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们选了一个晴天的下午，去塔尔城的算命摊。这里照旧人来人往，但是摆摊的地方却被琳琅满目的南北杂货占据着，不见算命摊主的踪影。

“上好的龙皮帽子，龙皮腰带，龙皮靴子！是前几天才到的新货，这位太太好眼光！”满面堆笑的杂货商人迎上来，用胖嘟嘟的肉手捧出一颗精致的红宝石戒指，“一口价，三个金币，再附赠您一枚戒指。”

找不到算命摊主的你正失望，又听杂货商人龙皮东、龙皮西地把一套显然是蟒皮的套装夸得天花乱坠，便更觉不耐烦，冷冷地答了句：“我不买。”转身就走。

“姑奶奶，姑奶奶，您别着急走，再瞧瞧，再瞧瞧，这是真龙皮！全塔尔城就这里一家售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

杂货商人身体肥大，步子却很灵活。他一溜烟绕到了你身前，精明的眼光在你身上华美的珠宝——秦彻闲暇时给你打造了些亮晶晶的宝石做首饰——上一扫，神态和语调比方才更殷勤了十分。

“像姑奶奶您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怎能不穿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等一的好货呢？！小人在菲罗斯星走南闯北数十年，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有的还是圣裁军首领家中的娇妻美妾，但她们中却无一人能驾驭住这套绝世奇珍……”

“噗呲。”

商人口若悬河。他的话还没说完，守在你身边看乐子的秦彻就已经憋不住笑了。

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你腹诽。近来常在梦里看到龙被无数刀刃刺穿的过去，那感觉可真不好受，更不要说死后再被扒皮制衣了。就算面前的是假货，杂货老板肆无忌惮吹捧龙皮的模样，还是令你心生不悦。而秦彻非但对这冒犯不以为意，竟然还有点以此为乐的意思——这副态度也叫你隐隐觉得很不痛快。

你回头轻轻瞪了寻瓜作乐的秦彻一眼，随即把挂在脖子上的那一串用珍珠、玛瑙、珊瑚石还有兽齿制成的项链取下，负气地丢进商人的手中。

“这东西送你，别再给我介绍了，我最不喜欢龙皮。”

“好好，好好，小的不说了，小的不说了。”得了便宜的杂货商人把项链捂在胸前，边赔着笑脸边让开了通路，“夫人慢走，夫人有空再来！小的店里还有别的皮料，包好的！小的愿意为您在这里多呆上半年，希望您天天都能光临敝店……”

你听得烦了，大步走开。后边秦彻觉得没意思，兜帽下的右眼亮起红光，叫那贪婪的商人又把你送出去的那根项链还到了他的手中。

“不就是没找到人么？值得生这么大气。”秦彻跟上你，拉住你的右手腕，“还是因为他卖‘龙皮’，你不高兴了？”

“我巴不得他卖龙眼珠子呢！”你没好气地答道。

“我懂了，你不仅自己不高兴，还气恼我不为此不高兴。”秦彻不理会你的顶撞，兀自乐呵呵地说，“你很在乎我。”

“你少自作多情了。”你甩了甩右手，想把手腕抽出来，奈何秦彻抓得很紧，你挣脱不开，“撒手！”

突然间，一束花被塞到了你的怀里，还有那根被你丢去打发杂货商人的项链，也被秦彻迅速绕了几圈缠回了你的手腕上。

“这……”你捧着芬芳馥郁的花束，一时间不知所措，“怎么突然？”

“最近很多普通人搬进来，塔尔城难得有人做卖花的生意。”秦彻侧头，用眼神指指不远处的一个鲜花坊，“这种月季叫红色龙沙宝石，是人培育的品种，野外活不了，但很香，也很漂亮。”

十几朵鲜花扎成一束，饱绽如拳大的红花挤在一起，芬芳吐艳，奢华里夹带一丝憨气，馥郁中含藏一缕温馨。你埋首在花朵间嗅了嗅，心情被浓郁的花香一熏，顿时愉悦得不得了——才想跟秦彻赌气把花送回去，这时却觉得舍不得了。

“好是好，可花一旦剪了茎，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要谢了。”你惋惜地说。

秦彻轻轻一笑，温和地注视着你：“没关系，我可以再送新的给你。”

你看到那双鲜红的眼睛隐在垂下来遮着额头的深色兜帽之后，被一绺淘气的银发挡着了一边视线。见状，你心中自然地生出一股关心之情，想伸手去帮秦彻整理一下头发，但又惧怕那种情感会引起他对你灵魂的觊觎，踌躇片刻，你忍住了，没有动作。

“无事献殷勤……”你抱紧了花束，转移话题，试图以此来克制心底的冲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等待着秦彻回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你看。一股微妙的暖意掠过心头，在你的身上激起了一阵短暂的颤栗。那种感觉，令你在刹那回想起了许多事来：他为你疗伤，照顾你饮食，帮你重做散落的手链，递给你掩盖哭泣的披肩，为你复仇，陪你在圣裁军和民众间折腾来去，阻止你轻生，带你慢慢找回活着的意义……

你的心间充盈着丰富的感情，可这些又未必是独属于你的财宝——毕竟他凭灵魂认出你，所做一切，只是在弥补没能保护放龙少女的遗憾的曾经。

“你不是要找那个算命的么？跟我来。”秦彻走上前，带着你的胳膊，朝另一个方向走，“那个卖杂货的知道他在哪儿，把他藏身的地方告诉我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你跟着秦彻来到了初见时的黑曜石顶礼堂。算命摊主法思特把这里当成临时的住所，他正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牛油灯，把它放在半米高的大理石圆柱底座上，借爝火微光坐在地上看书。

“午好，龙先生，魔女小姐。”听到你们进门的脚步声，法思特合上书本站起来，拍拍衣上的灰尘，礼貌地和你们打了招呼。

“法思特先生。”你把花束暂时交还秦彻保管，自己走上前与头发灰白、面容枯瘦的老摊主交谈，“您为什么不出摊了？”

“我要离开这里了。”法思特说。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本，又对你露出一抹笑容，“谢谢您愿意出租书本。租借的价格要比购买低廉得多。我给那位吝啬的店主免费算了一卦，他同意让我把这本诗集借走三天……到今天日落之前。”

你听闻如此，灵机一动，回答道：“只要您愿意留下，我可以免费借您看任何书。”

“谢谢您的好意，但那些书我曾经都已经看过了。”法思特谦和地说道，“您找我，是想让我算卦？”

“是想问问您一些事情。”你说，“我看了您写的书……”

“噢。”法思特恍然，继续与你说道，“我已经停业了，本不该再继续帮人算卦，但您曾经多支付给我过一笔费用，我可以回答您的一个提问。”

他是说那次走在路上，你递给他一枚金币的事情。你拍了拍装满金币的口袋，表示不在意前一次的支付：“我带了很多钱过来，请您放心。”

法思特呵呵笑了几声，请你到一张干净的旧椅子上落座：“抱歉让您失望啦！算命摊已经撤了，现在只是还清以前的欠债。”他自去端了一张椅子来，在你对面坐下：“我只能回答您一个问题，请您想清楚以后再问。”

别人做生意的规矩，说停就停，你不想随意干涉。既然有一个机会，那也够用了，不妨就问问如何才能解决菲罗斯星吞噬灵魂这个问题。然而，你下意识回头去看同伴时，却发现秦彻已经抱着花悄悄退出了门外——这让你感到了一丝难以忽视的沮丧。

是怕你要寻求自由的方法，所以避开来好让你单独同法思特问个清楚吗？你低落地想。

“魔女小姐，您决定要问什么了吗？”沉默了半晌，法思特问你。

你已定好要问的问题，待那股低沉的感觉过去后，正要开口时，却感到脖子上的标记处炸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痛感和你每一次秦彻发病时体验到的没有不同，只是你没有预料到它会在这时候出现。

受此影响，你想好的话一出口，竟变成了：“……我的朋友常因为贪吃而痛苦不已，为此，我想请教您，该怎样做，才能帮他改掉这个毛病？”

面对你的法思特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似乎他早对你心中的疑问有所预料，可没想到你居然临时改变了主意。稍待一会儿，那翕动着的干巴巴的嘴唇，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龙有龙性，人有人性，这都是生来定好的事情，如果硬要改变，只怕……”

“只怕什么？”你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请您不要顾忌，尽管告诉我您知道的一切。”

“孩子。”老人换了一副慈祥的神态，耐心地劝你，“龙是天生的恶魔，你在他身边，注定凶多吉少。早点远离，才是上策。”

“……我逃不掉的。”你低下头，“他能找到我，把我抓回来。”

法思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这里，有可以对付他的秘密武器，只要在他彻底发狂之前，把武器……”

插进他的心里，夺走他的生命。

一瞬间，你在法思特把话说完之前，在脑海中补全了这句话。当完整的句子出现时，你就像是误入沼泽、呼救失败的旅人一样，陷入了一阵巨大的恐慌。你脸色发白，身体发软，冷汗直冒——不知为何，只是想到秦彻会死，你就已经慌张得无法行动了。

“先生！”你打断了法思特，声音颤抖，“我是问您该如何帮助他！请，请您注意听清我的问题！”

老人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用一双黯淡无神的老眼怜悯地看着你。良久，他才郑重地回答你道：“危险到来的时候，听从使者的指引，——它会引导你走向正确的方向。”

说完这一句，法思特马上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到不远处夕阳就要落山了，而后匆匆拿起要归还的书本，从礼堂的正门走了出去。

你随后离开，看到了等候在礼堂外的秦彻。

“我来猜猜你问了什么。”秦彻把花束塞给你，打了个响指，叫长廊里所有熄灭的灯台都亮了起来，一边开玩笑似的继续说道，“你问他该如何摆脱我。”

你一怔，狐疑地看向秦彻：“法思特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秦彻小幅度耸了耸肩，“不过，他看我的样子有点慌张。”

“哼……原来是瞎猜。”你走在前面，不让秦彻看到你还有些苍白的脸色，“是啊，他告诉我了！如果你再不享用我的灵魂，过不了多久，也许就要没有机会了。”

“既然已经知道解决之法了，为什么不马上动手呢？”秦彻跟在你身后问，很注意地观察你的动静。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点闷闷不乐的味道。

“你着急什么？主动权在我这里，我想什么时候动手，就什么时候动手。”你以其龙之道还治其龙之身，“现在我们扯平了！”

“我急？哼，我才不急。”秦彻做出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我是怕你舍不得离开我，耽误了动手的时间。如果最后被我抢先，你这机会，可就白白浪费了。”

“浪费我的机会，又不是你的……何必白操心！”你说。

秦彻抓住了你的手臂，让你转过去面对他。他撩开兜帽，露出顶着黑色犄角的整个的脑袋，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问：“你真的问他要怎么做才能离开我了？我要你跟我说实话。”

“你自己不留下来听，心里疑神疑鬼，倒怪起我来？”你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发觉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我说没有，你相信吗？”

秦彻也不确定能不能相信。他想给你选择的自由，可又忍不住为你的选择牵动着内心：你还是想轻生吗？你会询问逃脱支付灵魂的办法吗？你会想变回普通人，仍旧过你原来的生活，而再不与龙来往吗？你会背叛他，用屠龙去洗清魔女的罪吗？

很多很多的妄念出现在秦彻的脑海中。他想用右眼窥视你的想法，可又不耻这样不把你当做重要的人看的行径——龙是不会用对猎物的方式对待自己视为珍贵的东西的。如此一来，你对他而言就是一片遮盖了一切的迷雾，叫他为你的思想魂牵梦萦，却又无法驱散雾气，把你所有的思想看清。

“我能相信你吗？”秦彻伸手，触摸到了你的脸颊，“小猫，自打从亡灵谷回来，我就再没有把你当成是别人看，你……”

轰隆！

地崩天裂般的声响震荡开来，让你们俱是一惊。秦彻抱起你，飞向窗户外，在半空的地方瞭望到不远处有一批圣裁军正在用巨大的投石车攻打塔尔城。

“根据裁决之庭的占卜，龙和魔女就在塔尔城中。”

率领军队攻城的将领，正是五大将军之首的雷将军，他在高大的战马上，穿着华丽的盔甲和精美的战袍，以长刀指天，大声喝令军队进攻。

“城中无论老少，都已为龙蛊惑！全员，杀无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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