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刚下了一场雨。

黄昏时分，倚靠着龙熟睡的你被一阵嘈嘈切切的声音吵醒，睁开双眼，见到一面暗红色的布满了细小血管的长“伞”遮在头顶。雨水落在“伞”上，正沿着它的边缘滚珠似地坠到地上。

你意识到这是秦彻的一边翅膀，讶异地发现他已经爬上了岸，正伏卧在如茵的草地上，转过脑袋伸到翅膀之下，半睁眼睛盯着你。

“我也睡着了。”你摸摸脖子，感到标记不再疼痛，舒了口气，对秦彻微微一笑，“太好了，你又过了一关。”

你伸手按下束缚秦彻嘴部的环上的机关，只听啪嗒一声，那个为武器大师打造的桎梏应声而落，自动收缩成了一个实心的小方块块。

秦彻张张嘴，稍作放松后，把脑袋靠向你，狡黠地眨了眨眼：“给我奖励。”

你摆摆手，挥开飞来飞去的小虫，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驱虫药水往身上撒了些，一边思索“奖励”的内容。答案还没想好，哗啦啦的雨停了，厚重的云彩飘走，天上现出一片美丽的霞光。

“去打猎看看吧！”你站起来，避开积水的洼地，专找落叶或青草茂密的地方下脚，“你不用动，我猎来请你吃。”

你抽出秦彻给你的短刀，在温暖的余晖下看，仍为武器上清冷的刀光感到胆寒。这一把刀是你选来取仇人的首级的，可你没有能够下得去杀手，哪怕对方已经死了。最后，你只用刀割断了挂在仇人脖子上的一根金色项链，准备把它带回苏晴的墓前，算作一件完成复仇的信物。

你离开原地，走了百步不到，就运气极好地遇到了一头在树林间躲雨的牛。牛不怕人，而且鼻子上有拴着绳子的环，耳朵上有标记，看上去应该是从附近村庄里跑出来的牲口。这在普通人家里是一笔极大的财产，很可能有一家人要靠着它过活。你收起刀走上前，把牛从茂密的灌木丛里牵出来，想把它赶去显眼的地方，好让村里人看到后带它回去。

返回路上，碰到龙慢悠悠地挪步过来。你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红瞳中寒光一闪，龙迅捷地一伸脖子，张开血盆大口叼住了牛脊背，紧接着咬断了牛皮肉下的骨骼，在鲜血涌出来之前三下五除二地吞了晚饭，完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礼貌地向你道一声美味：“猎物很好吃，多谢款待。”

“……不客气。”

夜空如洗，今晚的星星格外璀璨。借着黑暗的掩盖，秦彻带你穿过了亡灵谷外的浓雾，抵达了山谷的内部。这里安葬着放飞龙的女孩儿，和被龙杀死的神祇。你们降落的地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露天角斗场。场地的东南西北方向上各悬挂一个硕大的龙头骨，正东和正西设置有城门大的两个入口，承托五层观众席的墙壁高如城墙，正北位上有一片扇形区域，区域内仅有数个高大的座位——神的座位。

龙张开双翼，拍击了三下，环形角斗场中所有的火台上都亮起了火光。

你看到场地正中躺着一架气势雄伟的兽骨。这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鸟，鸟翼上的尺骨和桡骨恨不得有小树那样粗壮。

“这是……”你看到这只鸟的颈椎骨缺了很多，地上的脑袋和身体没有衔接，“它被咬断了喉咙？”

“嗯。”秦彻现出人形，走到你身边，仰看兽骨的表情淡淡的，“这是一只裁决之隼。得知它被龙咬死以后，直到龙被封印的那一天，它的同伴就再没有从裁决之庭上下来过。”

“可裁决之隼们现在仍然住在天上。”你疑惑地说，“天敌被封印了，神却还是没有回到人间……为什么呢？”

“因为这对它们来说，是一段永恒的耻辱。”秦彻轻蔑地答道，“看到菲罗斯的大地，就会让它们想起这段难堪的记忆，所以它们只在龙被封印的那一天降临下来，向龙发泄了一通怒气，然后又飞回去，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了。”

“传说里，是正义的神与恶龙缠斗，最终力竭而亡，死在了这片山谷。”你说，“亡灵谷周围终年浓雾不散，据说是神为了不让其他生灵打扰长眠在此的同伴，而……”

“呵，不想让它被打扰的话，可以把它带回天上，裁决之庭有足够的空地安放这一具骨架。”秦彻耸了耸肩，“不过，这只是我会采取的做法，不知道那群鸟是怎么想的。”

就好比你要回去查看朋友有没有被安葬回故乡的墓园，那裁决之隼那么嫌恶这片大地，为什么不带可能同样会有这个想法的同伴回去呢？它们神通广大，掌管菲罗斯星的运行，连王和主教都要听命于它们，应该不至于办不到这样一件小事才对。

“该不会……”你有一个不好的猜测，“是惩罚它输给了龙，所以不带它回去裁决之庭？浓雾遮盖，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段耻辱？”

“谁知道。”秦彻未置可否，走到了裁决之隼的兽骨之前，“你的家不是被毁了？”

“那和我们现在说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你一边纳闷，一边跟着秦彻走近兽骨，看到骸骨下的空隙间，立着一方小小的无字墓碑。秦彻用手掌拂去墓碑上厚厚的灰尘，把刚在森林采集到的一束花放在了墓碑之前。

“只从表面看，是没什么关系。”秦彻半蹲在墓前回答你说，“曾经人龙斗争的时期里，那些被龙蛊惑而亡的圣裁军死后，它们的家属都会得到一笔圣堂给予的丰厚的补偿。”

“……补偿？”

“不这么做的话，就没有人有勇气去讨伐恶龙。”秦彻继续道，“圣堂也很现实，知道仅有为数不多的圣裁军，才有可能完全为信仰而甘愿付出生命。”

照这样一想，那爱护万民的圣堂，纵使不得已要处死已经疯魔的“魔女”，也不至于要在她被处决后，连她的家都完全毁灭吧？被蛊惑的圣裁军无辜，那遭遇同样苦难的少女，就不无辜了吗？

看到家里变为废墟那一晚的奇怪感觉被秦彻点破，你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我没有疯，所以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这……”

这是一出完完全全由圣堂主持，和圣裁军一起自导自演的“龙来了”的戏码。塔尔城中的对话不是无稽之谈，甚至，由于圣堂对圣裁军的包庇，这到处出现的屠杀，未必仅仅是争夺土地而掀起的血雨腥风，而极有可能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蓄意谋杀。

圣裁军不断在菲罗斯各地打着“龙来了”的旗号烧杀抢掠，仅仅是为了末日来临而囤积物资吗？面对天灾，除此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吗？

“这座墓是一座空墓。龙目睹了行刑过程后，曾去寻找女孩儿的遗骨，但没有找到。”秦彻换回最初的话题说道，“所以，这块墓碑上没有字，那完整的故事也不在这里，而被龙刻在了龙窟的墙壁上。”

你听秦彻说的，勉强回忆了一番，似乎能从那点不甚清晰的画面里捕捉到一个纤瘦的身影，可却无论如何看不清她的面庞。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你问秦彻。

“我只记得她灵魂的气味。”秦彻回答，“和那些武器上的，也和你的一样。”

“灵魂的气味……会相同吗？”

“就我的经验来说，人的灵魂大体上都很相似，但仔细区分，就会发现不同。”秦彻说，“哪怕不约而同被龙引诱至于堕落了，每一个灵魂也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气味。”

“我不记得……一点都印象都没有。”你茫然地望着那一方无字碑说。

秦彻没有回应你的无措，兀自陷入了回忆之中。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墓碑，因想到了某个难忘的情节，红瞳中浮现出一抹苦涩：“很难想象，一个会被龙断角而吓哭的胆小鬼，竟然敢在接受审判时，公然和神叫板。”

“叫板？”

“神指责她私自放飞了龙，她却回答龙本就应当翱翔在天空之中。”

听到这里，你遗憾地轻叹：“神不会接受这样的说辞的，因为神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未经神的同意，私自放走了神的奴隶。”

“呵。”秦彻漠然应道，“她的作为会引起一部分人对规则的反抗，导致人在神统治内部的分裂，而这又是神与大部分人都不乐见的——毕竟大家都以为，龙是处在神和人之下的低等存在。为一条下贱的龙而影响团结，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没有这样的必要。”

你不忍再去看龙为女孩儿做的墓碑，微微别开了脑袋，目光落去被火光照亮的空地上，沉重地接道：“神要用她的死，来确立威信，稳固统治。”话罢，你又感到心有不甘：“可她只是放走了一条龙！她没有杀人，没有伤害神，为什么……既然神觉得龙命微贱，又为什么不珍惜高贵的人命呢？”

法不外乎人情，要让女孩儿活下来，也并不是一点没有办法的。

“我不知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没有想那么多，”秦彻阴郁地说，“我只知道给我自由的人被杀死了，而我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没有力量救她。”

“……”

“她在刑场上，没有掉眼泪，没有发抖，没有愤怒，她安静得就像天空落下细雨，消失在广阔的湖面。”秦彻继续说，“刑场正中坐着神，四周都是人，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向她告别。只有几个女孩子，偷偷到森林里聚在一起哭了一场，回去以后依然和神一起指责她的不对。”

“秦彻……”你看向半蹲的男人的背影，心中无限悲凉。

“后来，神的宠物——一只会唱歌的鸟儿——死了。人聚集在一起，为它举行了三天三夜的隆重的葬礼。”秦彻面色阴沉地瞪视着兽骨架，“她生前为神捧花，为神祈福，为神歌舞，却因一个小小的过错，而被夺去性命，被唾骂得连粪土都不如。”

“……”

“这样自以为是的神，不配做菲罗斯星万物的主宰。”秦彻的眼中现出了残忍的杀意，“应该让它没入尘土，匍匐在众生脚下，学习敬畏和谦卑。”

传说，神试图改变一条生来人形的龙，令他厌恶身上长出的龙角与龙尾，再给予他“宽容”与“爱护”，叫他明白自己天生卑贱，应当对不介意龙角与龙尾丑陋的神感恩戴德。

龙被囚禁在笼中，日复一日接受撕角与断尾之苦，而无法阻止角和尾继续长出，便越发对自己生来是个可怕的怪物一事深信不疑，直到看到龙的女孩儿来到笼子外，为他受刑一般的流血和伤痛悲鸣——

“你是龙，所以你有角，有尾巴，还有翅膀。”她这样说，“牢笼不该是你的归宿，你应该在天空飞翔，就和飘在蓝天里的自由自在的白云一样。”

自那开始，龙才渐渐意识到，因为自己是龙，所以角才会扯了又长，尾巴才会断了又生。他不再压抑自己的龙性，逐渐不服牢笼和刑具的管教。他开始向往天空，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龙生。

女孩儿明白龙想要做龙，就趁着神在庆典中喝醉后，偷偷拿走了牢笼的钥匙，放飞了龙，让它回到了白云之中。

可自由终究没有成为龙的终点，它回去看望她，却目睹了她被判决死刑的悲剧。龙的心在刹那就为复仇的怒火填满，他开始锻炼自己变强。

龙历经千锤百炼，终于有一日杀上了神坛，咬死了那只宣判女孩儿死刑的裁决之隼，并驱逐了领地上所有的人，把隼的尸骨暴露在它曾为取乐而观看龙互相残杀的角斗场中。

于是，龙因弑神，而与主宰这颗星球的统治者们结下了血海深仇。

再后来，人利用龙贪食灵魂的本性，制作了陷阱，杀光了星球上的龙。那只弑神的龙是星球上的最后一只龙，他也败给了自己的弱点，被封印在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直到，近一千七百年后，一个带着龙熟悉的灵魂香气的魔女，被圣裁军投进了龙的封印之地……

“在交出灵魂之前，你还有其他的愿望吗？”秦彻问你，“我帮你一起实现。”

“我没什么想要的。”你淡淡地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想要的？”秦彻转过身来，用目光指指你手腕上的贝壳手串，“我也可以每年送你一次节日礼物。”

“谢谢。”你对秦彻微微一笑，而后很坦然地说，“可事实上……当我答应要用灵魂来交换复仇机会的那一刻，就再没有想过要继续活下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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