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战争持续了一整夜。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圣裁军中响起了撤退的号角声。军队没有带走战死的人，而是燃起一把魔火，将再也无法站起来的战士和马匹都焚烧成了灰烬。难闻的气味在战场上弥漫。火光熄尽之处，全是焦黑的形状奇特的尸骨。

你跟着居民守城，庆幸有龙在前方主攻，极大分散了圣裁军攻城的兵力，这才靠收集来的箭矢和运输上来的石块挡住了敌人的侵略。夜晚的视线很不好，你们只能看清爬梯上墙的人身形，无从得知更远处的战况如何。唯一能与你们传递消息的，仅有那时不时就会在不远处响起的龙啸。

“龙也烦透了‘龙来了’。”肩上中了一箭的伊格诺老头痛得一边扯嘴角，一边笑说，“听听，比老虎还凶，比狮子还暴躁。如果圣裁军不够吃，它就要来吃我们啦！”

没人理会他的笑话。你用锋利的匕首划开伊格诺老头肩上的一小块肉，取出带倒钩的箭矢，然后快速地替他敷上老妇人和花匠一起制好的膏药，拿扯成条的围裙布替他做了包扎。

“小猎人，那个保护你的男人呢？”伊格诺老头问你，“他没来参加守城？”

你和居民一起在城墙上抵挡了一夜，又在敌人撤退后马不停蹄地为伤员包扎，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一口水也没空闲喝，累得双眼皮都在打架。听伊格诺老头这样问，你一抹额上的汗珠，转头看向已经升起的太阳，和阳光下破败萧条的战场，发现无论如何找寻，都不见那个说好了要回来见你的身影。你很着急。

说好回到瞭望楼中找你，可你看到那儿已经换了新的看守，不见秦彻的身影。

“我到下面去找他。”

你按着跪得酸软无比的大腿站起来，把箭矢上的血渍用破布条子简单抹净了，扔进腰上的箭篓里，然后背上弓箭，朝下楼的阶梯走去。

有想赶紧去捡捡便宜的，吆喝了五六个人一道，叫城上开门放了吊桥，大家拎着布袋一起出去碰运气。

你紧随其后，跟着队伍到达城下战场找龙。圣裁军留下的东西不多，死掉的人和马也都被烧糊了，从中看不出什么线索。唯有几个巨大的连弩器械还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它们的框架已被摧毁，而装备在发射位置的几乎有一棵小树那么粗长的弩箭还在散发着冷冽的寒光。

“这是……”你看到折断的支架身上刻着古菲罗斯文字，凭借一点点听读的经验辨识出含义，“猎龙弩？！”

差不多大小的猎龙弩在周围还散落着七八台，其中有两台装备的弩箭末尾拴着牢固的锁链。你走近去看，发现两根锁链上都沾满了已经干涸的黑色的血。

“秦彻……”

你害怕得心咚咚直跳，担心圣裁军撤退是因为他们捕猎成功了。你遥望军队撤退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转身朝龙窟秘道的方向不知疲倦地奔跑起来。回到巢穴，你找遍所有的洞窟，都没有找到秦彻的踪迹。

长明灯在寂静中燃烧，温暖的火光照耀着亮晶晶的华丽非凡的财宝，却让你感觉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没有龙坐镇的巢穴就像一座仅有财宝陪葬的空坟。

奇珍光彩夺目，可都比不上你和他在这里度过的点滴那样璀璨和精彩。他照顾你养伤，给予你吃食，和你打趣，与你争执，你质疑他的善意，试探他的良知，揣摩他的动机，又慢慢依赖起他的体贴和关心，仰慕他的乐观和进取……

你看着这一切，忽然感到那个在善恶生死的泥潭里彷徨的自己变得好渺小。直到此刻，你才有点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远比斟酌生存还是毁灭更珍贵的事体。

“秦彻！”

你对着阒静的巢穴，捧着满心的回忆，泪湿了脸颊。你无法去埋怨秦彻没有遵守承诺，只悔恨自己太轻视感情，太盲目自大。你该冲向战场和他同生共死，共同应敌，哪怕掣肘，你也该在他身边陪他死战不退的。

要找到他！你要找到他！如果他再被封印一次，你就再去救他一次；如果他已被裁决之庭处死，那你也要找到他的尸骨，要用你的灵魂，诅咒……

“呱！呱！呱！”

一阵粗嘎的叫声打断了你的思绪。你转头，什么都没瞧见，只看到那一盏你送给秦彻的小龙灯在发光。趴在黄金灯体上的黑曜石小龙的眼睛亮了，红红的，就和秦彻那双宝石一般的双目一样。

“这是……”

你伸手过去，指尖才触碰到龙头，就见小灯亮起一道炫目的强光，晃得你闭上了眼。你用手臂遮挡在眼前，感到什么东西落在了上头，便小心地睁开眼看，发现灯上的黑曜石小龙不见了，却有一只红眼睛的乌鸦停在你的腕上。

“呱！呱！屠龙！屠龙！快快屠龙！”红眼睛乌鸦放开嗓子叫了几声，就开始说起了人话，“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走开！”你挥开乌鸦，又惊又气，“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潜入进来的？”

“屠龙！屠龙！快快屠龙！”乌鸦不理你，径自朝洞外飞去，“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喂！谁准你乱飞了！回来！喂……”

你追上去，讶然发现乌鸦很熟悉进出龙窟的路线，没有迷路就找到了密道的出口。你跟着乌鸦跑出了洞窟，越跑越累，实在跟不动了，只能停下休息，眼睁睁看着乌鸦离去。然而，那大黑鸟一觉察到你的跟踪停止了，就马上转弯飞回来，落在你的肩上休息，一边还不忘继续喊道：“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把抓下肩上乱叫的乌鸦，厉声问它，“你说屠龙，你知道龙在哪儿嘛？！”

“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

尝试问了半天，这乌鸦还是只会那么一句。你不耐烦地扔飞了它，坐在原地生闷气。乌鸦在天上飞了几圈，最后还是落到你的面前，对你张开翅膀，像是催促你那般喊着：“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你不想再理会乌鸦，但就在这时，你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那曾在危难之时助你召唤重剑击退失控的龙的淡金色的光线又出现了，似乎要你听从乌鸦指引似的，让你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继续跟着乌鸦的引导前进。

你迈开步子，和乌鸦一起回到了塔尔城。城外正有些人拿着担架往城里运送伤员。伊格诺老头躺在其中一个担架上，紫黑着一张脸，虚弱地呻吟着。

“怎么回事？”你上前问，“伊格诺爷爷怎么了？上午不是还好好的……”

“他中毒啦！”抬担架的人说，“圣裁军好算计，把剧毒的药水涂在了财宝上，让捡到的人都不得好死！伊格诺想回家看一眼孙儿，我们尽快在他断气前帮帮他！”

“……”

说完，他们就快速小跑回城里去了。

你跟着乌鸦继续前进，一直来到了旧礼堂的大门前。乌鸦飞进门缝，落在一盏吊灯上，安静了下来。脖子上的标记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你用力推开了掩着的大门。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淡金色的光辉阻住了在开门刹那向你扑来的恶龙。你下意识地挥动那柄曾把龙封印了近一千七百年的重剑，在龙的胸前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你抬头，看到了龙闪动着暗红光芒的瞳孔，感到身体中潜藏着的吞噬的欲望被瞬间勾起。

温热的龙血飞溅到你的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儿刺激了你，叫杀戮的快感在霎忽间侵吞了你的意识。你怀着一股诡异的冲动，抢步上前，对龙奋力劈砍。一剑，两剑，三剑……你和负伤的龙在狭小古旧的礼堂中缠斗，使出龙教过你的最狠厉的杀招，在红瞳的勾引下，失去理智，化身成了一头仅存贪欲的野兽，对龙的右眼垂涎三尺。

“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乌鸦兴奋地拍打翅膀，在你们上方盘旋飞舞，呱呱喝彩。你每砍秦彻一剑，它便尖锐地鸣叫一声，甚至飞扑到龙的伤口边，用坚硬锐利的鸟喙啄食龙的血肉。

你们激战良久，龙节节败退。最后一下，你带着一丝狞笑，用重剑刺穿了龙的胸膛。鲜血顺着洁白的宝剑汩汩涌出，淌湿了你的手腕。你看到那红瞳中的光黯淡了下去，蒙上了一层灰白——他好像就要死了。

“秦彻……”

随着龙瞳孔中的红光敛尽，你的意识也慢慢恢复了。看到脚下血流成河，自己也是满手的血污，你不禁大骇：“这是什么……血，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浑身的力气被恐惧抽尽了似的，你跪倒在地，筛糠似的颤抖。

龙走近你，抓起你的手，帮你握住剑柄，把剑更朝心窝里送了进去。你哑然失语，震惊地盯着秦彻，感到他也想吞噬你。他煎熬，喘息，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制约着，死死拽住了接近发狂的意识。

“我们的胜负还没分出，别在这里倒下。”口吐鲜血的秦彻说，“如果你在这里倒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杀了他！吃了他！吞噬他的右眼！现在正是他虚弱的时候！错过了！可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快动手！快吞噬！

不要等到他的欲望战胜他，否则，那时就轮到你被他吞噬了！

“屠龙！屠龙！快快屠龙！”乌鸦念咒一样地催促着你，“屠龙！屠龙！快快屠龙！”

“……不，不……”你挣扎，想把手抽出来，“你不要这样，秦彻，我不，我不要！”

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你挥开了秦彻紧握住你的手。重剑随你的离去也化成了光，消失在那被贯穿的胸口。瀑布一样的血淌下，湿透了他的衣衫和身体。秦彻后退几步，靠着柱子缓缓坐倒，瘫着双手，任血液在身下的地板上汇成奔涌的血流。

乌鸦惊飞去了窗外。

“秦彻！”

你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捧起秦彻的脸，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

“你醒醒，求求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拿走我的灵魂吧，你吃了我的灵魂吧，你不要死，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呵……”秦彻吐出一口血，虚弱无力地望着你，黯淡的目光里仍存着你熟悉的那份温柔，“你的灵魂，咳咳，不好吃，我不吃。我累了，让我……”

“不准睡！你这个，这个骗子！”你摇头，眼泪淌得更汹涌了，滚珠一般滴落在龙受伤的身体上，“你克服不了龙性，就要借我的手杀了自己，你和你嘲笑的懦夫有什么两样？！你不是想要天下无敌吗？你不是想要亲手取得自由吗？你……”

“我是懦夫。”秦彻轻轻地打断了你，语声很平静，“你一出现在门外，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成功了。你的灵魂就是我的克星，我注定无法拒绝这份，咳咳，诱惑。失控是迟早的事情，咳咳，不如早点，由你来了结这一切。”

你本以为这头高傲的龙会逞强，会继续用那不服输的意志和自身的困境的搏斗，可你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坦率地承认自己失败了，甚至毫无挣扎地放弃了抵抗。你看着秦彻，发现那双眼睛里不再有坚定的神采，不再有傲然反抗天命、对挫折不屑一顾的意气风发。

你害怕。相比看到他死，你更怕看到他火热燃烧着的信仰熄灭。

“不会的，不会的，你只是累了，你只是……”你颤着声，为秦彻寻找失败的借口，“我看到猎龙弩了，你被伤到了，可能还中了毒。受伤的时候容易灰心丧气。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疗伤，等你好了，你就会恢复的，会和原来一样。”

听到你的不安和劝解，秦彻苦涩地轻哼了一声，自嘲说：“龙族就是这样灭亡的。龙是地狱里的恶魔，生来就，咳咳，受到诅咒……我不想吃掉你，也不想落在那些垃圾手里，所以……”

他希望你能帮他结束这无望的挣扎。

“秦彻，你好残忍。”你的眼泪淌得更凶了，“你不让我轻生，却要我亲手取走你的性命；你答应会回来陪我，却又要我来拒绝这个承诺。你处处都要做没有错的那个，所以你就把该你来背负的东西都推给了我！”

“呵，那你应该看清了，”秦彻勉强对你扯开一抹苦涩的笑，“恶魔都是大坏蛋。”

“你不是！你……”你愤怒地抽泣着，“你凭什么这么折磨我？”

“刚才……”秦彻喘息着说，“你开门的时候，咳咳，如果不是那把剑保护你，你早就被我吞噬了。你还不明白吗？”

你看他像个傻子——明明可以快活地疯癫，却一定要选择痛苦地清醒。

“我早跟你说过，在答应用灵魂和你交易以后，就没有再想过要活下去。”你冷静下来说，“你吃不吃我，由你自己定；我杀不杀你，也由我自己定。”

“猫……”

“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

秦彻靠着柱子，疲累地闭起了眼。

“你不准睡！”你被还在涌出的血吓得不轻，把外衣脱下来按在他胸前的伤处，“秦彻！秦彻！你听见没有！我不准……”

“交出自己的一半灵魂，融进对方的灵魂里，建立永远无法断裂的连接。”秦彻生硬地答道，“和恶魔共生，你也会变成恶魔。你会变得暴躁，贪婪，会长出怪物的角和尾巴，会永生永世都无法再回到人群中去。”

“怪物的生存很困难，可不是已经有你走过来了么？”听到他肯回答，你的唇边扬起了笑，“何况，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惧怕变成恶魔。”

秦彻转头看向你：“那你刚才为什么哭泣？你的眼泪难道不是因为害怕？”

是心疼坚强无畏的战士受挫颓然倒下，是惋惜桀骜不驯的恶龙俯首屈服命运。

你凑过脸去，把唇贴上了他的。龙血的滋味儿马上就在你的舌尖上漾开，腥甜中带着咸涩，还有点微苦。你轻轻地吮，轻轻地舔，轻轻地吻去覆盖在他唇上的野兽的血。被统治者和星球命运连番挫伤后，你已不期待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光明的未来，但仍想要祝愿这坚韧的生命可以走向他的明天。

“这是什么？”秦彻带着期待问你。

“这是喜欢。”你坦然回答。

他张开手掌，对你说：“一旦我们双手相握，从此就生死与共了。”

你把自己的手贴上去，将五指穿过秦彻指间的缝隙，对他微微一笑：“希望从此以后，你不会再逃避对我许下的诺言。”

言语落下的刹那，你被龙尾缠住腰身，带入了秦彻的怀中。巨大的龙翼张开，将你们紧贴的身躯包裹。灵魂交融的时刻，你看到无数的记忆在眼前飞快地掠过。往事如烟，转瞬即逝，你的心好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其中的喜怒哀乐。

良久，你感到秦彻的唇覆盖上了你的。眼前五光十色的画面都消失了，像落入深渊一般，漆黑一片。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敏锐地感知着从龙身上传递来的火热的温度。他的温柔缓解了灵魂被撕扯的痛苦：你的一半灵魂去到了他的身体中，他的一半灵魂来到了你的身体里。

爱与痛交织，生与死缠绵。蓬勃的新生在灵魂相融的刹那萌芽，为真挚的感情滋养长大，即将绽出永恒的生命之花。

“我想再听你弹一次之前那首曲子。”一声请求通过相融的链接传递到了你的心中，“那首你一直都没有弹完的曲子。”

于是有悠扬的旋律在心间响起。

也许爱果真能带来奇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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