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一夜，你们相拥而眠，睡得很沉。到第二天的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时，穿透秦彻心脏的伤口愈合了。破碎的红心复原如新，在温暖的曦光中熠熠生辉。

龙血干透，结痂一般覆盖在皮肤上。你小心翼翼地擦去红心附近的污渍，一边回想起把重剑刺入其中的场景，仍觉得浑身颤栗，胆寒无比——你险些因为自己的意志不够坚贞而取了龙的性命。

“怎么在发抖？”秦彻也醒了，垂眸看向侧身卧在怀中的你，“不舒服？”

你轻轻摇了摇头，身体还在打颤。心有余悸时，一听秦彻温柔的问候，你的眼角又忍不住发酸，叫几滴热泪滚下脸颊，落在了他的胸腹上。

“其他伤口没有好。”你哽咽了几声，尽力平复心绪，把话题转去他的伤势上，“平时早该愈合了，这一回怎这样慢？”

“毕竟是你给留下的，舍不得那么快好。”秦彻半开玩笑地打趣你，又俯首吻了吻你的发顶，安抚道，“别怕。”

“他们求助了裁决之庭，一定还会找来的。”你没心情嬉闹，十分担忧地说，“塔尔城里不能久留，附近的巢穴，只怕也……”

这一回猎龙虽是失败了，却也让龙发了狂；如果再有第二次，你不知该如何是好。曾与秦彻一起劫掠圣裁军时，你只以为军队里都是些绣花枕头大草包；可到他们动起真格，下狠心要猎杀恶魔了，你才感到人龙血仇不是传说那样夸大的儿戏。

猎龙弩上泼溅的龙血，清晰明白地表示灵魂诱捕仍然有效。而圣裁军选择牺牲孩子猎龙，则说明越幼小童稚的灵魂，越纯洁无瑕，相比丑陋污秽的贪婪之魂，更能吸引龙的注意——他们连秦彻的胃口，都已经摸得清清楚楚。

“一群鼠辈，只是重复用了一千七百年前的雕虫小技。”秦彻淡淡地嘲讽说，“这么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话说得那么不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你的担心。相处日久，你知道秦彻有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硬脾气，要劝他，不能太直接，得拐弯想想别的法子。

“我知道你不怕，可一般人哪经得起这样折腾？”你委婉地说，“塔尔城的防守太薄弱了，如果再像昨天那样被进攻一次，就算有你在前面挡着，也不可能守住的。”

“我也没想在这里久留。”秦彻说，“既然他们是来找我的，没必要叫城池替我……唔……”

坐直身体时扯开了伤口，秦彻痛得直闷哼抽气。

“你别动，伤口又流血了！”你扯下外衣上还未染血的干净部分，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撒了些上去，然后捂在秦彻的伤口上，“稍好一些了，我们先回龙窟吧！我猜他们就算能知道方位，也不定马上就能找到我们。在那之前，你就在巢穴里好好养伤。”

可秦彻却是不听你的。他冷哼一声，要和浑身的剑伤较劲似的，把你横抱了起来，翅膀一张便飞出了礼堂。到了半空，你看到他肩上腰上的口子全裂开了，正落雨似的往下滴血，登时被他这鲁莽的举动吓得心肝乱颤。

“秦彻！你不要命了！”你压着嗓子嗔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想用力摇却又不敢真的使出力气，“快停下！你的血会流干的！”

不论你如何苦劝，秦彻只是不听，兀自朝某个方向飞行前进。你虽是猎人，不怕鲜血，但看到龙身上下出的这一场血雨，也禁不住骇白了脸色，更不懂他为什么这时候偏要逞强。

“谁说我不要命的？”秦彻看你急得发慌，非但没有愧疚，竟然还上扬了嘴角，“我这不是听你的，找地方避难去么。”

“可……”

你又想他先养伤，又想他赶紧躲去个不容易找到的地方避开圣裁军的追捕，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一下就被秦彻的反问噎住了。看他故意装得不识好歹，似乎有逗你生气的意思，你干脆就顺着他的话大声答道：“我是怕你，怕你半路累死了！”

听到小猫上钩了，狡猾的龙又开始悄悄改变话题：“唉，我好好的一条龙，被你说得像条虫。”说完，还无奈又委屈地晃了晃脑袋，当着你的面嘀嘀咕咕：“都拿了我一半的灵魂了，这胆子怎么比原来的还小了些呢？”

好哇！你关心他，他却笑你不识货！你恼急，但看秦彻伤口的血水仍滴个不停，心里还是不忍心，到嘴的气话全成了撒娇似的嚷嚷：“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被人在深渊里钉了一千七百年呢？我看你就是一条大笨虫！”

秦彻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你在担心他。他故意寻你开心，是为了让你不那么在意他的伤口。一听你开始较劲了，秦彻越发装作觍颜无耻，戏谑你说：“嘿，那可坏了。咱们灵魂对半换换，你也成了半条虫了。”

“你……”

你被这幸灾乐祸的调侃气得无言以对，索性不理他了，只是盯着他的伤口发愣。

看你板起一张小脸，气鼓鼓地不吭声，秦彻有点点心虚自己开玩笑过火，马上收起那一副谐谑的口吻，认真与你解释说：“别担心，就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我现在带你去的地方，有很多能帮助我恢复的药草，也方便我们躲藏起来，不被人发现。”

听出话里满是求和的信号，你心里暖暖的，可一点不形于色，脸上照旧是刚才那不太开心的样子，好像并不相信秦彻说的似的。这么重要的时刻和你嘻嘻哈哈的，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等一下次再碰上这样的事，可不知道他会无法无天成什么样子呢！

“真的生我的气了？”等半天没等到你回答，秦彻忍不住扭头来催你，“故意不理我，是想听我给你道歉？”

“没，我只是有点难受。”你垂下眼眸，避开了秦彻的视线，做出很委屈的样子。

“哪里难受？”秦彻关切地问。

“我拿一半灵魂救了一条虫，这虫不识好歹，我好言好语关心他，他却净拿我寻开心，气我当乐子。”你毫不避讳，大吐苦水，“跟他在一起没意思，不如早点下个诅咒分开了清静。”

虽是闹别扭的话，可秦彻听进耳中，却是逢着甘霖那般自在，叫他从头舒服到尾。你声声嗔怨，不正是为昨日失神留在他身上的那些伤痕而愧悔烦忧么？到底是把他放心上，才说出这样的语句来。秦彻必要领这个情的。

“好心当作驴肝肺，这故事听着真叫人来气。”秦彻义正词严地批评了虫，又柔声对你说，“告诉我这条虫在哪里，我去帮你出气。”

你看他那个滑稽却认真的样子，又气又心疼又好笑，险些忍俊不禁，勉强维持住脸上不悦的神色，继续气呼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知道了，你等着。”

你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小心注意着。秦彻继续朝前飞行，到快进入一处山峰林立的地带时，他摇身一变，又化作飞龙，把你载在背上，乘风驾云般带你前进。

“好了，我已经帮你把他降伏了。”秦彻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以后就罚他做你的坐骑。你想去东，他绝不往西；你想朝南，他绝不往北。”

你抱着龙背，看到华美的龙鳞反射着孔雀羽毛那样蓝绿色的漂亮的荧光，越发为散布其间的狰狞伤口心疼起来。你大声对龙说：“这坐骑到处是伤口，我不喜欢。我要他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养好了，到那时我再考虑收不收这个坐骑。”

“悉听尊便。”龙回答说，“灵魂相融后，他就是属于你的了。无论你喜欢不喜欢，他都会守护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话罢，秦彻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带你穿越了一片团聚在山峰之间的浓重的白雾。雾气之后，藏着一片恢弘瑰丽的壮美山谷。你看到许许多多和秦彻相似的龙在谷上的蓝天中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无不两两相伴，或相依相偎，或你追我赶，时不时发出爽朗又欢快的吟啸，与作伴的龙互相唱和着，十分亲昵。

“好多龙……”你目瞪口呆地遥望着眼前如童话般的一切，“原来龙族没有灭绝？”

秦彻听到你的感慨，回答里也有些惊异：“你居然能看见？”

“为什么不？这里到处都是龙。只要不瞎，就都能看到吧！”

秦彻降落到如茵的草地上，同你一起望着天空中成双成对的数不清的同伴。沉吟了片刻，他才答道：“你看到的都是云谷中的残影，是这片土地上留存的龙的记忆。”

你从秦彻背上滑下来，在草地上朝前奔跑了几步。待到有几对龙掠过你们时，你才发现它们根本注意不到你们的存在。

“好奇怪的感觉。”你说，“明明离得那么近，可又像是处在两个世界一样。”

秦彻低下头来，用龙吻轻轻碰了碰你的手臂。

“怎么了？”你问。

“你肯原谅我了吗？”他问。

你怔了怔，随即失笑，抚摸着他的下巴说：“听你说的，好像我真的生气了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还不是因为你乱开玩笑。”你用手指点了点龙的眉心，“就算这次能过去，以后你还敢这样，我照样不理你。”

过去独自生活的时候，秦彻受伤了都是自己管自己，从没被人操心说这不可以那不可以的，因此对你的关心有些许的不习惯。不过，好在他曾经听同族的龙讲过，有了伴以后的生活会和独来独往时不太一样——自由虽然可贵，但要相处长久，也要多多地考虑伴侣的想法。

“那我以后会先和你商量。”秦彻提议说，“如果你觉得我的办法不行，我们再一起想别的主意。”

“呃……可以啊。”这条龙意外地听话，倒让你觉得自己为了一口气不理他有点小题大做了，“我也不是要管你，实在是你的伤势让我看了害怕。到这里的路途中，你一直都在流血。”

“以前也有过，不要紧的。”秦彻回头，舔了舔还在冒血的伤口，“我现在想去找疗伤的药草吃，你要跟我一起吗？”

说到做到。这是秦彻落地后想进行的第一件事，他马上就说出来和你商量了。

“那就走吧。”你本也想他赶紧处理伤口，便爽快地答应了，“这地方好奇特，等你好了以后，带我在这里逛逛呗！”

“嗯。”秦彻俯身下来，让你攀上龙背，“这个地方叫做云谷，是龙繁衍后代的地方。每年春天到来，找到伴侣的龙会按习性飞到这片谷中，在这里尽情交合，直到母龙怀孕，生下小龙。等到小龙能够飞行之后，它们就会离开这里，回去外界生存。”

“……？”

“传说是一对龙夫妇开辟了这里。云谷地势很高，人爬不上来，而且食物充足。对于需要安静产崽的母龙而言，这里是最适合孕育小龙的地方。”秦彻继续说，“我被放飞之后，曾跟着一对夫妻来到过这里，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光；后来每逢伤重难愈，我也常到这里来疗养。”

“那这里还有你的同伴吗？”你问。

“没有了。”秦彻答道，“龙不喜欢群居。除了我是把这儿当疗伤的地方用，其他龙只在需要繁衍时才会来到这里。偶尔我会在春天时飞回来看看，但从某一年开始，就再没有见过龙飞到这片谷中来了。”

“你就没想过要找个伴？那样倒还能有个同类在一起呢！”你感慨地说。

“不是说了么？我和其他龙不一样。”秦彻疏离地望着天上的残影，“人看我是怪物，龙看我也很奇怪。尽管我可以变回龙的样子，但没有龙是生来一副人身体的……除了我。”

原来排斥异类，也不单是人的专利啊！你很意外地想。

“不过，我现在也有伴了。”在草地上缓慢前进的龙转过脑袋来，用红色的竖瞳盯着坐在后背上的你，“一个和我生死与共的同类。”

“就算不是同类，我也没觉得你很奇怪。”你小声嘟哝说，“再说，如果同类都是圣裁军那样，我宁可不要做人呢。”

“傻话。”秦彻笑了笑，“和朋友还有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你难道不快乐？每个族群都有好种，也有坏种。不管你是龙是人是猫是狗，都不必因为别人的错，就否定自己生来的身份。”

“可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自己有同类了。”你说，“你其实很介意这个吧，秦彻？”

“那你呢？”秦彻反问你，“和我灵魂相融，堕落为魔，永生永世无法为人……你不后悔吗？”

“我又不是因为同类不同类的问题才那么选择的。”你迎着秦彻询问的目光答道，“不过，那种心情也很矛盾。看你忍得难受的时候，想劝你放弃；可真的看到你要放弃了，又忍不住想鼓励你继续前进。唉，不管怎么样，就像你说的，多一次机会，就多一个选择。我就想着，说不定这一次重生后，你真的能战胜自己，不再被灵魂诱惑了呢？那时我一定会很高兴自己帮助了你的。”

“如果我又失败了呢？”

“那就失败了呗！”你笑笑，“成功是一条路，失败也不过是和成功相对的另一条路罢了。”

就算秦彻又失败了，你也不会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你想随心所欲地活，热烈无憾地死。那你生命的价值，当然要由你自己来确定。如果帮助龙渡过难关让你觉得这正是你存在的合理之处，你确乎是愿意无私地拿这条命去成就龙的信仰的。

“呵，放心，我会好好珍惜你拼命给我争取来的机会的。”龙吻凑过来，在你的唇上充满温情地碰了碰，“谢谢你，小猫。”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紧接着有一对飞龙掠过了你们的上空。披肩的长发随风扬起，遮盖了你瞭望山谷的视线。你拨开凌乱的发丝，重新睁眼时，看到一缕亮银色的头发夹杂在青丝之间，正在天光的照耀下泛着冷色的光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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