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本没有在这两天里闲着，哪怕他尽可能在華面前表现得一切正常，他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一切正常，他得自己去神社里看看。

这个时候神社的人很多，但是他出现在这里没什么稀奇，不会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奇怪，但是他依然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耳目，在内部稍微转了一圈，试图会议起什么，找到一点不寻常的东西。

他记得有个资料室……不过常年是锁上的，没有人知道钥匙在哪里，大家只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而已，但是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是撬开房间一探究竟，因为他的好奇心没有那么重，但是现在或许他可以去看看。

周围罕见地没什么人，他试探性地转动门把手，居然可以推开，他咽了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踏进去，同时把门掩上了，接着，他开始观察起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不算很大的空间，房间的墙壁已经脱落一部分了，有三个快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每一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角落也都是蜘蛛网，墙角有一张桌子，散落着几张已经泛黄了的纸张，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全部碎成灰烬。

这么多书他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看完，他只能寄希望于他能找点一点有用的东西。中间的书架下面似乎还有什么白色的物件，他弯下身捡起来，是一只纸鹤，看折法似乎是他自己的作品，但是他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为什么他的纸鹤会出现在这里，为了更加确信这是他自己的，他展开了这只纸鹤，里面有一句话，那是他自己的字迹。

上面写着“万事順調をお祈りします１”，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多么适合当时的场所的词语，但是他不愿意写下别的什么，因为他不承认那是事实，所以他就像告别一个珍视的将要远行的友人一样写下来这句话。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应该，这只意味着有他认识的并送了纸鹤的人进入到了这里，无意或者故意留下了这个，所以门才是开着的，而他只知道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可能性的被否定过了，不，也不能完全听信，不是没有那个可能，他可能心里仍有什么希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选择拿起纸鹤，而是继续让它躺在这里，接着他站起来，这个角度正好对着某一层书，因为灰尘实在是太厚了，有一本书的前面有很明显的拖曳过的痕迹，这或许是什么线索，也可能是陷阱，但是他依然拿了起来。

那是一本花名册，记录了村庄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详细到了生平，甚至每一个人的死亡时间都记录在上面，今天刚和他聊过天的老爷爷在花名册上面显示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可是谁能进来更改这些档案，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继续阅读这些难以置信的内容，却猛然发现这上面的文字不是日语，更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文字，更像是上古世纪遗留下来的来自神明的指引，但是他能读懂，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读懂。

对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不在书里？他快速翻阅起整本内容，他清楚地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因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这里，除了他自己。

除了他。

或许他翻得太急了，他不慎被书页划伤了手指，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接近于透明的浓稠的质地，这个时候，他的照片才在最后一页浮现出来，本应该写着名字的那一部分成为了黑块，出生到死亡时间则是两个问号。

哈，他突然苦笑了一下，他怎么才发现呢。

为什么献祭的那个人必须是他，因为这对他来说不是死去，而是归去。

他没有父母，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他比任何人都更爱这里，哪怕他每一天什么正事也不做也不会有人真的能对他做什么，他想过出去却依然留在这里，因为放不下的那个从来是他。

是他让大家都变成这幅不是死去也不算活着的模样，是他不希望就此这么消散，但也是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是他同时也好奇外面的世界，好奇是不是把大家就此放下了他就能自由，他是否也应该放大家都自由。

所以他把外来者放了进来，想知道那个人是否有能力将一切都改变，也告诉他他一直想不通的答案，所以他在无意识间安排了早应该死去的人的葬礼，让自己更能明白死亡的概念，但也是他亲手把所有的记忆抹掉，试图以一个空白的、他眼中的正常的二十岁青年的身份来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是这座山，因为山不愿意让曾经热闹的一切就此消散。

他刚好二十岁，按理来说他的父母也应该死在那一年的地震和瘟疫中，那么就应该归来，可是没有，他也从来没有其他亲人，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孤身一人。

同时记住一千多人名字和长相没什么稀奇的，没有亲人这也不罕见，当他需要一场暴雨来让他和心上人的关系拉近时，便有了突如其来的雨；当他想要山坡上的花全部盛开时便有了漫山遍野的花；当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候，真的就没有人任何人找到他。

一切都遵循他的意志，他怎么才发现自己多么自私，只因为自己的意愿就把所有人囚禁于此。

该结束了，他缓缓盖上花名册，他不清楚这一切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那只纸鹤在提醒他绝对有其他人造访过这里，而那个人是否已经知晓他尚不清楚。

要结束这一切不是毁掉神社，神社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幌子，而是另外一个地方，那里才是一切的源泉，是他亲手设下的祭台，只要没有了那里，那么归来的灵魂所依托的存在就没有了，它们就可以成功真正意义上的离去。

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么他一定发现了一些东西——哪怕他无法猜到更深层次的——贸然毁掉神社就不可取，華不能确定神社到底居于什么样的地位，他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那么，他想干什么？

神社供奉的不过是空壳子，他的力气从不来源于人类的信仰，人类需要一个信仰，那就给一个，只要山还在，山里的生灵还在，他就能一直存在。

除非神社所供奉的空壳子里，因为常年的祭拜诞生了不一样的存在。

日之本忽然抓住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会选择華。

他不该喜欢上这么一个人的，千不该万不该，他很想按照華的思路去做，但是这不对。

他不能继续错下去。

他得还所有人自由，哪怕这意味着这个村子不复存在。

八月十五，诸事不宜。

今晚会是最好的时机。

不会有人刻意拦着外来者了，因为这里已经不存在外来者了，带存在于认知的上最初那辆车里的汽油，一个小小的打火机，和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认知里的存在，这里离河不近，足以让这里燃起一场火了。

華被藏在黑色的斗篷里，说实话他不知道为什么日之本要拿出这么一件衣服给他，可能是为了让他不被发现，但是日之本自己的衣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纯白的和服，上面印着繁琐的花纹，在黑夜里惹眼得要命。

刚才他们去过神社了，从一条小道，幽冥祭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现场已经很热闹了，通往神社的道路旁摆着上面写着字的灯笼，是一些人名，有人正拿着笔在上面写下字，兴许是对曾经的人们的祝愿。中间的空地上被搭起了一个台子，很高，前方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木桌，上面有一个木雕的空杯子。

“那个杯子里等下要被倒毒酒，”日之本小声说，“在跳完舞后，我本来应该喝掉它。”

“现在不用喝了。”華这么说着，攥紧了他的手。

这只攥着他的手是真实的吗，日之本盯着那处看，他现在喝了毒酒也不会有事，这一切到底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还有一段时间，陪我去个地方吧，那支舞是献给神明的，”日之本低着头看向自己的和服花纹，这是正式的服装，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我想再练习一下。”

“好，那应该去哪里？”

華没有提出任何例如“为什么”的问题，只是跟着日之本走，他们走了一条很少人经过的小道，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人到这来，毕竟大家都集中起来了，除了有几个人他们都没有看见身影。

目的地是他们曾经到过的山坡，这是个绝佳场合，夜幕低垂，星辰在墨色的天幕中闪烁，传言中的白花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看起来亮晶晶的，就像是遗落的夜空碎片，远处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中若隐若现，在此刻一切都像是在安静地沉睡着，但是从另外一边传来的喧闹在说：不是的。

“你要现在练习吗？”

華问他，日之本没有回答，反而走到最边上，下面是那条生育了这里的人的河。

“華先生，可以了。”

“怎么了？”華依然笑着看着他。

“我没有那么好骗，我知道華先生可能没有太把我当回事，只是我们是不是是时候该让一切都停下了呢？”他的声音在风中变得空灵，但是每一个字又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接下来听我说吧。”

華已经死了，不是几天前，而是更远更远的过去，在进入村庄的那一刻他就死了，因为坠下山崖，或者野兽的袭击，但这样的说法又太过夸张了，因为他只是奄奄一息了，但是有的存在不愿意让他就此死去，当他站在生与死的界限里时，他进入了村庄，是活物，他与活人一样会流血能呼吸，但又不那么确切，因为他离开之后就会化身灰烬，只仅限于此的活物。

不过，是在真正的死亡到来前。

“白萤依靠着腐物而生，所以这里才是那块我们应该毁掉的地方，因为山的执念经久不散，又恰好他们都被埋葬在这里。神社里诞生了和山不一样的神明，那才是大家真正的意愿所在之地，哪怕亡者会归来但是人间始终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如果神社被毁了，到了那个时候，”日之本在这里顿了一下，“大家会变得怎么样？”

華看着他，勾起一个笑，“是啊”，他的话就像马上要被吹散在风里了一样，“我又一次没有说实话呢。”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日之本急切地问，哪怕他隐隐约约能猜到，不，不对，“不，算了。”他突然变得无力，那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因为你，因为让我归来是你，不是吗？所以你的一部分也影响到了我，我想把这里永久地封闭起来，这里会成为永恒的无人打扰的地方，但是，”他深深地盯着面前的人，就像这是最后一面，“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日之本突然哑了口。

“没关系的，”華摇了摇头，“你站在这里问我，就意味着你已经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了。”

“華变戏法一般从后背拿出来一个打火机，炫耀性地说“看，这是什么”，日之本这才发现他偷偷藏起来的打火机不见了。

“我知道你早就把汽油撒在这里了，所以这一步还是让我来做吧——对了，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对对方说过，我爱你。”

他能阻止打火机掉在地上吗，这里全是易燃物，他知道一旦落地那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想到要扑上去，哪怕他揭穿了谎言他的本意也不是这样，但是他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边上，他踩空了，就那么直愣愣地落到空中，他看见火已经烧起来了，他只听见一句“晚安”。

他坠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尾）

漫画的剧情在这里结束了。

日之本就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他感到自己无法呼吸，那些不能回忆起来的，不可以回忆起来的在慢慢复苏。

他醒过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第一句话是“附近有村庄吗”，救他的人虽然觉得问题很奇怪，但是依然回答了这个问题：“不，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是突然出现在了一个地方，附近没有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到哪里去的，救了他的人只是他们刚好去那附近探险，这才把昏迷不醒的日之本带到了医院。

然后，他开始尝试接触这个崭新的世界，他应该去尝试一种更为正常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么觉得。

很难，但是他做到了，他入职了这家公司，有了一份正常的工作，会去旅游景点拜访看看樱花枫叶，有了自己的居所，甚至有了喜欢的人，哪怕他们的关系还不算特别好，但是这都是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念头的东西。

但是，他为什么要活下去？他浑身冰凉又感觉浑身发烫，他感觉自己快要理不清所有的事情了。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浑身僵硬到没有办法回头，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我本不希望你想起来的，”低语在他耳畔响起，暧昧且冰冷，“因为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是你的执念不散，我也没有办法真正‘死去’。消失的只是村庄，但是你依然活着。

“你的执念强大到甚至让我除了没有呼吸像个活人一样，哪怕你不记得我了。因为我不再是人类，我也拥有了一些额外的能力，例如，我真的是比你入职早的前辈吗？还是说，我只是一个在你的脑海里植入了虚假的记忆的幽灵。我是谁，你真的清楚吗？”

“现在，选择权在你，我亲爱的日之本先生，”如同毒蛇般的低语，他亲昵地抱住了日之本，宛若最为亲密的情人，冰冷的气息拍在他的脖颈，“那么，你想怎么做？”

【end】

①祝你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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