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海面上冰山耸立，漆黑的岩面终年覆盖冰雪，空旷的地面没有半点植被，干涩的寒风畅通无阻，肆意穿过岩层与大地。

　　通体蓝白色的巨龙振翅自高空掠过，回到它栖息的领地，百米长的它看上去就像遮蔽天空的云朵，与往日不同，这次它飞得格外低，因为伤痕累累。

　　它一向是北地的高傲领主，鳞片如雪花洁净，如冰晶般棱角分明，每次它掠过天幕，淡蓝色的翅膀如天空中透彻的积雨云。

　　可这次不同，它右侧的翅膀根部断了大半，带着裂痕的骨骼暴露于空气中，浑身鳞片多处脱落，箭矢卡在鳞片间的血肉里，随它的呼吸带来痛苦，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遍布全身，不断涌出血液。

　　一个疯子追逐了它五天，北境的领主，此时正亡命奔逃，

　　又一支箭如闪电般刺破空气，伴随着音爆声，贯穿了巨龙的翅膀。

　　“吼——”

　　凄凉而痛苦的吼声响彻无人的冻土，巨龙自高空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猩红的血液很快染红了大地的白雪，如铺上赤色的地毯，慢慢晕散。

　　狩龙的骑士把长弓掷下，从身后缓缓拔出银白色的重剑，步伐缓慢坚定，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雪地。

　　挣扎着起身的巨龙怀着怨恨与愤怒，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朔风呼啸下，一切声音都几乎把耳膜撕破，身着重铠的骑士熟视无睹，慢慢地走向巨龙。

　　寒流吐息自巨龙口中突出，冲刷向骑士，却也无法减慢骑士的步伐，巨龙，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生物，如今也体验到了绝望。

　　未待巨龙挣扎，骑士挥动了重剑，血液飞溅，巨龙被从脖子处斩成两段，加速染红了大地，以巨龙为中心的区域形成了圆形的巨大血泊。

　　“鱼砍了头都能扭半天，你应该还要过好几天才会死吧？”

　　冷淡而悲哀的话语声自头盔里传出，被风吹散，骑士绕到巨龙面前，正如骑士所说，仅仅剩个龙首耷拉在地上的巨龙尚且活着，正绝望地怒视着杀死自己的凶手，再次怒吼，这次怒吼前所未有地巨大，掀起阵阵气浪。

　　“别这么吵。”

　　骑士的语气冰凉，重剑刺入巨龙的咽喉，再次抽出，沙哑的龙吼就此中断，只剩下凄凉的喘息。

　　“正好，你不会死得太快，听我说说话。”

　　骑士摘下头盔，黑如墨线的发丝随风翻飞，金色的眼眸深邃迷茫，右眼新添的伤痕已经被寒风凝固，狩龙的骑士毫无半点自豪，目光下满是悲哀，她表现得更像是失败者。

　　“骑士莉莎·赦图曼拉，在此替我的殿下宣判你的罪行，恶龙，你毁坏城池，袭击军队，害死大量居民士兵，罪孽深重。”

　　骑士莉莎语气悲哀，重剑在手里微微颤抖着。

　　“但你是巨龙，没有任何人敢审判你，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你，毕竟狩猎你需要倾尽举国之力，我也本不该会和你沾上关系。”

　　“可是！”

　　恨意和怒意迅速膨胀，莉莎的目光里燃烧起了极致的恨意，重剑再次刺下，痛苦的龙吼才让极致的恨意得到舒缓。

　　“可是！你害死了我的殿下！”

　　重剑刺进血肉的声音格外沉闷，莉莎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泄恨，血液溅了她一身，此时，她才更像一头野兽。

　　“殿下才二十一岁！她不是我这样的囚徒，她能改变这个世界，你怎么敢伤害我的殿下！”

　　巨龙的眼睛已经慢慢闭上，喘息声几乎消失，莉莎的恨意却愈发浓烈，占据了她的理智和判断，促使她不断重复刺入拔出再刺入的行为。

　　“殿下的血流了一地！殿下的身体变凉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殿下再也不会抚摸我的脸了！殿下再也不会夸我的眼睛好看了！殿下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了！殿下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

　　几乎是尖叫着把情绪宣泄出来，莉莎的手颤抖着，丢掉了巨剑，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哽咽着嚎啕着：

　　“殿下…我的殿下……像雪一样…融化了……”

　　巨龙的尸骸旁，是哭泣的骑士，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久，当她沉沉睡去时，大雪覆盖了一切，炽热的龙血慢慢融化冰面，终于，伴随着咔嚓的撕裂声，冰层裂开，极北的领主与骑士一齐沉入海中。

　　三天后，斥候的船只才穿越风雪来到这里，整片海域都凝结着红色的浮冰，骑士倒在浮冰上，生死未卜。

　　斥候连忙把骑士捞上船，一番抢救后将其从失温中救了回来，屠龙的英雄被带回公国，屠龙的消息传遍全国。

　　莉莎·赦图曼拉，从斗兽场爬出来的，以和野兽搏斗维生的奴隶骑士，竟然杀死了如天灾般的永生巨兽，国王封她为勋爵，在国都为她授勋。

　　授勋典礼，所有贵族与骑士们欢庆举杯，唯独英雄一言不发，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场，捧着一束白玫瑰，于公国墓地的一块墓碑前跪下，沉默一夜。

　　古老的龙族有着自己的国度，一条离群巨龙的死去改变不了世界的格局，更何况极北本就是一片无法居住的土地，公国的喜悦很快就过去了，这个消息慢慢化作人们饭后谈资。

　　时间流逝，冬去春来，春尽夏至，夏终秋临，公国的秋季慢慢结束，秋收之后的征税也基本达成，贫穷的农夫献上了最后一捧收成。

　　公国开始举办外交宴会了。

　　可是这都和莉莎无关。

　　她没有任何血统，也没有庇护，再加上角斗士的低贱身份，当然不可能得到实质性的封赏，没有封地，没有权力，勋爵的头衔仅仅是让她涉足了贵族阶层最微不足道的一角。

　　自殿下死后，这位天才骑士不再外出，不再挥剑，拒绝了一切的拉拢和邀请，以旧日主人的名义捐赠了仅有的资产，终日在家中擦拭佩剑，她一直在思考，殿下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莉莎陷入了一场能够耗尽她一生时间的思考中，她清醒时在思考，梦中也在困惑。

　　殿下死后，她再也梦不到殿下了。

　　她会在梦里思考，殿下究竟去了哪里。

　　死亡是一层奇怪的界限，人一旦翻过了这层界限，就再也无法回归，也无法被触碰。

　　莉莎的心，被殿下一起带走了。

　　她想在某一天自裁，然后追上殿下…可她忘不掉殿下死前那双忧郁的眼睛。

　　“继承我的愿望……”

　　那个自己本想追随一生的殿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说出了这句遗言。

　　莉莎想不明白，但她觉得自己时间很多，可以不断想下去，每天夜里，她都会到殿下墓前送一朵花。

　　 白玫瑰、康乃馨、马蹄莲、鹤望兰。

　　 每个季节，都有着合适的花。可生和死的界限这么远，殿下收到花时，会不会已经过了这个季节？

　　 也许，所有花都还未送到，在莉莎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千万朵繁花会被她载着来到殿下面前，一齐忠心朝谒。

　　 “……”

　　 抬起头，天色已晚，黄昏的辉光斜照进室内，给失意者提供最后的一点照明，莉莎走出卧室，饥饿的胃部正在发出抗议。

　　 坐到餐桌上，用刀叉切割着干面包，莉莎恍惚中感觉自己在切一块橡皮，塞进嘴里，却感觉像一团棉花。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响起，莉莎张了张口，想说请进，但她太久没说过话了，一时间居然语塞。

　　 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位身着黑白女仆制服的端庄女士规矩地行礼，镜片下的眼睛波澜不惊，微卷的金发夹在耳旁，随她的俯身而垂下，每一个举动都合乎礼仪，这是王室女仆的基本要求。

　　 “打扰了，莉莎阁下。”

　　 莉莎认得眼前的人，王后的贴身女仆长摩丝女士，自己以前根本没资格见到的人，一般来说，摩丝的话语就代表着王后的授意，如今摩丝来到这里，便意味着王后找自己有事。

　　 莉莎又试着张口，但还是没组织出语言，只好点点头，注意到对方若有若无的视线，默默系好自己胸前的纽扣，显得不那么失礼。

　　 平时一个人在家时，莉莎往往只会套一件衬衫随便遮着。

　　 “尊贵的阁下，来自不朽龙国的贵客表达了希望能在沙龙上亲眼见到那位独自屠龙的勇士的意愿，王后陛下希望就此事征询您的意见。”

　　 摩丝对衣冠不整的莉莎熟视无睹，保持着王室的优雅，单手置于挺立的胸前，礼貌地发问。

　　 闻言，莉莎的目光阴沉下来，不朽龙国的使臣要见屠龙的勇士，真是闻所未闻的笑话。

　　 龙族的实力也分高低，害死殿下的畜生好歹也有龙族亲王的实力，这种巨兽被杀死无疑让龙族对公国产生了忌讳。

　　 没有人亲眼目睹屠龙的过程，所有人都疑虑莉莎的实力，龙族也好，国王也罢，应当都是想试探莉莎的虚实。

　　 “让那些人滚，除非他们想被我拔下角献到殿下墓前。”

　　殿下死后，莉莎就几乎是不管不顾了，即使是国王，她也不在意，骑士莉莎只向殿下宣誓，只效忠于殿下一人。

　　“莉莎阁下，这次的来宾相当有分量，公国不当无礼到连这种请求都无法实现，请您仔细考虑。另外，恕我直言，我建议您不要在公众场合用这个词称呼您已故的主人，在王室面前，这有僭越的风险。”

　　 “我的殿下值得这个称呼，绝无改口的可能。”

　　 刚才还一直说不出话的莉莎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眼里闪过浓重的戾气。

　　 摩丝毕竟是女仆长，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在话下，她识趣地点头，丝毫没有因莉莎的顶撞皱哪怕一点眉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您说过赦图曼拉小姐生前总希望不同种族的人和睦相处，这次的会面相当意义重大，请您重新考虑。”

　　 赦图曼拉，莉莎的姓氏，也是殿下的姓氏，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殿下在茅草屋的烛光下将莉莎封为骑士，也把姓氏分享给了莉莎，而莉莎则把余生回馈给殿下。

　　 “……我等会会过去。”

　　 “感谢您的理解。”

　　 莉莎的性格固执，谁的话都不会听，唯独殿下的话她无法反驳，她沉默许久，终于点头，关上门前，她用阴沉如野兽的目光与摩丝对视。

　　 “如果你下次还敢借着殿下的名义说话，我会让你后悔不已。”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莉莎回到家中，虽然浑浑噩噩过了一年，但她的家不脏不乱——因为空荡荡的。

　　 打开衣柜，一尘不染，众多衣服挂在里面，有莉莎的，有殿下的，都好久没人穿了。

　　 莉莎总疑心殿下会在某一天突然回来，她有义务替殿下打理好屋子，所以她会定期打扫房间，把旧衣服洗干净再晾干，等待着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犹豫片刻后挑了些合适的衣服，莉莎走进卧室，将衬衫的纽扣一颗颗解开，露出动人的躯体，清水自水龙头流淌进木桶中，莉莎直接将秋冬交际冰冷彻骨的水倒在身上。

　　 冷水沿着匀称的身体曲线冲刷而下，黑色的发丝如墨线贴在肌肤上，水珠自如白腊般的肌肤滑落，从下颚、手肘、发梢、下腹乃至胸部的沟壑间，水珠由点连成线，再由线碎成点，砸在水面。

　　 莉莎长舒了一口气，把冷水拍在脸上，不断擦拭，强让自己打起精神，几十秒后，她猛然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金色的眼眸如恶兽。

　　 几分钟后，莉莎走出房门，令她意外的是，摩丝居然还在门口等候，莉莎不禁有些鄙夷，呵，真是王室养的一条好看门狗。

　　不对，她好像在没资格评价对方。

　　“嗯…至少不会在沙龙上失礼，莉莎女士，马车已经备好了，请跟我来。”

　　莉莎换了身黑色大衣，里面配着件黑马甲和蓝衬衣，黑发系成高马尾，右手拄着一根黑拐杖，一副飒气绅士的模样，忧郁冷淡的模样反而另添了一番风味。

　　女士穿这身真的好吗，摩丝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好挑剔，于是点头示意可以出发了。

　　王室的沙龙是很无趣的，不同层级的人有不同的交际圈，互相之间难以僭越，摩丝说来宾会主动找到莉莎，她只用等候就好。

　　会所偏僻的角落，沉默的莉莎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左手撑着拐杖，右手拿着本书，目光却根本不在书上，她冷眼盯着桌上的酒杯，不由得又陷入了对生与死的沉思。

　　玻璃破碎声和嘈杂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莉莎看过去，侍者正收拾着被客人不小心打翻的高脚杯。

　　身着华服的夫人小姐们不为所动，继续捂着嘴轻笑，谈天说地，脸色静穆的侍者蹲在她们脚边，小心地拾起碎片。

　　“有时候我会在想，明明是贴着身的距离，为何她们却如同身处两个世界。”

　　温柔而清脆，无比熟悉的声音自座位的另一端传来，莉莎心脏猛地一紧，连忙寻着声音看过去。

　　温和优雅的龙族俏女子身着白色礼服，右手纤细的手指勾住茶杯，低垂着眼眸，红唇微抿茶水，此时正侧着头看向拾玻璃的侍者，又忽然看向莉莎，如海水般的蓝眼睛满是好奇，友好地与莉莎对视。

　　“我本以为莉莎小姐您会像一般骑士那位格外魁梧呢，想不到是位美丽又飒气的绅士呢——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来自不朽龙国的亲王，名字是诺曼·莱茵。”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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