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讲述的是一群人复活恐龙的故事。

一只千万年前吸了恐龙血的蚊子被裹进琥珀里，而他们从蚊子的身体里提取出来DNA复活恐龙。

其他的剧情对我而言早已模糊不清，唯独这一段令我始终难忘，令我无法割舍无法忘却无法停止留恋。

（将自己的信息永远地保存）

在琥珀之中获得永生。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不是吗？

午夜的剧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屏幕上放映的低劣B级片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丝毫不在意那损坏的胶片让本就糟糕的画面变得更加刺眼。

胶卷就是电影的琥珀。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尽可能避开脚底那一大摊不知道是谁弄洒的饮料，却懒得再换一个座位，哪怕整个电影院里只有我一人。

哦，还有某位因为我而无法下班的放映员。

屏幕上的演员装腔作势地尖叫，面对拙劣的道具尖叫，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荒唐得令人感到可笑。

但是我没有笑。

（谁不是这样呢？）

封印在胶卷之中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只需要尽可能娇柔做作地摆出一副任人欣赏的姿态，却永远不必真正面对那些审视自己的或厌恶或嘲弄或否认的目光。

（胶卷之外）

不幸的是，我们这一生必然如此存活。在他人的目光之间接受评价，为那一丝可笑又毫无意义的评价而竭尽全力，将自己摆进橱窗之中，如同四肢关节僵硬的人体模特一般摆出一副又一副完美的姿态，等待被欣赏被赞扬，像小丑一样……

（令人发笑）

停止！打住！

然后是……

在这里倒带！剪辑！再来一次！

（拙劣的电影剪辑）

没错！我猛地拍了一下扶手，沉闷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电影声盖了过去。

我们同样生活在琥珀之中，而这些目光就是困住我们的松脂！

（将一切凝滞在最完美的时刻）

午夜的迷思总是如此，在当时看来如同发现了宇宙至理，然而在太阳升起之后，那层属于夜晚的神秘面纱彻底消失，我们终于得以看清这狂人之思本就毫无营养。

至少，现在让我想点什么东西，在电影结束之前消遣一下吧。

（在琥珀之中沉睡千年）

我早已被困住，再也无法动弹。

电影之中的富家子弟，穿着剪裁精致的衣服，出入于各大上流社会活动现场，一掷千金，风流倜傥，四处留情。

嗯哼，或许吧。至少对我而言，这一切或许没有那么美好。

大户人家的次子通常都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他们不像长子那样有着继承家业的责任，也不像幺子备受宠爱。他们短暂地享受一段时间的天之骄子生活，然后便被扔在一旁，像是

（名贵的垃圾）

被遗忘的透明人。

如果真是如此，我乐得清静。

大哥和小弟的葬礼持续了很多天，多到我足以在父母的引见下认全所有的来宾，足以在葬礼结束前听清自己被选为家族继承人的事实，足以在棺材缓缓沉入地下之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也随之被埋葬。

葬礼那天阴云密布，恼人的细雨持续了很久。

（没有人再有机会为我哭泣）

我换了个姿势，躺进电影院的椅子之中，叛逆地透过椅背间的缝隙看向最前方的屏幕。如果你一辈子都被迫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么打破所谓的“教养”和“规矩”就像吃下蜜糖一般令人上瘾。

（一辈子都在琥珀之中垂死挣扎）

与其说是琥珀……不如说，我不过是一只被摆进标本陈列柜里的名贵蝴蝶。

在标本箱内，用尽浑身解数展现自己的美丽，哪怕身体被尖钉贯穿，哪怕是……那些为我的翅膀而赞叹的人从未知晓我是否想要成为一件展品。

（一件工具）

人类总是矛盾的，一边逃避和厌恶着他人的评价，又一边渴望着被他人评价。用他人的评价为自己编织出虚幻的外壳，假装自己承受的痛苦意义非凡，甚至不惜用这痛苦本身去包裹自己，渴望着被审视。

或许，一切归根结底，我们都渴望着能够非凡。

然后，我开始学习家族企业的事务，开始学习经济与金融，开始学着怎么在标本箱之中摆出完美的姿态，将自己的一生定格，将未来冰封，让那些随着目光而来的评价组成“我”。

我早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若是不能完成学习任务，若是无法循规蹈矩，若是没能表现出一副完美的模样为人所知，那么属于我的审判终将到来。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被那位老管家脱光衣服扔进禁闭室里，一次又一次在佣人鄙夷的目光之中抄写家规。

此时的我不是任何人，不是辉煌的家族继承人，不是完美的标本，我只是

（一个不应做的梦）

一个家族的污点。

令家族蒙羞之人不配得到奖励。

我渐渐学会如何封闭内心，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曾在无数的夜晚对着月光祈祷，祈祷会有一个人降临在我的身边，祈祷他会成为一位英雄，祈祷他会成为我的后盾，直到这无边无际的苦痛终结，直到我内心之中的空虚……

（暂停！打住！）

当然，我早就知道，这样的祈祷与希望不会获得任何的结果，最终不过是让自己在这无边炼狱之中的折磨多上一份时不时刺痛内心刺穿灵魂刺穿五脏六腑直到血流成河的绝望而已。

我们穿上完美的躯壳，将尖叫不止的灵魂层层封锁，假装无事发生。是啊，只要在他人的眼中我们是幸福的，那么我们便能够获得幸福。

躯壳之中，我们都在不断腐烂。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腐烂的宫殿，在外墙上修补着血肉，内里却一直在腐烂、腐烂、腐烂

（腐烂的国度）

腐烂下去。

人的一声注定空虚不堪，直到我们无法填满那不停侵袭的腐烂，直到我们腐烂成一滩烂肉，在蛆虫的啃咬之中一点不剩。

（回归寰宇，回归荒芜）

幸运之人永远都是幸运的，他们不必知晓自己的幸运之外存在着怎样的不幸，不必提心吊胆地为失去幸运而惶惶不可终日。

当我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冰冷的家那天，我麻木得连自己都无法想象。幸福早已被明码标价，谁又能说离开了枷锁之后，我不会为自己戴上更加沉重的枷锁？

或许正因这样的自信，

（傲慢）

他们第一次撤下了对我的层层约束，放任我一个人离家去上大学。

作为代价，四年的自由后，我将永远走入牢笼。

哪怕仅有一瞬间，我也不曾想过逃离，不敢去设想逃离。

（父母都是宗教家）

为之努力一生的信仰背后，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空头支票。

（用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话语宣扬权威）

可是我根本不敢去想连可以兑换的银行都消失的那一天。

（就连绝望也无法被偿还）

有时候我会想学校开设心理课的意义究竟是真的关心我们的心理健康，还是只不过为了在学校里出什么事情的时候有理由将自己的责任淡化而已。

尽管如此，我并不反感这堂淡然如水的必修课，或者说，我乐在其中。

当然，我无意欣赏那明显毕业没有多久的猎豹在讲台上窘迫的样子，我更喜欢在这难得的时间里放空大脑，让那些禁锢许久的思绪再次盘桓萦绕。

直到将我逼入绝路，一跃而下。

（像一缸冰冷的热带鱼）

听一个可能没怎么经历过什么叫“抑郁”和“自杀倾向”的人在讲台上努力向我们讲述如何“开导自我走出抑郁”实在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被头脑中的思绪折磨已久的我百无聊赖地四处扫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这是一部恋爱日常剧，那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开始缓缓变色，染上柔和的暖色滤镜，世界瞬间充满色彩。

不过，那时的我能够注意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好瘦啊，瘦小得不像是灰狼，倒像是一条灰犬。

他穿着暗红色的格子衬衫，脸上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只不过那件衣服对他来说有些过大，将袖子挽上去三折才能勉强松松垮垮地罩在他那细瘦的手腕之上。

那天窗外下着中雨，连绵的雨声让人昏昏欲睡，唯独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心理老师，表情淡漠，却绝非漠不关心。

我只记得那个下午，所有人都低头忙着各自的事情，唯独我和他抬起了头，仿佛跨越了万重群山看到了对方。

（群山回唱）

雨越下越大，世界变得如此不真实。

屏幕上的画面骤然定格，变得失真，我听到放映员骂骂咧咧地走进后台，拍打起那台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午夜的老旧放映机。我忽然感到有些愧疚，如果并非是我，或许他也不必与我一同困在这午夜的电影院之中。

一切只为了这个空荡荡的电影院中的唯一观众。

观众即是上帝。

（你我都是彼此的奴隶）

无论你是否希望，我们的生命总会如同远洋拖网船一般，将那些有心的无心的事物卷进来，卷进我们的陷阱，与我们紧紧纠缠，再也无法分开。

（像是一只守株待兔的蜘蛛）

或许，我们也在等待着从猎物成为猎手的那一天。

（将消化酶注入）

溶解我们的受害者。

（吸吮，大口地吞食）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何要去背负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沉重背囊，又为何要被铁链加身，遭受无穷的鞭打。

然后，那些曾经被那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的人们，终将捡起沾着自己血肉的皮鞭，将那些曾经令自己痛苦不已的背囊放在下一个人的身上，走在他的身后一路鞭打。

这就是，“传承”。

只有成为加害者，那些我们曾是受害者时经历的一切，才会终究获得意义，无意义的意义。

（齿轮一圈一圈转动）

直到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磨成碎屑。

屏幕再次亮起，放映机转动，电影继续。

而我的汽水杯已经空了。

“你也来找心理老师的吗？”

有人说，当你总在想着某件事物的时候，很快那个事物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说谎）

正因从未对此事有过预期，所以在那条走廊上遇到他才令我如此手足无措。

（我所热爱的世界）

当然，他并不在乎，就好像询问我的那个问题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就在我绞尽脑汁寻找答案时，他已经别过头去了。

“你呢？”

你也有着创伤？你也有着等待愈合的伤疤？你也在寻找一个可以舔舐伤口自怨自艾的角落？用自我同情假装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一时的狂风暴雨？

“我在给心理老师打工，作为勤工俭学的内容。”他的回答一如他的问题，平淡如水，甚至听不出他对此究竟作何感受。

（沉在水面之下的尸体）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灰蓝色的眼睛。即使我放弃了创造的事业，对色彩的敏锐依然不愿意让我轻易放弃这份天赋。

像薄云笼罩的天空，像是风暴将至的海面，平静得像是一座深渊，蕴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力量。

（灰蓝色的深渊）

“你还好吧？”他侧目看向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又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冰冷的热带鱼）

“不……没事，”我灵机一动，“大概是最近的压力太大，所以……”

他了然地转过头，没有再多问一句，我暗中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此刻便是一个长镜头。来来往往的人如虚影一般快速掠过，唯有我与他站在原地，瘦小的灰狼和高大的老虎靠着墙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无所救赎）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实际上才是弱小无力的那一个，他那瘦弱身体之中蕴藏着庞大的力量，强大到任何的风暴都无法撼动他分毫，强大到那镜面一般的海面甚至无法激起一丝的波澜。

他是一个多么弱不禁风的巨人啊。

“我叫夏扬，你呢？”与人第一次见面要自我介绍，这是从小我便被教授的礼节。

（美德）

“严传。”他淡漠地吐出两个字，好像那两个字不过是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如梦似幻，美中不足。

（好事多魔）

“你的衣服上有颜料。”就在我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话题时，他平平淡淡地指着我的衣服说道。

“啊，因为这个……”我一时有些慌乱，就像一个被戳穿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我没有想到他的观察如此敏锐，就好像……

“这块，就像一只忧郁的水母。”他抬起头，眉眼微弯，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就像连日的阴雨之后从云间探出的一束阳光，让我不由得一怔。

（那个瞬间宛若永恒）

他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我们都愣在了原地。

“噗……”我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加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来人往的走廊之中，我们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前所未有地捧腹大笑着，无所顾忌地捧腹大笑着。这一刻没有夏扬，没有严传，没有家族的形象，没有矜持和礼节，

（没有压在灵魂之上无穷无尽的责任和义务）

不过是两个互相吸引的灵魂，为彼此的心意而欢欣地笑着。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开怀地笑着了？哪怕只不过是听到了一句连笑话也算不上的话语。

不过是，为他那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而动容。

“你的眼睛很好看，很少见。”他认真地指着我的眼睛说着。“像绿宝石一样，一定有很多人都这样说过吧？”

（不）

怎么可能会有呢？

我是家族的继承人，是寄予众望的影子。当众人看向我之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我，不过是一个身份，一个镜像，一个被投射的标签。将人物化，将物拟人，只要这个标签依然存在……

只要，那皇冠模样的价格标签依然强压在我的头顶之上，将我的一生明码标价……

只要，“继承人”依然存在，就够了。

唯有他对那金光闪闪的枷锁视而不见，如此认真地看着我，只是注视着我。

让我重生，让我降临，让世界再次被创造。

（造物主赋予的恩赐）

让我再次成为名为“人类”的存在。

“哈哈，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一个羞怯的毛头小子。我如此惶恐，惶恐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将我拙劣的伪装看穿，看到那个被我藏在掌心之中的标签，看到投射于我身上那个名为“继承人”的鬼影。

（最后的求救依然杳无音讯）

到头来，我只是惶恐着在那双灰蓝色的深渊之中终将倒映出锁链加身的我，轻而易举地将他赋予给我的权利收回。

（成为人类的权利）

“抱歉抱歉，久等了吧？”一个满是歉意的仓促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我收起脸上的表情看向那匆忙跑来的猎豹，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至少今天，我依然拥有这样的特权。

心理咨询室是一个窄小的办公室装修而来。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左侧的书架和档案柜，右侧靠墙的旧沙发，还有一个堆满纸质文件的玻璃茶几，只是这些便已经将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混乱不堪。

心理老师擦着头发上的雨水，另一只手点亮滋滋作响的白炽灯，将我们引入房间。窗外的阴雨一刻未停，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的窗户缝隙中挤入雨水气息的风，让这本就沉闷的办公室更加阴冷。

“严传，今天还是拜托你帮忙整理档案了。”心理老师走向办公桌，用手中的纸巾胡乱擦了一把从窗台流到办公桌上的积水后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我注意到他的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药瓶，然而还未等我看清标签上所写的药名，心理老师已经将那个药瓶迅速收到了抽屉里，只来得及让我认出瓶身上印着的仙人掌图案。

“那么，这位同学，是来进行心理咨询的吗？”心理老师拉过办公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坐到沙发上。

“最近马上要到考试周了，压力有点大。”我淡漠地坐下来，轻车熟路地扯着谎。“有一点失眠，但是校医院要求心理咨询室开具证明才能给我开助睡眠的药。”

“唔……这样。”他眼中的神色明显有些低落，然而我不知为何却能够从中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流程还是要走一下，这样吧……”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先填一下这个心理评估表，之后我再给你写证明。”

我只是接过那张调查表，从口袋里掏出我惯用的签字笔，在表头写上我那练习过无数次，今后也将在无数的文件上出现的签名。这张评估表早已过时，房间里的每个人对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假装一无所知，就不必承担不必要的麻烦。

形式主义真令人讨厌，不是吗？

对我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

（暂时解脱的时刻）

究竟从何时开始的？只要乖乖听话，只要去做被告知的事情，只要耐心等待，只要这样，我们就能获得奖励，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填写问卷，就能得到开具药物的证明）

就好像约定俗成一般，我们接受了这样毫不负责的承诺。

然后，在某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银行的营业时间是早九点到晚五点）

那张早已许诺给你的空头支票，到头来连兑换的机会都不再有。

总有一天这样的空头支票会如暴雪一般在你的内心之上无限堆积，直到雪崩将你淹没，再也看不到那些自己渴望兑现的东西。

直到，再也没有人给予你承诺。

可悲的是，我们总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只要忍耐着去完成那些本就无意义的事情，我们就会得到奖励，梦想因此成真。

（只要通过考验）

我们如此相信着，深信不疑，因为这是我们应得的。

（以后就能轻松了）

因为我们经历了苦难，我们理应被理解，理应得到奖励，不是吗？

（你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

付出一定会有回报，不是吗？

（你会变得……幸福）

不。

我抬眼看向心理老师，又看向一旁认真整理着文件的他，没有人注意到我手中的笔杆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

（是否感觉到茫然无措？）

没有人会去做你的施舍者，再也不会，以后也不会。

（是否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

奉献自我，就像习惯了按下按钮就能吃到食物的小白鼠。

（近期是否有结束生命的想法？）

到最后，我们的生命变为他人的生命，一无所有。

（是否认为他人会在背后议论自己？）

我不在乎其他人如何，我只想让自己经历的隐忍和苦难得到偿还。

（1到5分，你对自己的满意度是多少？）

至少现在，我不想再被那细细的铁链拴住脚踝，依然以为自己是那个毫无力量、任人宰割、等待施舍的……

（……大象）

（……失败者）

……孩子。

我想要自己的奖赏，只是想要我的奖赏。

如果没有人能够为我承诺……

（问卷结束，感谢参与！）

那么，我就用自己的手，亲自取来。

欲望燃烧的火苗，竟然轻而易举地将我烧成灰烬。

（在我无尽的梦境中……）

“乐河镇？”我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荒诞可笑，明明一无所知，却还要装作惊讶的样子反问，假装权威的模样虚张声势。

（……我看到了那座小镇）

“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只是一个荒废已久的矿业小镇。”他依然淡漠地将手里的问卷整理好归档，然后将心理老师早已写好的证明递到我的手里。“况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那里，对我而言那里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印象的故乡而已。”

（在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这里是音乐之河）

“如果能去看看就好了……”去看看被世界抛下的小镇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忘记时间，忘记世界）

忘记自己，忘记那些无谓的责任，忘记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明天。

就算被抛弃在世界之外也……

（回家吧）

“前往乐河镇的车每周只有一辆，每周三下午三点在最近的镇子发车，乐河镇是终点站。”他竟然真的认认真真地向我讲解如何前往乐河镇。“镇子上的民宿条件很差，真的想去记得自备洗漱用品和床铺。”

（乐河的太阳永远不足以晒净那些霉斑）

“与其说是想去那里……”我惊叹于自己竟然已经能够如此自然而然地让谎言脱口而出。“……我更想的是更多地了解你。”

真假参半，谁能说我们生来就不擅长谎言呢？

总有一天我们连真实的自己都能骗过去。

乐河镇，音乐之河流过的小镇，而今那条河在寒冷的冬日之中干枯，可怜得连溪流都无法算上。

随矿脉一同枯竭的，是这座小镇的生命力。

这里的一切都似乎笼罩着一层荒诞的灰色滤镜，或许那只不过是一层哀悼的黑纱，

（他们在死去前便已被埋葬）

行走在乐河之中的我们，只是在肃穆地参加一场来得过晚的葬礼。

（葬礼持续了很多天，或许很多年）

他拉着我的手穿行在乐河的大街小巷，在夕阳中走过无数寂静的店铺门口，偶尔一两个店铺的门口站着一位叼着烟的老板，吐出的烟气与白雾一同在冷空气中凝结成团，又在刺骨的寒风之中消散，就好像这样就能遗忘自己失去的那些梦。

“乐河镇的人大多都会失眠，”他的声音像是穿越了久远的时空到达了我的耳边，“然而他们并非无法入睡。”

我说不清究竟他的话语是真实，抑或只是我的幻想。

“比起空无一物的梦境，无梦的夜晚或许是一种解脱。”

他们的根扎得太深，以至于当乐河带着他们的希望和未来沉向深渊之时……

（深海鱼会做梦吗？）

他们也已经无处可逃。

“带睡袋了吗？”他开口问道，声音如此冷漠，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听到自己这样问，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活物能否在乐河生存？

（新生活的希望再也没能燃起）

我们如梦游般在乐河镇中行走，从黄昏走到夜晚，直到繁星笼罩，我忽然惊觉，自己正身处一栋只有空壳的烂尾楼中。

“当年这里来过很多的建筑商，投资开发乐河旅游。”他拿出睡袋，毫无波澜地将成卷的睡袋抖开。“当然，他们被乐河无处不在的荒芜吓破了胆，纷纷撤资，只留下这些烂尾楼。”

（乐河的伤疤，乐河残破不堪的骨架）

“流浪汉不会住在这里，这里是属于乐河之民的居所。”

（荒芜在我们的体内行走）

“为什么？”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因为……”

（没有人能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荒芜生存下去）

我沉默地坐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抬头看向漫天繁星。冬日的空气寒冷干燥，罕有云迹，在这远离人类文明的地方，群星闪烁，就好像在呼唤着人类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园。

“我以为你对乐河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看向繁星，缓缓开口：

“我是乐河的孩子，乐河永远是我的故乡。”

“我们是乐河遗民，故乡的荒芜在我们的体内流淌，从未有一刻停止哀嚎。”

（从未停息）

“故乡？”我忍不住发问。

他抬手指向天空：“你知道吗？人类对于太空的认知不过大气层边缘浅浅一层，和借由机器的眼睛去往其他星球上的匆匆一瞥。”

“可是人类的眼睛永远看向深空，在虚无的以太之间寻找荒诞的希望。”

“因为人类在恐惧着，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他低下头，灰蓝色的眼睛似乎在镜片后闪烁着光芒。“恐惧着我们是唯一能够思考，唯一会创造文明，以及……唯一会孤独的存在。”

我坐得更近了一些，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就好像在飘渺的水流之中捞起一枚叶片，又或是在古老的荒原之上捡起了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我们在星空下一夜无眠。

（等待母舰到来）

等待回归我们共同的故乡。

屏幕黑下来了片刻，再次亮起时，画面变成了一个戴着小丑面具的戏剧演员，站在破旧的舞台之上开始了尴尬而又荒唐的演出。

“接下来的演出，是一场属于愚者的狂欢！”屏幕上的他拙劣地念着不熟悉的台词，差劲得像

（被打碎的标本）

被临时拉来拍电影的路人一般。

“这是疯人与狂人的赞美，是只属于精神错乱者的午夜剧场！”

在他的身后，一副条幅荒诞地落了下来，上面粗糙地写着“疯人剧场”的大字。小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装模做样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首不知道作者的诗歌，名为“百货商场”。

诗是这样写的：

“为了挤入人类的世界

为了走入这间百货大楼

我们将自己物化

（拆分！）

（包装！）

明码标价

用世俗无意义的意义

无价值的价值

将自己变成交易台上的物品

供人挑选

（对比！）

（切割！）

讨价还价

将人变为物品

将物品化作人

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底气对他人评头论足

不必去在那之前审视自我

我们的所有物组成了我们的全部

也许是

（积木！）

（玩具车！）

（洋娃娃！）

再后来是

（房子！）

（汽车！）

以及

（同样物化的人）

没有人再去在乎我们的灵魂

（如何尖叫！）

（破碎！）

（腐烂！）

直到麻木

直到我们也站上交易台

（将人物化！）

（将物拟人！）

（让我们拥有的物品代替我们发声！）

灵魂从此缄口不言

将我们所看到的一切

明码标价”

……

如果梦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严传？他应该是去心理老师那里了。”

吊儿郎当的医学生靠在宿舍的门上如此回答，门内传来嘈杂的游戏声和大声的叫骂，难以想象那个安静得像一阵晚风的他会忍受在此生活。

“严传？他说今天要去帮他的心理老师整理资料，所以提前下班了。”

他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便利店，老板正将一大箱垃圾食品搬到仓库之中，随手抹了一把手上沾着的油和灰尘。他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平时做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吗？

“严传？”猎豹将手里的药瓶放进抽屉里，而我也假装没有看到他数着瓶子里的药丸时那副陶醉的模样。“他啊……”

“他习惯性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迟早有一天会出问题的。”

（维苏威火山爆发）

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庞贝古城再无重现之日）

就像我从未停止压抑自己的渴望。

（橱窗里的金丝雀忘记了鸣叫）

他理应自由，本就不属于我，不是吗？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谁能抓住一阵风？）

“抱歉，周末我和心理老师有约，改天吧。”

（谁能留住一片云？）

“我不能收下你的礼物，太贵重了。”

（谁能斩断流水？）

“只是……我……”

（停下吧，在你无法回头之前）

我放下电话，在圣诞夜的画室里独自一人面对着空白的画布，随后冷静而又缓慢地将画布一块一块地撕碎。

（一厢情愿，仅此而已）

我曾拥有过色彩与线条的天赋，却又被迫早早地扼杀。当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了自己的缪斯……

终究，这不是属于我的缪斯。

（荒芜早已扎根）

“吱啊！嘭！！！”

荧幕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拙劣的拟音师大概是用自己家的橱柜模拟出了车祸的撞击声，却只不过拙劣得令人咋舌。

不，车祸的声音远比这令人恐惧。

那是生活的破碎声，是生命的哀嚎，是名为希望之物烟消云散之时发出的恐怖尖叫。

（死亡来得如此急迫）

就好像，灵魂的一部分被生生撕碎的声音。

当他面色惨白地站在我的寝室门口的时候，我在心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那天如果是个连绵的阴雨之日该有多好，就像一部老电影一样。镜头拉远，窗外阴沉的天空与阵雨，世界为他哭泣。

（他为世界而哭泣）

不，那是一个晴天的午后。初夏的日光晒得世界无比慵懒，温暖的风从身后打开的窗户吹向我们，一切美好得荒诞。多么不解风情令人心碎令人痛苦不堪而又毫无怨言的日子啊，真不适合坏消息。

（和我一起去到瓦尔德的田野吧）

我陪在他的身边，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一圈一圈地走着，沉默地走着，将整个世界的言语都扔在脑后。我们走过午睡的宿舍楼，走过寂静的教学楼，走过无言的湖畔，在环形的体育场跑道上一圈圈走着。

（逆转的时钟）

就像一场轮回，一切会在我们走到

（过去）

终点之时重启，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一切都会回到那心照不宣的时光里。

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在时钟之上一圈一圈地走着，直到我们的过去被抽丝剥茧，被未来生吞活剥。

在我们沉睡时，没有人会再为我们唱响……

（摇篮曲）

我们一直走着，走到日色低沉，走到日落西山，直到学生们有说有笑地走向食堂，又在饭后从我们的身边走过，直到夜幕低垂新月初升斗转星移。

（直到夜晚将我们吞没，连皮带骨）

直到周围的一切渐渐寂静，天地间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以及稀稀落落的虫鸣。

（世界只需要两个人）

我们坐在湖畔，晚风吹过他的发梢，自作多情地抚慰着那双刚刚消去红肿的眼睛。他是如此的冷静，就像面前的湖水一般，足以令任何的安慰看上去像是可笑的自我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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