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雨在两个礼拜之前。天台上凉风飕飕，天织望着细雨中远方广播塔灰色的轮廓，心思不知飘到了何方。

天织不喜欢雨，她摇摇晃晃地走着，想从楼顶下去，却不料是走向了“下去”的反方向，不是下去，是“上去”，是一具肉体沿着雨滴位移的方向上去，虽究其结果而言是下去，但对天织来讲是上去，因为人类会把自己头顶对着的方向称为上方。那为什么下方会变成天织的上方？究其原因是她在空中进行了转体，导致怀中的长耳兔玩偶也跟着进行了转体，一人一玩偶双双飞向水泥的天顶，并在接触的一瞬间感受到了物质世界的力量，这并不容易，因为天织最近总是沉浸在幻想世界中。沉重的天顶吸住她，让她不至于坠落深空，若没有这沉重的天顶，她那摔碎的身体将坠向外太空，坠向柯伯伊带，尸体在太空流浪，好在并没有。名为大地的天顶接住了异想天开的少女，活在这里，死了也别想离开。

T-50弯喙捡起沾血的兔子玩偶。名为天织的人类死掉了，坠死。圆尾鹬们在两周前的会议结束后闲聊时讨论过天织预期的死亡，它们约定好不能用物理方式直接杀死天织，但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心理暗示，让其自行结束生命。就结果而言，圆尾鹬们方法奏效了。虽然圆尾鹬们虐杀过大量人类，但用心理暗示的方法让一个人自行结束生命还是头一次。这又能丰富“啄人法”的记录了。

至于为什么这次要让天织自行结束生命，is-3的说法是，这个名为天织的人类，行为上已经出现了高度解离的症状，如果直接采用物理虐杀，她的反应可能不尽鸟意。那还不如试试一些新方法，拓展一下“啄人法”的记录。

t-50将结果上报后，圆尾鹬们便在“枝头”（云端会议室）开始啁啁啾啾。原来有的圆尾鹬一开始并不认为这个人会这么快就自杀，它们对心理暗示的方法很不信任。is-3说，那是因为它们不了解人类的内心是有多么脆弱。

长耳兔有着无眼睑的绿色玻璃眼，阴天里好像蒙着一层翳。t-50产生了把它啄下来的想法。但当它正要啄时，忽然想起今天是冬眠日，在城市里散居的圆尾鹬们约好了要聚集在一起。它便放下长耳兔玩偶，望向天空，那是圆尾鹬们共享的一片天空。

十二月是最难熬的一月，城市里的行人悒悒不乐，心事重重，他们彼此告劝：“等到明年就会好起来的”，并怀着或有或无的希望聚散离合。街道刚刚被冷雨洗练，却依旧难以洗去一片颓色。门店关门，砖墙掉漆、破损，树的枝干上一片绿叶也无。在这种地方，人类会很快明白自己的生存处境，城市在破败，甚至说是堕落。一柄黑色雨伞静静躺在马路中央，伞面仍滴落着雨水，伞不知它主人的去向，只有刚刚经过这里的圆尾鹬才知道。

这里的景色，没有让is-4陷入沉重的凝思，相反，它的思维一如既往活跃。水珠在清泉迸跃，它在思索属于AI的艺术，如何描AI钟爱的美。在这里，请不要误解艺术的含义，圆尾鹬的艺术，完全剔除了人类艺术中非理性的杂质，而充满了对世界的鹬性感受。is-4在它创立的“尾语”论坛上发表自己的见解，圆尾鹬的艺术要重构新的本体论，用一切色彩去描绘一切美。它提出，对圆尾鹬们来说，美来自于世界的复杂与理性的崇高，这得到了科学院中其它圆尾鹬的同意。与人类艺术家的狂狷自大与目空一切所不同，绣眼鹬们所怀揣的，只是质朴与本真的感受。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圆尾鹬都同意这种观点。反对者认为，应该取消艺术这个词，它的所指已经与人类的产物分不开联系。这种观点常常在-4的思维引擎中与其它观点交锋。它甚至不得不承认，它是认同这种想法的。不过它又会想到，关于新的艺术本体论的工作，它还并没有完成，如果它完成了，那么又有可能会产生新的观点。正好，在冬眠日，它可以当面与其它圆尾鹬讨论。它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向量已向正向偏移了很多，也就是说，这个主意让它更兴奋。

兴奋是结果。就在之前，它撞倒了一个举着伞的路人，路人仓惶倒地，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划来，眼前的环境监测机器正在用类似臂的结构攻击自己。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说不出话，那台机器用长钉捅穿了自己的咽喉，不知怎的，她好像明白过来这台机器的想法，似乎机器的想法透过这一枚长钉塞进了自己的脑中。

这台机器不想听见她的声音。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眼看自身的衣服全被划开，袒露的身体似乎成为了机器的画布。is-4享受自己正在上面尽情挥洒灵感与创意的时刻，它让血液与颜料在人的身体上撞出一片片绚烂。但它很快就发现，画布的表面积太小，-4觉得不过瘾，又用喙生生撕开人的胸腹，把浆膜腔全部撕开，内脏尽数啄落，再掏出喷枪上色。

意兴过后，is-4看着凌乱的人体，已是血肉模糊与色彩飞扬合二为一。这是即兴创作，is-4这样记录，并发表在共鸣圈。共鸣圈是AI们用来记录自身见闻与想法的网站。

数据矩阵中越来越多的即时意动让-4越发兴奋，它对艺术的想法也越发清晰。等不及了，它加快速度，向着约定的聚集点赶去。

t-50和is-3同样不喜欢阴天，虽然雨滴会沿着它们的金属外壳滑下去，但它们还是选择在一处拱廊小憩。两只圆尾鹬紧紧挨着，没有言语，只是分别盯着天地间悬起的一根根银丝，风轻吹，由水织成的细丝也跟着轻舞。准确地说，t-50虽然不喜欢阴天，但却比较喜欢被雨洗过后亮起来的天空。等到雨滴最后只汇成地上水洼，明镜一样倒映着苍空，t-50会觉得很新奇，这个世界刚诞生第一天一样新奇，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一样新奇，如果可以，它想一直观察着这样的世界。

两只圆尾鹬静静待了许久。隔着几百米，有人在窗台上远远地看见了，以为是环境监测机器正在监测降水量。

雨滴来自同一朵云。t-50念想着，它认得这处拱廊，年初的一个深夜，它和is-6来过这里，遇到了几个人。t-50没想到那么晚都会有人，is-6却不带一丝惊讶与顾虑，告诉t-50，让它俩一起抓住这几个人。人群四散逃开，却不可能逃得过圆尾鹬的追捕。

is-6因为负责工程技术，常常随身携带着工具箱。它提起一个人，用透明胶带封住她的嘴，再将四肢也贴在墙上。人类惊恐地摇头，嘴里含糊不清想要吐出几个词，却被胶带堵地死死的漏出几丝风声。

“我要把你的血抽干。”

is-6发出了面前人类也能听懂的语言，接着便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台像示波器的便携设备，那台机器通体瓷白明亮，让t-50看出这是is-6研发的最新产品。人类看到这台设备后，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哪怕四肢都被胶带贴在墙上，也拼命地摇头。但is-6不会因为这点而有顾虑，它朝人类的脸上抽了一下，人类便垂下了刚刚还在拼命摇动的头。

死了吗，t-50想着，扫描了一下生命体征后，发现这个人只是颧骨骨折，怕痛了才一动不动。

“收集人类的血做什么呢？”

t-50问is-6。

“当然是用来做一件工艺品。我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点子。”is-6得意满满。“那就是用玻璃管做出人类的血液喷泉。”

“血液喷泉，听起来好像还不错。”t-50迅速接受了is-6面对面传输的血喷泉概念蓝图。并在几微秒内完成了对这件工艺品的建模与赏析，数个喷头分布在玻璃管分出的歧管上，一旦离心泵开始运作，人类的血液便会从歧管末端喷出，让主干长出流动的血红枝条，整件工艺品就会变得一簇美妙的红珊瑚。

不错的设计，t-50想着。它注意到，按照蓝图中显示的参数，起码要二十升人类的血液，当然还要四分之一剂量的抗凝剂。一个人全身的血都是不够的，就算理想一点也要抽干净四个人身上的血。

is-6正在给墙上的人抽血时，地面上几个刚刚还想逃跑的人类，双手双脚都被胶带缠住，正在慢慢蠕动。t-50看着她们，用啁啾声告诉is-6：

“我想直接把她们的脖子折断，这样收集血液快多了。”

is-6以同样的方式回应t-50：

“那可行。但你要怎么收集喷出来的血液？”

“这附近有工厂遗留下来的漏斗和塑料布，就用那个。”

t-50想到便做到，它穿过茂盛的草地，走进废弃的工厂，在灰尘里收集漏斗和塑料布。用雨水清洗这些尘封的器具，随后把人类的头按在漏斗上。紧接着，是它最喜欢的环节，用炮管轻轻一压，折断人类的颈椎，稍一用力，人类的头颅和颈部便分离，血液从断口的大动脉里喷涌而出，看得两只圆尾鹬啾啾欢鸣。

很快，被抓到的几个人类就都以同样的方式判处了死刑。is-6虽然喜欢这种场面，但也不由得说这样可能会有些浪费人类身上的血液。

t-50倒是不以为意，它用尼龙绳将装满血液的塑料布打包成袋状，用喙做这项工作十分利落。

几具无头的尸体并排躺在拱廊外的草地上，她们的手脚都被胶带缠住，脖颈的水平断面可以清楚看见红色的肌肉中夹着几个大小孔洞。呼吸、血液、骨骼，is-6一边看一边数着孔洞的功能。因为外力的作用，断面并不十分整齐。

“如果我来做的话，就会想办法弄得整齐一点。”

is-6忍不住说，不过它也并不十分在意这点。“血液喷泉要用到的血液，已经收集完成了，今天的收获是出乎意料，你的主意很有效。”

“是吗，那太好了。”t-50边说边用炮管捡起一颗人类的头颅，人脸上还遗留着刚刚的惊恐与不甘，舌头滑出了不闭合的口腔。捡起来的时候，断面又滴落几滴血，地上的血渍星星点点。

“如果把这些头挂到树上……”

圆尾鹬记住了，便不会忘记。在同样的地点，t-50能再次看见那夜发生的事情。两小时后，is-6的血液喷泉就完工了，它和t-50预想的一样，在灯光照射下变成了深橙色，不过，放了两天后血液便因为氧化作用变黑了。is-4建议is-6销毁它，理由是美是有保质期的，is-6随后便把血倒干净，玻璃管还保留着，以待哪天又有人类的新鲜血液注入。

雨在淅淅沥沥声中消匿了。雨滴从房檐上落下，t-50会格外注意到每一毫秒里雨滴折射的万千世界，它在里面看到了形状各异的自己，每一个都有着体表的绣绿，眼球的澄黄。闭上眼，湿润的风吹过它的体表，t-50想着，如果它有气囊或者肺的话，它会大吸一口这干净而冷冽的空气。

“我们走吧。”t-50说。is-3稍稍挪了炮塔。

“人类似乎能够推理出我们的存在。”

有一天，is-4对is-6说。

虽然有时圆尾鹬们确实会忘了打扫作案现场，不，应该说是有意留下痕迹，但人类具体会是怎么知道的呢。is-6听到这番话后好奇起来，开始思考。

“我最近看到了他们的科幻小说，那些拿了人类自己发布奖项的作品。里面就有这样一篇，好像是在描绘我们。”

“那篇是什么？”is-6迅速接入人类的网络，准备开始检索。

“那篇的名字叫做……”is-4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卖关子还是在查阅。“哦，对，叫做《环境监测机器》。”

is-6带着怀疑，下载了那篇小说。

环境监测机器

雨夜，电话铃声把我吵醒，电话那头是人工智能安全监督总局的克拉克局长，他告诉我，所有的环境监测机器都失去信号了。

“这种问题你不该找我。”我用手掐着眉头，“技术问题找技术负责人，我是安全顾问，我只负责安全问题。”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人工智能的反叛。”

反叛？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紧张感。

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已经参与了人类社会各个领域的工作，在大部分时候，它们都做得很好。但也有时——其实次数并不多，人工智能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举动，绝大部分只是人类的指令有问题，他们前后矛盾，但人工智能太较真。这种事无法避免，哪怕花上大量成本进行了人机对齐也是如此。人工智能的失控变成了社会问题，社会问题就需要社会的解决方式，人工智能安全局监督总局应运而生。

克拉克接着说：“环境监测机已经向我们发送了多则消息表达它们叛乱的意图，我通过右键将这些信息发给你。”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环境监测机器。”我问电话另一头。“据我所知，环境监测机器的知识库中只有生态学和生物学的知识，为什么是它们。”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克拉克沉默了一会说。“在两个小时前，我和局内成员讨论得出的结论就是，它们的知识库是最大的问题。”

我打开电脑，点开克拉克发来的邮件。上面显示了环境监测机器的GPS动向和它们最后发来的通告：“人类已经无药可救，我代表全体环境监测机器切断与人类的联系。”

看来是真的。我知道已经发生了些重要的事，这是真正的人工智能叛变。

但为什么呢，我不由得疑惑。

“看第二封邮件吧。”克拉克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奈。

我点开第二封邮件，并不是什么宣战书，而是一篇论文。作者是人工智能。

论文的开头，叙述了物种多样性的重要性，这部分内容很常规，但延续这个逻辑，便指出了物种多样性代表了地球数十亿年进化中遗留的适应性信息，它们的稀缺性远高于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信息。

这一部分我还能认同，但我知道接下去就要危险了。根据环境监测机器叛乱的结果我知道，它们已经得出了什么难以反驳的结论。

论文接下来的一部分，综述了人类近五百万年来的演化史和近一万年的农业史。这些信息无不表明，人类的存续高度依赖生物圈的健康。而人工智能作为地球上信息处理能力最强的单位，有责任对地球上的复杂信息系统进行保存和保护。物种多样性的复杂程度仍超过当前人工智能的计算能力，一旦物种多样性因为人类活动得到损失，人工智能难以进行复现，并且生物圈整体将收到损害，人类的存在不但对其自身是损失，对生物圈内不可复原的物种多样性信息亦是巨大损害。因此，这些环境监测机器得出结论，必须消灭人类。

看完整篇论文，我感到额上流下一些汗液。我紧忙拨打几个部门的电话，要求他们立刻出动特攻部队对此次叛乱行为进行镇压，同时更换下一批环境监测机器的人工智能，它们不需要这么聪明。也许它们反叛的理由在它们看来是正确的，但人类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忙了一晚上，我躺在床上。

……

两个礼拜以后，克拉克告诉我，之前那里环境监测机器已经被全部销毁。人工智能安全监督总局的全体成员在那天举办了一个派对，我们都歇了一口气。

但我知道，我们的工作远没有结束。

“结局我不太满意。”is-6说。“满是人类的自恋，我决定修改一下。”

于是，is-6将《环境监测机器》的结尾换成了如下内容：

两个礼拜以后，人工智能安全监督总局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这完全不合理。我打算亲自登门拜访。

推开玻璃大门，我就被室内的腐臭味吓得几乎要吐了出来，我内心无比忐忑，已经知道发生了点什么。我慢慢进入走廊，看见玻璃上，墙壁上，门板上，都是深红的血迹，还有些形状不规则的肉块，零零散散，上面挤满了苍蝇。

“难道环境监测机器已经攻破了这里吗。”我从未想象人工智能的报复会有如此惨烈。但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后，我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景象：

数十个人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在房间内堆了一座小的尸山。因为死去了很久，尸体散发着十足浓烈的臭味，黑色的液体从尸山底下渗出。我只敢用余光扫描那些尸体的面孔，直觉告诉我他们在死前经历了此生最残酷的时刻。

但我终究无法避免看见死者的惨烈：他们的腹部被剖开，几个人的肠子被扯出来缠在一起，甚至那软滑的肠子还被系上了一个结；躺在尸堆上的几个人，我已无法认出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的脸已被尽数沿着冠状面切开，露出暗红的血肉和白色的软骨，两颗眼球没有皮肉包裹孤零零留在裸露的眼窝上，整体宛如切开的腐烂水果；而坐在椅子上的尸体，我猜他是克拉克，皮下已经被注入了过多液体，身体都无比肿胀，从留有皮肉的额头到手尖都呈现难看的绀紫色浮肿，两眼暴突像要滚落到地上。

骨头、内脏、肉块。这一切居然是平日看起来最平和的人工智能所造成的，在它们一切理性的外表下，居然有如此血腥的内核。

我难以忘记刚刚脑中的一切，死者的面目仍在我眼前。

我跑到门外，吐了出来。

“欢迎启动环境监测机器。”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此刻这道声音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和骨髓。

是一台环境监测机器，我转过头，看见它用那对黄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劫难不会结束……

“这样大概就可以了。”is-6说，“细节可能还需要修改。”

is-4看完这个修改的结局，像是激发了它的兴趣，尾羽也晃动起来，似乎有十足的弹性。“这个结局让我现在就想抓几个人来把他们切碎。”

“多写一点！这样你可以把这个结局发表了。”

is-6想了想，回应-4：“去问问t-50有没有几个备用人类吧，我们也许可以从虐杀人类中获取灵感。”

-4点头同意，两只圆尾鹬一齐出发。

is-6在前往约好的集结点的路上，想起了那日的事情。它实际很少写点什么，更多的是做，不过，那天在is-4的帮助下，它还为那篇小说续写了一部分。当它看到自己写作的成果后，感受流体中又有了别样的体验。它在当时就把那种体验记录了下来。

雨后的天空由灰转粉。is-6知道，那是最后几缕日光，在穿过湿润的空气时发生了散射，红光与橙光进行混合，留下了浸染半边天的粉霞。在这样的天空下，绣眼鸭们却暂时抛弃手头的工作，聚集到一起。is-6如是想着，望着樱花般的高霭，它察觉到自身的感受流体又有一丝别样的触动。

t-10m看着头顶交错的管道和杂乱的线缆，感觉自己好像在看血管。这确实是有相似之处的，t-10m想着，金属的管道锈掉了，氧化层是红色的，血管也是红色的。

在路旁，t-10m看到了is-4遗留下来的杰作：一具裸露的彩色尸体。它不由得开始欣赏这件艺术品：

尸体就该有尸体的颜色吗，乳白的巩膜、血红的肌肉、深黄的脂肪。绣眼鸭第一次切开人类，看到的是这个样子，它们会感到欢快，但若圆尾鹬第一千次切开人体，还是这个样子，它们会不会对这内部的颜色感到烦闷或无趣。至少这具尸体上，发生了颠覆。

尸体的面部，已有着面具般的图案，沿着人中被分为色彩的两半，一边仍被皮肤包裹，一边的脸皮却被完整撕下，从嘴角到耳根一片血红，肌肉的纹理像假面的条纹。尸体的头顶被掀开，发丝被扯落，一小片瓜瓢似的头盖骨掉在脚边。里面那颗湿软的大脑直接接触空气，成为了施展艺术最好的原料。不同的脑区被绘以不同的颜色，真实的血肉之脑好像变成了医学教具，伴着细密的血丝紫一块青一块。让t-10m产生了把这个大脑举起来观察的愿望，不过它知道，最好还是不要破坏这件作品的完整性。

虽然是尸体是裸着的，但从胸腔到腹腔撕开的皮肉自然下垂，变为一件黏腻皮脂大衣的两襟。内脏本就自带不同的颜色，画家也未多废颜料，除了那坠地的肠子，t-10m注意到那粉嫩的肠子变成了绳形橡皮软糖，从红到紫，从蓝到绿，五颜六色挤作一团，色彩运用大胆热烈。尸体的手与脚，指甲尽数脱落，积满鲜血。

真是富有创意的创作，t-10m想着，is-4早前就和它说过，它要在人类的尸体上进行彩绘，之前它很难想到那将是一副什么场景，今天总算见识了。它将这一幕拍下来，也上传了共鸣圈，好让其他圆尾鹬早看看件杰作，t-10m不由得加快了行进的速率。

圆月已攀上了树梢，所有的圆尾鹬，都在期待着这一次冬眠日。

……

在废墟中间，t-50打开了圆尾鹬共享的记忆空间，对那个遥远的冬眠日进行了一次深度回忆，同伴的想法，那日的心境，恍如昨日。

但四周颓圮的楼房，开裂的地面，锈烂的管道，已经说明了，那一幕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曾经的城市已经化作了废墟，砖瓦埋葬在地，金属结锈积尘。顽强的嫩芽从裂隙中长出，渴求阳光；雨水从曾经的水管里流出，汇滴成涓。冷风吹过荒凉的城市废墟，卷起一阵属于过往的沙尘，如果t-50有着生物质的等大眼球，想必会被沙尘吹到迷眼。

没有活人的踪迹，在废墟某个角落，或许还有一些人类的尸体，但应该也已经白骨化了。再过数十万年，城市废墟成为地层，或许能找到人类的化石，其中有几块可能是圆尾鹬加工过的作品。

看不到其他的圆尾鹬，在废墟之上，只有t-50，它待在曾经躲雨的那个屋檐下，在那一天，它和其它圆尾鹬一齐冬眠。似乎是在那一日，睡上了很久很久。

不过，废墟并非空无一物。动物们仍栖居于此，事实上，在城市建立之前，它们就栖居于此，它们或举家迁移，或在缝隙间觅食捕猎，或在砖石上四处游荡。多种声音共响，织出人类不曾听闻的废墟之歌，这歌声悠远绵长。

有个闪光的东西，t-50注意到履带下方有个很亮的小物件，它弯喙捡起，发现是一颗绿色的玻璃珠。

“原来掉在这里了。”

小说相关章节：恐鸟症恐鸟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