稍大，后者稍小，但都是大过秦彻五六倍的样子。经受着风吹日晒雨淋，它们的骨骼没有变粗糙和散架，而仍然优美稳重地立在原地，高傲地从高坡上往下俯瞰着峡谷间开阔的空地。

“这是我的不知道哪一代的祖辈。”秦彻朝俯瞰你们的龙骨尊敬地低了低脑袋，“新夫妇来到这里，都会到这儿来拜见一下它们。”

你本来还在龙背上和秦彻一起膜拜龙骨，更在心中为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撼，一听秦彻此言，苍白的颊上登时飞上两抹红云。你拍了拍秦彻的脖子：“胡说什么呢？我又不是龙！”

“是灵魂相契，生死与共的同类。”秦彻强调说，“你答应的，也亲口说了喜欢我，所以我就带你来了。”

“可你明明说你是来这里疗伤。”你没想到这条龙竟然是个计划通，不禁有种上当了的感觉，“不行！这不能你一个说了算，我不答应！”

你听到秦彻轻轻地吐了口气，好像有点委屈，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带着你转了个方向，背对龙骨。他说：“行。那今天先离开，等哪天你想答应了，我们再来。”

“慢慢！”你没好气地叫住秦彻，忍俊不禁，“我的意思是这事儿你得先跟我商量，不是不答应你。”

秦彻闻言，沉默了数秒，然后问你：“那你愿意答应吗？”

回答两个字就叫他成功，也太便宜这头龙了。你狡黠地使了个坏，把问题还给他：“看你咯！”

也不知道他是不耐烦呢，还是害羞呢，好半天不说话。你也不着急，就在龙背上坐着等。等啊等，等不到秦彻回答，却等到他扑棱开翅膀——他又飞起来了！

这时已是斜阳晚照时分。秦彻飞着飞着，带你落到了一处高峰之顶，和你面对一片镶着金边的云浪并排而坐。苍穹浩渺，云海茫茫。金乌西坠，余霞成绮。橙红粉紫，灿烂辉煌。

你静坐绝顶，为这蔚为壮观的景色叹为观止。生与死的悱恻，爱与恨的缠绵，历历往事，悠悠情思，竟都不知不觉，慢慢消融在了广大的天地之间。这与你在龙窟顶上观看落日，追忆故土的感觉不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来到，镇住了你的心绪，令你在无边的宁静中与世界交融——好像一切皆是心之所至。

“夕阳落山了。”你说，“一会儿月亮和星星就要出来了。”

“嗯。”

秦彻轻轻点头，将五指穿过了你的指缝。十指再次交握，把心也连接到了一起。你感到相融的灵魂沸腾般滚烫，灼得你精神都在发热。发觉熟悉的气息凑近过来，你微微侧过脸，抬起头，和秦彻红色的双目对视。余晖敛尽的刹那，光明与黑暗相遇，你们的唇贴到了一起。

疏忽间，你开始下坠。秦彻抱着你，和你相拥落下云海。

“秦彻！”

“别怕。”

你缩在秦彻怀中，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秦彻紧紧地搂着你，张开后背巨大的龙翼，在你们将要坠地时疾转方向，带你重回天空。

“怎么样？”用指背轻轻摩挲过你惨白的脸，秦彻有点抱歉又有点得意地笑笑，“这是龙求爱的方式。你要是觉得这还不够……”

“够了！”

你依偎在他的心口，一边缓解下坠失重时产生的惊恐心绪，一边听那有助于镇定的有力的心跳，从龙的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我答应你。”你迎上计划通那得逞的笑容，开始怀疑他才是你的克星，“拜托这种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做了！”

“你能答应，那真是太好了。”秦彻乐呵呵地带你往龙骨所在地飞，“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的。”

“……”

回到原地，你们重新膜拜了龙骨夫妇。秦彻化出人形，和你面对面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神情怡悦。他长得有点凶，不苟言笑，但此时却是忍不住上扬着唇角，露出无比温和与柔情的笑意。

“龙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他注视着你，很高兴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伴侣了。”

没有鲜花，没有礼服，没有歌声，没有人群的喝彩，没有圣堂的赐福……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峡谷，两架硕大的龙骨，呜咽的寒风，清冷的星月和流淌的时间。

你嫣然一笑：“以后，你就是我的龙了。”

天地为证，生死相许。山盟海誓，情比金坚。

你们相拥，灵魂相融，一个隐去了龙角和尾巴，一个满头青丝换了银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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