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你之谷

行走于地面上的诗人，是怎么样想地，浪漫地挥洒自己的命运于他们不匹配的尺度地，写下如此的——“我其实已经步越群星如沙砾的巨漠，现在我们相隔最后的一粒沙。”

你说这有些过于浮夸了。但是我们都很喜欢这一句，即使它和梵塔克斯的一切都无关，这位诗人少见地不歌颂成就他的海滨。

很少人注意他成名之前的那些诗篇，资本的操作下，甚至有人刻意损毁那些原初的作品，他们希望他能成为梵塔克斯的象征，一轮只挂在这片天空下的精致月亮，而不是他。

那些诗篇中，有一句我记不清了，大抵是说假若产生一座山峰，它就会产生于它而言的谷地。我很好奇，他当时是怎么看待自己写下的这一部分的。

……

狭小的空间里，似乎回荡着过于刺耳的噪音，轰鸣至我的声音湮没不可闻。不敢相信不久之前这里只有祥和畅谈的声音。

烟雾和飞溅的碎片好一会才完全从空中落下，前面的两具尸体由于身前绑着安全带并没有落下去。他们的血雾喷溅在被子弹击碎了的挡风玻璃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恐怖。就在刚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

我本想询问耶塞和莱昂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但是事实上我也从刚刚最后那几句对话察觉出来端倪，更何况，我并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

此刻莱昂比我更紧张，我的心跳是因为目睹了恐怖场面以及遭到惊吓而剧烈加快，但他显然在为更恐怖的事而感到慌张，他捏住我的手，剧烈的不安从我们之间的链接翻腾而来，就像孩童一般，我只好先让他冷静。

“……到底怎么了，莱昂，先冷静……”

“我不知道……我之前似乎弄错了些什么，总之现在情况很不好。”狮子锤了捶自己的腿，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得想办法先暂时离开城镇，到树林里去。”

“但是现在车子已经在城市里头了，而且我们把车子弄成这样了，要怎么做。”

“……”

莱昂快速地从后排站起，一个闪身跳到前排，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并不小巧的身体做这样的事是很高难度的。他很用力地扯开了浣熊尸体上的安全带，无视那个流淌着献血耷拉着的熟人的脑袋，并有些发泄怒气一样地扯着他的衣领提起来，往一旁丢去，叠在蒙桑切娜的身上。

但他望着这两具惨死的尸体，似乎想起来什么，我望见那双蓝色的眼之中是前所未见的阴霾，成团浑浊的痛苦。他叹了口气，将他们的尸体扶起靠在一起，闭上了他们不瞑目的双眼。

“费勒，耶塞叫人的时候，特意是随机找的人，伐洛夫和蒙桑切娜都是……”

“但是，他们也一样，像维克多一样，他们身上发生了诡异的事情。与其说失忆了，更像是，记忆被回溯到另一个时间点。”

“无论如何，这说明的事情只有一点，这样的现象在城市内并不少，所以，这里并不安全。而且有什么我很害怕的事在发生，我的柯琉松蒂斯……”

“费勒，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这种突然的很不好的预感，但……你估计也感觉到了吧。”

耶塞默默地听着，一边在座椅的下方取出一个用绿色粗布包裹着的巨大物件，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解开包裹，里面是一把看起来很重的重型枪械和几把制式不一的枪。他垂着眸从背包里取出一间战术背心和一条腰带穿在身上，将枪别在腰间。

随后，耶塞却突然地开口了，话音有些模糊，像是带着叹气，像是咀嚼着愤怒。

“在兰柯战争期间，柯琉松民也有这样的现象出现。那是一百多年前……太久了，太久了……我现在才想起来…”

莱昂的动作有些焦急，他用力地拨开操作台上掉落的那些玻璃碎片，启动了车辆。气氛很凝重，我看着他俩的态度，有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眼下，似乎我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费勒，你会开枪吗？如果不太想开的话，就和耶塞靠近点，他会保护你的……但是你也要将我之前给你的那把带好，以防万一……”

“好……”

由于挡风玻璃的破碎，车厢内部不再是密封隔音的，我们能够听到引擎声低吼着发动，车子以及其仓促的姿态启动并掉了个头，车盖上的玻璃碎片被抖落发出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一切令人心烦的噪音都是在我们一言不发的情形下实现的，这令我过于难受，坐立不安，一股作呕感在咽喉内滚动。

稀疏的房屋布在道路的周围，和前方巨大的城市一样，无一不是灯火通明……是真正意义上的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是开着的，所有的房间，剧烈的异样感传来，令我感到后怕，而且从刚才开始，我们就没有见到任何的行人出现在视野内。

莱昂把车开得很快，就像奋力要摆脱身后那片不祥的明亮一样。

“我们先尽可能远离这里，再做打算……？”莱昂原本说道，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什么突发的事情打断了，只留下一个哽住的话尾。

我坐在座位上，透过前窗玻璃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疾驰的车子的车前灯闪烁，在黑暗里探照着地面前行，但在不远处，路的正中央，却照到了什么，一堵墙？

但它却坑坑洼洼，就像照到了河岸上过于茂盛高大的杂草丛一样，车子的速度随着莱昂的迟疑稍微降低了些，我凑上前去看，努力辨识那是些什么。

直到我望见那一张张浅浅笑着的脸，我的心就像一瞬间被攫住了一般，悚然的静电怕过我的背脊，我连忙后退，跌坐在座位上。

那些……不会是，城市的居民吧……那是一堵人墙，高的矮的，不同种族的，拖家带口的兽类整齐划一，目光空洞但平视着我们的方向，如同碑群一样诡异地排在前方，眼睛里反照出我们的车灯光。

眼看车子就要撞上人墙，莱昂猛地转动方向盘，车子忽然间剧烈地转起弯来，车头冲向路的一侧。他发出了一声被压住的低吼，手臂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后颈的毛发悚然地倒竖。失衡的车子伴随着尖锐的引擎轰鸣声撞进了路的一旁，但事情却不像莱昂想的那样发展，灯光晃向我们方向上的黑暗时，才看清在这侧面的草地上同样有着肉墙，电光火石之间，惨白的车灯光映照出面前无数双木然的脸庞。莱昂此刻拼命地将刹车往下踩，但于事无补，我们都显露出恐怖的表情。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可怕撞击声和车身的剧烈摇晃，我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喉咙此刻如同咽下滚烫的铁砂被灼烧得溃烂，紧到剧痛的梗塞感让我无法吐出任何的话语。

“……天啊……我操！我操……”莱昂惊恐地望着前方，闪烁的车灯光照着倒下的人堆，依稀能望见一些血色扩散开来。

耶塞也无法冷静下来，他瞪大了双眼，嘴唇颤抖着。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莱昂的声音像碎片一般。

“不对……下车！费勒，耶塞！”他强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莱昂的怒音令耶塞很快反应过来，他咬着牙移开视线，扯起刚才准备好的装备，一脚踹开有些变形的车门。将巨大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托着我。

“我……这……”

但是我的腿软得发疼，脑子里嗡鸣作响。我也努力想要站起来，但这很困难。

“坐上来，我们走，相信陛下，没事的。”耶塞见状，蹲下来凑近我，将左臂弯在胸前，点着头对我说。

我挪着身体，让他整抱了起来，敏捷地离开了车子。莱昂也很快跟了上来，我们一同朝着人墙的反方向奔跑，并试图往不远处的树林靠近。

风声很剧烈，起初，我听不见狮子的声音，暮色苍茫，离开了路灯的区域之后就很难看得清东西，这令我感到不安。我亦如此，耶塞恐怕情况更不好，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的闪避，迈着很大的步伐还要稳住上身带着我狂奔，我听到他的脚步踢碎小石，撞断矮灌木的声音。

但很快，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来自于任何方向，莱昂的声音平稳得令此时的我都感觉诡异，他打开了脑机的频道。

“费勒，耶塞，我们先往树林里跑，这种场面太诡异了，一时半会搞不清来龙去脉，想办法周旋并回到海岸，等待兰德的支援。”

“我已经向全北方的柯琉松民发出信号，但那需要时间。”

“……为什么，变数会从我一直信任的总部发生，还是这种规模的，为什么……”

“费勒，我在你的九……左手边，你们就往前跑，不要离我太远……”

“好”

一片绝望的黑暗之中，远处那片更为深邃一点的黑暗正一点点向我们靠近，仿佛只要到达那里就会好起来。我紧紧地抱着耶塞的肩膀防止从他身上掉下来，他死死地箍着我的双腿，粗壮的手臂夹得我有点疼。

我问他要不放我下来自己跑吧，但是他说我跑太慢了，而且现在这样容易跑错方向。

有什么再响，变得吵起来，我意识到并不是脚步穿过荒地的声音，或者是我胸腔里的心脏狂跳的动静，那是别的声音，像引擎轰鸣，像气流呼啸，我意识到这个声音正在升起，从四面八方传来。

“直升机的声音，是敌人。”脑内莱昂平静的语气和内容严重相悖的话音令我的心一瞬间掉到冰窖。

这个声音逐渐加剧到清扫掉我耳际其它的一切，只留下它，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感觉我的头疼痛欲裂。

随后，我的视野措不及防被一道劈头盖脸的纯白占据了，有什么东西发着剧烈的亮光在我们正前方升起，短暂的致盲结束之后，我努力睁开的眼望见光束的源头，在我们所逃窜的这片荒地的四周的天空，数架漆黑的庞然大物正悬于半空之中，螺旋桨高速旋转着切割着空气，在下方掀起混乱猛烈的气流，将整片草地搅得如浪涛一般滚动。

直升机上的灯齐刷刷地照向我们，所能迈步的任何方向都被照得无比明亮，一时间，我只觉得如同暴露在猎手圈套中的走兽一般绝望。

我神情恍惚，呆望着直升机，绳梯忽然被放下，随后有全副武装的黑衣人顺着它滑下，落到地面上，即将对我们形成包围。

此时，我在耶塞身上的着力点忽然放松，我被他放在地上，他半俯着身子，在身上抽出那把巨大的枪械，然后另一只手推了我一把。

“费勒，往前跑，不要管上面的直升机，看到敌人的话也不用管，如果对方实在离你太近的话，开枪杀死他。跑！快！”

话语的同时，他视线死死盯住我们的前方的，右臂的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架起正因他的操作展开的巨型狙击枪。此时莱昂也迅速到达了我们的身边，他手持较为轻便的手枪，精神紧绷着望着前方，举枪一刻不停地往黑影的方向射击。

与此同时，敌人也并非毫无反应，直升机上的射灯忽然以高频率闪烁着高功率的白光，这几乎闪的我睁不开眼。悬挂在直升机身下方的类似枪械的东西也启动了，转向我们开始倾斜起了弹药，在恐怖的开火声中闪烁的猩红火舌不断从枪管射出，无数子弹撕裂空气发出锐响落到我的附近。

这是子弹，被打到会死的，我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在脑海里高悬一个念头。我感到我的四肢都像萎缩成一根干枯的苇，使不上劲。

子弹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剧烈灼烧感的血痕。

子弹落在地面，将干硬的土块打碎地飞溅，擦伤我奔跑着的小腿；将整块地面都震得晃动，在近地面扬起了一片浑浊的尘，沙子飞入我的眼睛。

怎么办，我的意识快要远去，脑海空荡荡地回想着耶塞的话，莱昂的话，我相信他们，我用颤抖的心声重复他们的叮嘱，直到我的声音和他们的黏合在一起，变得不可名状，我只好艰难地迈着步子继续往树林里跑。

没事的，可以的，不会死，不会……

忽然一声巨大的响声从我身后炸裂开来，一道红光瞬间闪烁，撞击在直升机的不知道哪个部分，螺旋桨忽然像失控一般被甩飞离机身，直升机身顷刻间坠落地面，那些未降落的以及在坠落点附近的敌人随即被爆炸的滔天火焰吞噬。

我慌张地回看，耶塞正弓着背架着一架我已然难以描述的，将近他的身躯两倍大的重型枪械瞄准着我们前方的另一架直升机，口径惊人的枪管口仍蹿着上一枪余留下来的浓烟。

他咬着牙，面部的肌肉狰狞而扭曲，毛发凌乱不堪，被汗水全然打乱。随后他腾出左手，艰难地捏住自己的右肩膀使力掰，像是复位脱臼的肩膀，随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怒嚎。

“别看，费勒，快跑！”

“小心前面！”

狮子和白熊几乎异口同声地朝我吼道。这瞬间的恍惚之间，一名敌人已经闪身来到我的面前，我回头的那一瞬间几乎是直直地对上了那双闪烁着猩红光芒的双眼，除此之外几乎无法识别出任何生物的特征，他全身上下都被各种装备和黑色的布料包裹，散发着非人而恐怖的气息，杀意毫不掩盖地冲向我。

几乎是他举起枪准备指向我头颅的一瞬间，从右后方掠过的一道火光窜先窜进了它的脑袋，在亮如白昼的视野下一片血雾当即从另一侧的头颅处喷出，子弹的冲击力将其击倒。

冲击性的画面令我反胃，视觉信号像火焰一样灼伤了我的眼底，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人死在了我的面前。

“费勒！”

狮子的吼声将我从动摇的噩梦之中拉回了现实，我只好强忍着五脏六腑乱搅的不适，机械往前跑。摇曳的迷糊视线之中，这片极亮的荒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那片边界上的漆黑树影远在天边。

到底怎么回事，直到刚才不都还好好的吗？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子弹击中了我的肩膀，就像一只大手瞬间将我掀翻在地，我感到疼痛被神经千方百计地阻挡在感受的临界上，如果一粒子弹贯穿过我的肩膀的疼痛此刻切实地原份原量的落在我的神经上，我想这种疼痛会使我瞬间失去意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惊恐地死死捏住我的左肩角，捏的里面的筋骨嘎吱作响，似乎这样就可以扼制住撕心裂肺的疼痛。同时，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待在原地，否则更多的子弹将会落下来，它们会打瞎我的眼睛，刺穿我的肺，我的心脏，我会死。

我会死的。

我从地上艰难地挣扎站起，热流随着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节奏撞击着我的指肚，我的掌心，它们溢出我的指缝，从我的手臂滑下，滴落在我的裤子上，打到草丛里，发出啪嗒的声响。

一连串奔跑的脚步声迅速从后方接近我，像一阵风吹到我的后背。耶塞将我从地上一手捞起来，迅速调整姿势将我背在了背上，他的枪变回了较小的形态，捏在左手里。随即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

“没事的，费勒，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跑的很快，没多久，我们就靠近了包围圈的边缘，直升机上仍然有敌人落下，子弹来去穿梭，敌人一个个倒下，莱昂一直在我们的身后用火力掩护我们，我迷糊地想回看，希望找到狮子的身影，但是在耶塞的背上无比地颠簸，加上我一旦试图动弹肩膀上便会传来剧痛所以便作罢。

我们跑进了树林，是这样吗？我恍惚觉得我们已经回到了令人稍微心安些的阴影下，时而感觉下一步又即将踩踏在子弹落下的明亮荒草堆上，万物脱离着载体，线条疯狂地舞动，我感觉我的伤口渐渐地不疼了，但它仍然存在，敞开着，在我的肩膀一旁的半空中，风从那个窟窿之中穿过，我的血液，渐渐冰凉的热流如同网络一边编织在我左侧身子的皮肤上。我感到很冷，很累，我叹息地俯跪在一片上下震动的冻土上，它贪婪地吸收着我每寸皮肤上的热，任由他们扩散到泥土的深处，销声匿迹，深不见底。

我会后悔这一天，我有些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

…………

………………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虚妄的国度湮没在恒沙之海的一念之中，他们僭越地寻找沙海的尽头，直到撞在了坚硬的天空上，那也是沙漠；梦到水洼一样的九个小洲翠绿紫红，云蒸雾霞，直到长生的药草长满了皇陵，所有的我们都成了人皇的陪葬品；梦到大陆在灰烬之中被播种，梦到巨树从世界的泥土之中结出了世界的果实，梦到白瓷的泳池里泛满柔软的绿萍，垂落的绿枝条染尽了诸王的前庭，花的河甬流泻出摆放无字之碑的御花园，梦到一切我想梦到的和不想梦到的，直到我希望我死去。

“我不想再看了。”

我厌烦地告诉着我自己，他是一层膜，是裹挟着我的黑暗，捂住我的口鼻，束缚我的肢体，就像我是我的胎儿。

“再看下去我就不再是费勒了……”

我说：“我是费勒。”

你说：“你是费勒。”

然后我就醒来了，绿色和金色斑驳的模糊抢先占据了我艰难睁大的视野，我很累。碎石块硌着我的手，树干生硬地支撑着我的背。稀疏不均匀的草地也并不能很好地让我坐着。我的视野花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脑子直到可以思考的那一刻，记忆逐渐地恢复了清明，但那不是什么好的事。

黑夜，血肉，子弹，逃亡，一幕幕回闪到我的面前，我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恐惧重新从心底升起。那我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醒过来，这里是哪？

我想起来我自己受到了一处枪伤，迅速检查，发现我整个左肩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裹了起来，虽然包扎的设计已然考虑到为关节的运动预留出空间，但我仍然很难使上劲，加上我的伤口显然并未怎么恢复，隐隐的疼痛不断从那儿传来，每当我试图强行移动左肩时，剧烈的撕裂痛几乎要让我晕死过去。

我望着四周，所有方向都是不见尽头的树林，我怎么会在这里。更让我疑惑的是，耶塞和莱昂呢？我心中隐隐地不安了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的树荫之中忽然有个白色的高大熟悉身影出现了，是耶塞，他赤裸着上身，手里捧着几个棕色的东西，正往我的方向走来，他低着头。他看见我醒了，愣了一会，走过来，我这才看清他手里的是几个简易制作的木瓢，里面盛着清水。他的毛发有些脏污，身体上有着不同程度的损伤，分别处于各个阶段的伤痕，但最违和的是他的神情。虽然耶塞一直都看着较为沧桑，但此刻他的眉眼之间满是疲惫，以及茫然，他似乎弱小了很多，很多。

“……耶塞？”

“……”白熊来到我的跟前，将水瓢递给了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躲避着我，看着他自己的水。

“嗯，渴了吧，喝点吧……我想想……你昏过去了……四天？还是三天来着？总之你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嗯”

经耶塞这么一提醒，忽然我才发觉过来我的嗓子眼已经干的要冒烟了，我赶忙喝下几口水，发现口渴和喉痛并未缓解分毫，于是我赶忙将水瓢高高捧起，将水一股脑地倒到嘴里，手忙脚乱间不少水洒在了我的衣襟上，状况才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耶塞坐在我的身边，望着远处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你中枪了，失血过多了，所以昏迷了，但是没事，现在已经逃出来了，我帮你处理好了伤口，所以没事了……你活下来了。”

“……好，耶塞。你是不是很累……”

“我还好……我会带你回兰德……”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耶塞的状况怪怪的，而且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莱昂的身影，到底怎么了，我有些警觉起来。

“……耶塞，莱昂去哪了？”

“陛下……可能……在前面吧？或者稍微靠近海岸一些？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嗯。”

“诶，费勒，其实我觉得，我是时候向你坦白一些事了。”

“什么事？”我有些紧张了起来，耶塞在我身旁发出了微弱的笑声，似乎是因为我的紧张表现得太明显了，他的身体一抖一抖，将树干都震得发抖，传到我的背上。

“其实，我们的王，莱昂，尊贵的狮子，柯琉松蒂斯的最高领袖……他是神……对，是的，没错，就是我说的这样，他是神，因为他的命运比我们所有人的都要大，譬如……譬如吧，就像我们乘船进柯琉松大陆的那段河……它是不是很小，很窄？那就是我的命运，耶塞的命运，那陛下的呢？他的是一条比海洋还宽的，容纳所有柯琉松蒂斯民的命运还要宽广的巨大河流……是天上的银河……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耶塞……你在——”

“你会明白的，总之，他的命运宏大，掌舵着世界声息万象的，柯琉松蒂斯的孩子，我们，我们的命运是和他的共存在的，他容纳我们，我们连接着他，所有从这片土地上孕育出来的灵魂都知道这件事。”

“另一个说明陛下是神的事实是，他是不死的，是永生者。”

此时耶塞嘴里吐出的词句太过惊人，我瞬间懵了。

“是的，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么时候呢？至少在柯琉松蒂斯存在以前，陛下就已经存在了，而就连我们的保存史料的宫殿里的卷轴都无法寻找到国家最初的历史，所以，陛下已经行走过难以理解的时间尺度。他拥有着无限的知识，记忆。而他延续生命的方式，则是凡人无法理解的，他可以在一世中保持永驻的青春直到遭遇意外死去，也可以以任意的时间流逝衰老，直到自然死亡，随后他会出现在世界上任意的角落，以随机的年龄和心理状态出现，但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是我们的王，我们都知道，我们能从心底里感受得到王的归来，而他也知道自己就是柯琉松蒂斯的皇帝，给予我们知识和智慧。”

“陛下是不死的，他会在和暖的阴影之中再度归来，这甚至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在当年的兰柯战争之中，陛下亲自出征，当他被敌人肮脏的手段暗算之后，他在敌人的背影下再度出现，一击斩下对方的头颅，他在战场的处处，不死不灭，是令敌人丧胆的卫国英雄。”

“但是，我们还是失败了，那片洒满焦黑血渍的土地，陛下消失了。兰德战争之后，我的父亲死了，但我并不绝望，与所有暂时逃散的柯琉松蒂斯人一样，并不绝望，我们都能在心底里感受到他仍然活着，就在世界上的某处，陛下只是需要休息，就这样，在两片大陆之间，我辗转了很久很久，一直试图找到陛下，后来，我找到了，然后我们找到了你。”

“……你不相信吗？无所谓？我相信，耶塞相信……嗯，所以，陛下是不会死的，是这样的……”

耶塞有些激动，变成了我陌生的模样，我只好扶着他的手臂，这时我才发现刚才的晃动并非是他发笑，他在颤抖着，剧烈地颤抖着，表情很痛苦。直到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安，带有着哽咽和窒息的喘气。

“……等等，耶塞，你冷静些。怎么回事？莱昂发生什么了吗？”

他紧紧捏住我的手。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慌乱无措，只好牵着他那只我两只手都很难抓得住的手掌，抚摸他的肩膀。

“……”

我忽然想起来检查了一下我的脑机，这东西似乎遭遇了一些损坏，变得不那么好使，还给我一种钳制着我某条神经的疼痛感，但总归是可以操作。然后我在莱昂的界面接收到了一条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依旧是那样的带有平静的乐观，笑意，温柔的色彩。

“费勒，活下去，我爱你。”

我的心情一下子低到了谷底，呼吸和心跳都顷刻间骤停。一切的疑云，现状，耶塞的表现无不不容置否地印证着我脑海里复现的那个可怕的结果。我安慰耶塞的手失去了力气，垂了下来。

耶塞说：“我们和陛下走散了，他让我先带你冲破包围，他殿后。我相信着他能逃出来，再不济，他会重生，脱离危险。我也犹豫过陛下的安慰，但他说他命令我保护好费勒……”

“我明明保护好费勒了……但是，但是，但是！费勒！！！！！！就在我背着你跑进树林半小时之后，有什么在我心中一惊，就像牵连在我身上的什么，我一百多年来都习以为常成为我一部分的什么忽然断开了，并且再也不会回应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问了所有在兰德的，雷亚的，还能联系得上的柯琉松人，他们居然说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了！！！！”

“告诉我为什么？费勒！？这意味着什么？”白熊在我耳边怒吼。

“我们的陛下，我的陛下……驾崩了吗？”

莱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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