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的剑是温暖的，可她的剑，还是好冷。

德克萨斯在萨卢佐家族寄居的时候，拉普兰德曾患了寒热病。德克萨斯推门而入看见几乎陷入半昏迷的拉普兰德，颤抖、脆弱、狂乱地呓语着，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她走过去蹲下查看拉普兰德的情况，顿了顿之后说，……我去找阿尔贝托阁下。拉普兰德抓住了她的袖子。不要去，……不要去。德克萨斯一瞬间看见的是幼狼惊惧瞪大的眼睛，像落入了陷阱只能等待猎人逼近的幼兽。这是一个惊恐万状、浑身颤栗，濒于疯狂的活人*。出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好像下一秒就会颤抖得死去。……那至少，你到床上去。德克萨斯想，这个年代还会患寒热病的很少见。拉普兰德的脸烧得酡红，呼吸也不稳定，她试了试她得心跳觉得很微弱，试了试，把她半抱半拖到床上去，用被子盖好。盖好了还不放心，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上去。拉普兰德说，我给你讲故事，你不要去找我父亲。德克萨斯看她烧得狂乱，好像认不出德克萨斯是谁，摸了摸她的额头，仔细看看她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拉普兰德开始说阁楼里狂乱的诗神，忍饥耐饿，每天只有一小片发硬的面包和一小碗水。祂看着阁楼那扇倾斜的窗户却出不去，只能狂乱的撞那个小小的阁楼。书架都倒了，布娃娃都露出了棉花。剪刀咔嚓咔嚓的，到后来发现是我自己剪的。到后来祂没有吃的，就只有吃房间里的书本，一页一页吃，像弗兰肯斯坦。拉普兰德躺在床上，拉着她的袖子掉眼泪，紧紧捏着她的袖口，好像一放手她就会跑掉，像拉普兰德的布娃娃一样。德克萨斯，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好像一瞬间认出了她，眼睛烧得特别亮，我有没有说过，我以前有一个布娃娃（是小狼的样子），父亲买下了它，我很高兴。父亲当着店主的面交了钱，把布娃娃塞给我。然后他回家给了我一把剪刀，说，拉普兰德，剪坏它。

德克萨斯始终记得拉普兰德烧得潮红的那张脸，整个人抱着德克萨斯发抖。她低头吻她的泪水，吻她因为寒热病苍白的脸孔，觉得那张脸灼烧着，再也不会从惨白中恢复过来。

世界于我而言只是狂乱的呓语，破碎不堪，混合着像欢乐的患了病的彩色糖豆，搅拌起可怕的声响传送进混乱破碎的图像，像电台深夜播送完之后的画面，那个终结的频段。拉普兰德有时候停不下取悦于人的某种欲望，被利用、被控制，被杀死。于是她找人做爱。在穿过某个街角，随便哪个人，进入某个房间。进入她的身体，像沉溺入某种纯精神的海洋。她只需要当个被玩坏的玩具，插入了身体其实却没有身体，只是享受某种受虐的欲望。跟着纯精神的某种图景，等待身体的痛楚把她狠狠拽下去。她趴在那里接受被侵入的感觉，配合着一直顶到了子宫。她的脑子里还困在火车的隆隆声中，她错觉自己登上了火车，坐在座位上看沿途路边生长得如同荒野般遒劲扭曲的树，惊醒时却发现仍困在小小的房间（阁楼）里，那杯咖啡仍然维持着即将滑落的姿势，杯壁边缘咖啡的印记在一圈圈干涸。她再度睁开眼睛在被按着肚子操。案板上被剖了肚子的鱼还在张合着嘴。她记得看过龙门的小贩杀鱼，刮掉鳞片、浑身是血的就像是她杀人的手法。肚子里又插进来了，两根一起插进来……她只是太想被伤害，在看得见德克萨斯的时候，看不见德克萨斯的时候，她都痛苦得像要吐出什么来（像那条张合着嘴的鱼，事实上却连内脏都被掏空了——）。不要，不要，不行了。她又去火车站，听着月台火车的隆隆声，像灵魂的鼓噪淹溺在另一个更大的声响里（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记得月台对面那棵树，茂盛的绿色叶子，从其他树中凸显出来，好像每一片叶子的形状都经过她眼睛的描摹。她身体的每一个孔洞都在被塞满液体，拉住她的手，分开她的腿，让她吃下去。

在一片火车的隆隆声中，光影声音都分裂成大脑中的残片，拉扯着像花掉的油画颜料，混杂成一团，最终只剩下了频段终结的一片鸣音。

第三阶段，他们开始攻击你的海马体，主体可能渐渐丧失共情能力。更多的负反馈持续输出，大脑中掌管疼痛的区域被激活，应激激素过量，让主体肌肉时刻保持紧张，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主体后背、脖子可能会酸痛。主体发生人格转变。

最近身体都很痛，从骨骼深处痛起来，像骨骼在发酸。她不找德克萨斯和不杀人的时间都在找别人做爱，想要被伤害，被伤残，被凌虐，被凌辱。想要身体的最里面都被填满，填满身体的每一个孔洞。生活越来越像往最深处滑落的滑稽戏码，她仰着一张脸笑着被插进喉咙最里面。她逐渐觉得看到的事物都只是残影，属于她的时空在扭曲。她时常一连几天忘记吃饭，到最后脑子和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像自己变成了一张纸。像用刀划开了血管流不出血，她的身躯和血液都是纸浆捏造的。她像是被耗尽了，脑子里和身体里装情感的那个口袋空空的。脑子都空荡荡的，什么感受也没有了，像一个杂乱无章而终于被强制腾空的房间，她茫然身在其中。而因此，她觉得她可以活下去了。怀着麻木的一颗心灵，行走在灰色水泥浆的街道上，她痛苦的残肉终于磨了个干净，只剩下空心的玻璃一样的一颗心，透彻冰冷得能敲出声响来。因此她可以活下去了。至少睁着麻木的、冰浸透一样的浅色双眼，被夏日明媚的阳光照着，假装可以活下去。

这次的客人是一个女人。她贴心地给自己的手指戴了指套，对拉普兰德说，你知道吗？妓女可能具有神性。拉普兰德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习惯性拉起笑容，我还不知道我的客人想和我聊哲学。对方好像无视了她的回答，盯着拉普兰德浅色的眼睛说，求欢者沉溺于一时的快感，而妓女知道，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在等待最后的那声鸣响，生命终结处那把剪断命运三女神命运丝线的剪刀。剪刀的鸣响，等待，自我的意识从生下来就是一个黑洞，孤独而从没有别的人在周身转动，消解孤独的方法只有让高高悬浮的精神生命投入到物质中，或者，让另一个人确认他的存在。拉普兰德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只下意识觉得这个人很危险。……我曾经有一个骷髅的项链。拉普兰德说，真该送给你。她的脑子里有点乱，像被搅乱了，嗡嗡作响，只想快点做，做完了快走。她站在这里彬彬有礼地笑已经是假的，面具，她觉得语言有点吵，刺得她神经疼。为了遮掩这一点，她在床上坐下来。女人说，噢，骷髅，在西方是虚无的象征，死神的虚无终于侵染了少女的纯真。女人往她身边坐下，凑近她人类的耳朵，用一只手拨开她的头发。揉捏她露出来的耳朵。你是说真的？送给我。我说假的。拉普兰德坐在那里。女人说，我还以为你在床上会是个更主动的人。拉普兰德笑起来转向她，主动？当然主动，给你随便操，这位小姐。于是女人托过她的下巴接吻，拉普兰德下意识闭了眼睛，为自己一瞬间的脆弱感到羞耻。女人看见她白色的睫毛在颤抖。拉普兰德总觉得不该在这种陌生的亲密环境里暴露得太久，太亲密，太过，太危险。她会粉碎掉。

拉普兰德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身体里面还有点痛。被唤起的自虐的愿望让她把手再度放到了自己胸上，隔着灰色的抹胸抚慰自己。妓女，具有神性，当然。求欢者沉溺于一时的感官，追寻着俗世的饵。而妓女，从一开始就被困在终点，那个褪色的神祇，洞穿生命所有沿途狂欢绚烂引人驻留的驿站，在终点从始至终地徘徊，被困住，被锁住，从一开始就是虚无的。她想她曾经的骷髅项链。头骨，骷髅。她知道头骨是虚无的象征，并在知道的那一刻对自己选了骷髅项链感到微弱的惊奇，像心里张开一盏小灯。她在夜晚点着了一盏灯看书，看着手中的火柴摇了几下之后熄灭，坠入黑暗只剩一支头部漆黑的木柴棒，像一种陨落，一种悄无声息的死亡。就像她从来无从在意的生命。因为无人在意过它，所以她也不在意。她关上书本的时候会把手放到脖颈前，每天摩挲着那个金色的骷髅，像它是她生命里的十字架，拇指感受那两个虚无的眶目，像贯穿了自己生命的本质，一种个体的虚无。精神是飘忽的，是孤独的，是不能落地的、、绝对的孤独。每个人的精神都在鲸肚子里，没有水波，没有回响。而她的精神，在至深的荒原，无法看到尽头的荒原，因为如此旷寂，从一开始，就望到了没有边际的尽头。荒原是黑的，有红色的闪电，她幼时独自被扔进的那片荒原，她再也没有出来，再也回不到人世，成为她每每法高烧天堂的图景，死死印在心灵的图景。如同月之暗面最阴暗又昭然若揭的秘密。每个人的灵魂都在鲸肚子里，而她的灵魂，在没有边际没有人烟的荒野、荒芜、荒凉。望到荒原尽头那一扇虚无空无的门扉，背后是升起的那轮红日。那红日是中空的，像是基督教义每日传颂的末日图景。那末日是阴沉的，悬在每个人头顶镶着亮边的阴云，黑云压城，滚动着像情绪太饱满而无法倾吐而出的咽喉。背后滚动着苍白的一方日晷，使得末日像新生一样。她看见一个苍白的死婴，像浸渍在福尔马林中安瓿瓶里苍白的标本。就是在那一刻，她看见了未来，看见苍白的世界树在无人知晓的空间生长得繁盛。她感到无边的恐惧。拉普兰德把手指插进自己的身体。之后，她开始扶着马桶边缘呕吐，像一场被迫的强奸。

手机里的信息一条接一条，顶开手机的界面。密密麻麻，呼吸不过来。

拉普兰德，你为什么不回我了。拉普兰德，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我每天都有好多不开心的事，只有看见你才会好一点。拉普兰德，回我，回我。回我。回我。回复我。回我。回我。回我。回我消息。

她睁开麻木的眼睛望着白昼那颗苍白的太阳。呕吐的意味翻涌上来，拉普兰德捂住嘴，跑到厕所，扶着马桶吐出来。

第四阶段，世界在渐渐崩坏，怪物横行，压力荷尔蒙就像浓雾一样笼罩着主体，让主体有时会突然暴怒，对他人的语言充满敌意。神经内分泌失调，肾上腺素升高主体血压，消耗大量能量，将主体拖成慢性疲劳。在这个氛围下，主体的整个大脑即将要被击碎，大脑为了保护主体，会主动切断电源，减弱神经之间的连接。负责思维的额叶不能顺利地和组织语言的顶叶对接，主体很难说出完整的话。负责生成情绪的边缘系统失效，主体会用冷漠、麻木应对伤害，整个大脑变得迟钝

怎么会到这里的？

拉普兰德的脑子很迷糊，被按在镜子上交合。男人掐着她的脸要和她接吻的时候，她也只是由着被掐过去，接受那些恶心的口水。早先她向前爬着，又被拉回去接着操。她鲁珀的耳朵和人类的耳朵都听见那个男人说，你身体里有雌性的东西，拉普兰德。你在掩盖它，为什么呢？拉普兰德被操得迷迷糊糊，也来不及接话，只觉得恶心得想吐。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矿石病好像在发作，过度换气，呼吸不过来，在痛苦地嘶气。男人是在她在街道上矿石病发作扶着墙边时带她走的，她模模糊糊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男人说着，你怎么了？没事吗？一副照顾的口吻让拉普兰德想笑。然后男人从背后抱了上来，滚烫的东西贴着她的屁股。他说，你没事吗，这位小姐，你看起来很痛苦。拉普兰德似乎在捡起最后一丝神智，她嘶着声音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线颤抖，她说，这位先生，要做，不要在这里做。

于是就到了这里。

她趴在镜子上，从背后被插进来。她似乎在被插进来的时候就哭了，不受控制地求对方轻一点，而身体里的东西只是胀得更大了。对方抱着拉普兰德的肚子上凸起的那一块和她做爱。她反反复复地哭，反反复复被操进身体里。而对方似乎仅仅如此还不满意，把她翻过来面对他交合，掏出一支口红，往她嘴巴上画。拉普兰德扭着头，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被掐着下巴转过来，口红颤抖而狂热的线条涂了她满嘴，末端从嘴边抖动着擦出去，划花了她的脸。男人拔出去，拉普兰德痉挛着仰起了头，他把她面朝着镜子扭过去。看看，看看，拉普兰德。对方的声线很狂热。镜子里是拉普兰德沾满泪水的脸，微微仰起，苍白的脸上只有口红的血色是颤抖而狂热的，在嘴角擦花开来，像一朵糜烂的玫瑰。他说，我一直跟着你，跟了你好几天，拉普兰德。你身上明明有一种雌性的美，你为什么要掩盖它。拉普兰德，拉普兰德。男人抓着她的白发，抓着她的头，往镜子上掼。一直在砸她的脑袋，砸到镜子碎裂，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看看，男人还在说，拉普兰德的脸映在镜子上，裂成几瓣，看看，你这个神经病贱货，骚婊子，小骚逼吃我的鸡鸡吃得爽不爽？拉普兰德的身体还插着他的鸡巴，洞一直在流水。他抓着拉普兰德的头发一直往镜子上砸，拉普兰德刚开始还发出几声微弱的气声，后来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拉普兰德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想这一切快结束吧，快结束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意她，她也不在意她。没有人会把她捡拾起来，脑子里只是飞速掠过的一系列颜色混乱的残影。声音和图像都动得太快，模糊得太快，扭曲失真，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快结束吧，快结束吧，求你了。男人最后射在了她子宫里，把她丢在一旁，离开了。

拉普兰德在地上侧着躺了好久，身体里面一直在往外流精液。她躺了好久，觉得矿石病还是很疼，一点点摸索着在逐渐黑暗的房间里把自己蜷缩起来，膝盖顶住下巴。她一点点摸索着抠自己腿上的源石，不受控制地觉得胃里很暖，其他地方都很冰冷，并在这一刻感到了这个想法恶心。她觉得自己恶心。她脏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萨卢佐，那她就是萨卢佐。萨卢佐是她的面具。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她只要荒凉地种在黑暗里长成一棵苍白树。她的双手是脏的，眼睛是脏的，身体里也是脏的。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你看，说服自己就是那么容易。既然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萨卢佐，德克萨斯也觉得她是，她就是。不会有第二种选择，不会有。

她开始恨德克萨斯了。既然她走不出去，德克萨斯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待在原地，和她一起留在叙拉古？留她孤孤单单的在墨一样漆黑的深夜里哀嚎，到最后也没有谁对她伸出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拉普兰德。为什么一定要有刀俎，一定要有鱼肉，就不能把棋盘踩烂，把所有规则重写？这个世界没有人要她，德克萨斯也不要她，就只有在雨夜里蜷缩着伤口哭，逐渐觉得心寒冷起来，像一块石头。风吹不开裂痕。

她终于知道她想要的没有人能给，德克萨斯给不了，她自己也给不了。可是如果她自己也给不了，还有谁能给？她孤孤单单在这里，在哭，身体流满了脏污的液体在哭，她终于觉得她在长出一颗心来，有血有肉，怦怦跳动，充满了对自己的爱恋。原来在魔法终结的地方，就是她生长出来的地方。所有人原形毕露的末路，就是她真相大白的地方。她这一颗新生的心脏——像宇宙里刚诞生的星星，有好多事要去爱，有好多事要去做，有好多事要去想。她就是脏的，她会快乐的。拉普兰德会快乐的。在所有灵魂的暗夜，从没有人救我，而最终接住我的还是我自己，我对自己谈不上爱，谈不上在乎，只有冰冷的恶意、冰冷的恨。但是我承认了，这一刻，她和我在一起。即便下一次，我仍会把她推下悬崖，把拯救了她的我给——

杀死。

杀死拉普兰德。不管是过去的，当下的，未来的——

这样就不会痛苦。

*********

拉普兰德不是一出生就知道，但是在后来的年岁里渐渐知道，有些愿望（念头）是连有都不可以的。一出生就被拍死在沙滩上，像她幼时见到的烂在海滩上的水母，四肢混乱，大大的脑袋都坏掉。如此轻易地被她父亲扼杀，到后来，被她自己扼杀，像扼掉了一只有毒的蓝色水母，扼掉了她自己。她就是那只有毒的蓝色水母，被灌注进毒液，进而不受控制地从体腔内部喷出毒来，侵染她自己生活的水域。那水域是封闭的，只有一小块，就浸染了自己所有的毒液把自己滞闷其中，呼吸间都是自己的毒雾。

太快了，有些别人的念头投射得太快。拉普兰德神智破碎的时候走在街上，他人意识的状态太快映射在她脑子里，以至于误以为自己的身躯是破碎的，误以为是自己的心灵，塞满了各种各样芜杂的念头，像狂欢节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在脑子里爆开，涂了内脏爆开一般的色彩，在她大脑的墙壁上。拉普兰德在街道上停下来，想吐。她曾努力地把这些想法一个一个筛选出去，试图确认自身的形状，最后被侵入得彻底，停在马路中央，茫然无措地觉得大脑被击碎。她只是一个连自身存在都随时会被抹消的个体意识，需要每个昼夜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出自己的形状，想出自己是谁。夜晚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在将将撞上她的时候停下，她下意识握住剑跳上车盖，瞪大眼睛面对车窗里的人，浅色的双眼被车前灯照得雪亮。她意识到她在失控，她无意阻止。她说拉普兰德，你快要死了，车开来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躲开？她想新生就是把荒凉死死往她灵魂最深处种，再戴上彬彬有礼笑容的面具。这就是她一生的形状。她从车盖上跳开了，像丛林中误入公路的动物，睁着一双惊恐的眼、过度换气地在车盖上喘，然后仓皇逃窜。她想城市才是楔入她生命的剧痛，像把她从胸腔以下截肢，就只有用两只手在地面上攀爬。她是只能活在荒野的动物，面对人群的时候只有表演。表演，表演出另一个自己，享受每一刻刺痛神经的应激反应，太充分地满足她恐惧的杏仁核和古典的表演欲。

她觉得孤独，彻底的孤独，从人世间整个掉落出去那种。雨水都落不到她身上，她成了真空，成了宇宙之外被遗弃的、失去血肉的精神，只有意识漂浮在群星间的虚无中，所有星体都在她不在的地方闪耀。她掉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她荒凉的骨血连灵魂都痛彻心扉，她的骨头最里面是痛的，像抽了骨髓插进一把针。她跪下来，跪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膝盖磨挫地面膝行，最终躺下来，蜷缩起来抱住双臂，在宇宙中央，还是寒冷。她在坠落。她在掉落。镜头摔坏，周围的图景都模糊拉长，飞速划过，没有什么看得清晰。拉普兰德有梦，她觉得她的梦飘在天上，不在地上。

拉普兰德杀人杀厌了就去打零工，她想赚够了钱去当个流浪歌手。花光所有的积蓄，又去另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这么粗暴。然后发现另一个地方，也没有出路。毕竟，她还是她自己，她自己没有出路，换个地方又怎么有出路。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永恒地在那里*。她在工厂流水线上拼零件，看了半天像拼凑自己的心脏，所以拉普兰德拼得格外认真。她觉得这些东西低劣得有趣，和所有人眼里所谓高贵的东西不一样，正相反。身体又从骨头里痛起来。她想她在天上的梦还没有飘起来就砸死了。

拉普兰德没有赚多少钱，以前杀人的钱都赚多少就花多少，她只有打零工的钱。去流水线，开出租。她买车票就花光了所有的钱。她在出发前一天，床边巨大的窗子外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蓝色水母，漂浮在那里，隐隐发着光。拉普兰德擦了擦眼睛，觉得手上有点湿，就抬头一直望那只发光的水母，在夜空里游。

她听见德克萨斯要回叙拉古。

她出发和德克萨斯一起去叙拉古。

七年五个月，她只有一身在龙门从来都不好好处理的伤，一身病痛。

又一个夏日夜晚

新沃尔西尼的狂欢节之后，有时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都会在罗德岛。德克萨斯发现拉普兰德在躲着她。她觉得这不像拉普兰德。拉普兰德每次作战结束后仍然说要邀请博士喝酒，添附上一句德克萨斯在哪里，但每次说完这句就消失了踪影，既没有和博士去喝酒，也没有找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在舰船的过道上堵了拉普兰德，拉普兰德怔愣只有一瞬，随即笑着说，怎么，我们位置交换了？

德克萨斯说，你在躲我。

拉普兰德说，我没有，你多心了。

德克萨斯抓到她扣在前面的斗篷，把拉普兰德往自己房间拖。拉普兰德看德克萨斯沉默不语，一双金色的眼睛又是那种雨夜里扭缠起荆棘的眼神，滞了一下，跟着她走。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房间里抱着双臂，看向一边，不看德克萨斯，说，什么事？德克萨斯不说话，把她的头按过来接吻。拉普兰德一瞬间有点慌张，立即掩饰下来，德……你干什么？德克萨斯不说话，态度很强硬，扒她的衣服，把她往床上按，伸手就要揉她的乳房。拉普兰德不明所以，下意识配合她的动作，等着德克萨斯开口。德克萨斯想了想，把她翻过去，面朝下在床上，手探到她下面。拉普兰德不是很明白，只好配合着德克萨斯，感受到德克萨斯脱了她的靴子，又是袜子，觉得有点羞耻。德克萨斯趴上来，粗暴地把她的上衣扯掉，开始舔弄她的脖颈后方。手指侵入进来，拉普兰德感到似乎有什么湿润的掉落在她背脊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有点麻木，有点茫然——动作更驯顺了。德克萨斯的手探到拉普兰德脖颈下方，在动作的时候掐住了拉普兰德。拉普兰德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被德克萨斯压在身下下意识想要挣动，却被压得动不了。德克萨斯开始咬她的背脊，咬她脊柱的棘突，拉普兰德很颤栗。德克萨斯很沉默，沉默地操她，眼泪从冰冷的脸上流下来。拉普兰德最后被操得受不了，喘息间求她轻一点。德克萨斯没有放轻动作，只是更激烈地占有她，索取她，手往下伸摸到她的乳房，揉捏她的乳头。拉普兰德向后仰着身体高潮的时候掉了一滴眼泪。她想德克萨斯为什么哭，明明都没有拉普兰德缠着她了，为什么哭。拉普兰德高潮了德克萨斯又把双手都放到她的胸上，一起揉捏，拉普兰德有些不敢说话，只是在喘。又高潮了一次之后，拉普兰德眼前还闪着白光，她等着身体的反应消退了一点，就像过往她受伤时她等着疼痛消退的间隙一样。她说，德克萨斯，怎么，我以为没有我追着你了你会很开心呢？她把手撑在床上笑，德克萨斯还骑在她身上。德克萨斯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低下头舔弄她的耳朵。德……她希望此刻德克萨斯说句话来打破这种沉默，这种沉默让她涨破了想哭，却还是不得不笑。最后她软了声音，趴下耳朵，她说，德克萨斯，说点什么。求你了，她想。

开口德克萨斯的声音很清明，没有哭过的喑哑。她说，这些年这么帮我？拉普兰德。满足我的一切需要？然后想就这么算了？拍拍屁股走人？德克萨斯说，你别想，拉普兰德。她说着让到一边，示意拉普兰德转过身来，拉普兰德不是很想，犹豫着还是转了过来。她不是很想面对德克萨斯。这是我们第二次做爱，德克萨斯说，我不用再对你温柔。德克萨斯咬上拉普兰德嘴唇的时候，拉普兰德向后仰起一点头笑了，想躲，于是德克萨斯先亲吻着啃咬了她的咽喉，然后又找到她的嘴唇，吻上去。拉普兰德在笑，但德克萨斯感觉她脸上湿漉漉的。她捧住拉普兰的脸，舌头侵入进去，舔舐拉普兰德的口腔。

我可以理解为你不想我走吗？完事了拉普兰德小声说。德克萨斯那时正背过身去，没有看拉普兰德，但她仿佛穿过种种年岁，看见幼时在护城板上伸展开双手的那个拉普兰德，尽管残破，仍然残存在面具下面，如烧干的烛火旁颤抖的一只苍白的蛾。

德克萨斯说，嗯。她转过头，坐在床上拉普兰德的腿旁边摆着她狂欢节金色的面具。德克萨斯说，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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