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图森性格最怪异的医生布鲁诺回到这座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此刻我坐在帕南的车里，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六月二十九日，我意识到我剩下六个月的生命至此已经消逝了近一个月。人在闲暇时就总会在脑子里塞满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现在就是。窗外的车鸣人喊我完全听不见，满脑子只是在想：我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V！”帕南的声音让我回了神，她大概是注意到我这一路都只是愣愣地捏着手机，盯着屏幕一言不发。她脸上的神情有些严肃，“走吧，我们去见医生。”

我点了点头，收起手机下了车，尾随着帕南走进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诊所大门。诊所看起来正在营业，我们一进门就能看到在这个并不大的外间大厅内，约有不下三十个人密密地围着咨询台，嚷嚷着要见布鲁诺医生。

“布鲁诺医生回来了是吗？请让我见见他吧！我需要更换新的义体，我的眼睛已经疼得受不了了！”

“您发发善心让我进去吧！我实在是没有钱去看别的义体医生，只好来这里排队！我的腿……要做手术……”

“让我进去吧！我需要急诊！医生，救救我！”

除了围在咨询台的这些，也有几个人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地上，他们的穿着打扮让人一眼就知道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士。比起那些正在起哄的家伙们，这些人看起来要淡定多了，即便有人身上还绑着渗血的纱布，依旧是面无表情，甚至干脆闭起眼睛睡起觉来。此刻我才意识到之前拼命为他教训抢劫他货物的毒鼠帮还是有意义的——这么忙的医生却联系我们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就到他的诊所。

我和帕南插不上话，只好倚着门，安静地等待咨询台那个粉头发的护士姑娘把围着咨询台的人一一劝走。这个过程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她并不是单纯地赶走所有人，有些人大概确实需要一些急救措施，她就一个人训练有素地在咨询台帮这些人简单处理包扎伤口、配药、收银。我和帕南迎上前刚想开口，粉头发护士便笑着问：“瓦莱丽和帕南对吗？”我和帕南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随即点头回应。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十分安心，无法对她有任何戒备之心。她笑着说：“我叫特里休，是布鲁诺医生的助手，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得像这样处理一些病人。我来开门，你们进去吧！哦对了，以后有事直接来找我也行，我天天在这的！”言语间她掏出了一个控制器，打开了诊室的门。

当我和帕南走进诊室之后，身后的门即刻便关了个严严实实，总让人觉得我们是走进了刑房而不是诊所。诊室很宽敞，温度也非常适宜。这里除了医生的办公桌，还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仪器、几大箱的器械义体、叠得高低不齐的资料档案和几张带着大灯的诊床。当布鲁诺医生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时，他立即合上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伸出手朝我们走来：“你们好，我是布鲁诺。”表达完对我们的谢意之后他就问起有关于我的事，于是我将加里曼没有提到的事以及有关于relic芯片的事详细告诉了他。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说：“关于这个relic芯片我确实知道的不多，这是荒坂工业的独门专利产品，与之有关的技术都是高度保密的资料。我先帮你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吧，看一下你目前的状况再说。”

这一套体检确实详细，光是血检就抽了好几管，而等到一切数据都出了结果，我早已饿得两腿发软——由于布鲁诺的要求，我来这之前并没有吃任何东西。特里休准备的热牛奶让我不禁感慨她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也因此缓解了一部分布鲁诺给我带来的紧张——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的档案看了好久，不断翻看着其中的各种数据。

沉默长久地占据着这间诊室。最终，布鲁诺松开了眉头，平静地开口说道：“看来这个relic芯片技术确实复杂，我从来没见过能做到这样高度控制人体的东西。”他似乎意识到了这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抬头对我说：“市面上有小量流通一种意识芯片，可以做到修复人体让这个躯体能够再次有正常生命体征。然而从意识层面来说，被修复的人是完全没有自主思想的，也就是说是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只是可以在芯片的控制下进行活动。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按照你身体的数据来看，目前你的身体所有的器官都会逐步被你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最终多器官衰竭死亡。这听起来其实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医学史上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少，只不过你的原因是人为造成的。也就是说，relic芯片与普通芯片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通过其中注入的程序和药品，控制你的大脑，释放电信号。利用这种异常放电和那些药品改变你的基因表达，从而改变内分泌，逐步将你的整个身体由内部改造成适合relic芯片中存储的意识体生活的环境。而你现在中断了这个过程，并且中断得不及时，你身体大部分的细胞组织的基因已经是被改变的状态，完全超出了身体自我修复的限度。未被改变的细胞组织和被改变的细胞组织互相攻击，导致你会有非常多不适的症状，严重的话甚至会休克。可以这么说，能继续像现在这样活动已经是个奇迹了。”他这番话有些名词我并不理解，但是对于我的死法的预测让我手脚冰凉，我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那有什么办法治疗吗？”

帕南的声音让我回过了神，我抬起头望向布鲁诺，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他开口道：“基因疗法你们听过吗？”

我和帕南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布鲁诺提到的这个所谓的“基因疗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布鲁诺见我们一脸迷惑，于是直接开口解答：基因疗法，就是一种通过转基因的技术来修复受损基因的治疗方法，但是价格非常昂贵，每次都需要花费十万欧币，按照我的情况来看必须每月做两次治疗。同时由于relic芯片的技术比起市面上流通的意识芯片的技术又有极大不同，而基因疗法本身也并不能做到完全修复到我身体最初的状态，因此是否能够治愈仍然是未知数。

我试图拿起热牛奶，却发现我的手早已瘫软无力，颤抖不止，诊室的空调让我感觉此刻我是坐在冷冻仓库而不是一家诊所的就诊室。布鲁诺医生应该是察觉了些什么，于是让我和帕南到另一边的一间小休息室坐坐，自行考虑是否要在这里接受基因疗法。我完全是依靠着帕南的搀扶才挪到了休息室。她蹲在我的膝头，不停地安慰我，可我却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也做不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任何想要掉眼泪的冲动，我只是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脑袋里一片浆糊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

到底在这坐了多久呢？我完全没有概念。我只知道特里休应该进来过好几次，和帕南两个人交谈。至于到底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帕南搂着我坐在沙发里，让我靠在她的肩头，而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任她操纵。她的体温不断地传达给我，可我只觉得烫得可怕，想要逃离却完全提不起任何力气。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个铃声是只有朱迪才拥有的特权。我于是终于从呆滞之中缓过了神，按下了接听键。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刹那间有一阵强烈的鼻酸涌起，仿佛有一场海啸从我的眼睛鼻子里冲出来：

“ring ring ring——是我的小宝贝吗？”

就这么一刻，我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做不到把这种冲动压下去，真的，我没有办法做到。朱迪在那头没有听到我的应答，她轻柔地呼喊着，只是一个个“喂”字罢了，我却觉得像是拥有千吨炸药一样的威力，打得我猝不及防。我狠狠地抹去了那些鼻涕，费劲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轻松地开口回答：“哦不好意思，我刚刚按了静音。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安安静静地听她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和我说：虽然几次去那些会所找工作都没有结果，但她已经建好了自己的个人网站，而且已经有了访问量，她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够有生意上门，等赚到第一桶金，她就请我吃大餐。她还兴奋地说道，之前在那个小镇结识的医生最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络，也真的和她交流了不少有关于那份用以心理治疗的超梦的技术的话题，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电话里的她高兴得像个年幼的孩子得到了玩具，第一时间和她最爱的人分享着有关于这玩具一切神奇有趣的地方，滔滔不绝。她甚至好几次都不好意思地笑笑，怕我在这头嫌她话太多。我被她的情绪感染，神奇地阻止了那场蓄势欲出的海啸。可当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我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任何情绪，我趴在帕南肩头，哭到我的喉咙沙哑疼痛，哭到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双眼发烫，疼痛到我几乎睁不开。突然，我的眼睛上放了一块毛巾，接着一袋冰凉的东西放了上来，我想大概是冰吧，耳边也传来了特里休的声音：“帕南在外面打电话，一会就会进来。你先这样敷一会眼睛吧，你的眼睛太肿了。”同时在她的帮助下，我喝下了一杯温水，帮助恢复我的嗓子。我嘶哑着向她表示谢意。她则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你应该知道布鲁诺的脾气吧？像你这样特殊的病例，或许他能免费帮你治疗呢？这样的事他经常干，所以这城里才常常有看不起病的穷人来找他，搞得我也特别忙，真是的…”特里休虽然抱怨着，我却没有从她的语气里真的听出任何的不满，更多的只是一种无奈。在这世道活久了，人人都更加计较利益得失，能像他们这样，已经能称得上是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了。

特里休说的话并没能让我有什么头绪。一个月二十万的治疗费，就算布鲁诺善心大发，我也不认为他的诊所能够轻松负担，更何况布鲁诺说过，基因治疗依旧是前途未卜的一条路。我躺在沙发上，满脑子都是“我已经没救了”的想法，只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让我在这张沙发上躺到世界毁灭。

“V，我凑够了两次治疗的钱。先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先……”

“不，我不打算接受基因疗法。”我非常干脆地打断了帕南，“这不是一笔小开销，很有可能只是在往无底洞里投钱。我不希望家族被我拖垮。”

“什么叫被你拖垮？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死吗？！”帕南暴怒，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的表情。

实话总是及其难听。我当然害怕死亡，帕南的话也让我再次真切感受到家人的存在，让我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旧家族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人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帮助我。可正因为这份感情，我做不到让他们都为了我奔波劳碌，被我一起拖下水而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我正欲再开口说话，却听见有人走了进来，说：“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是布鲁诺。

帕南紧接着话茬就说已经拿定了主意，我需要接受治疗。我一把扯下了冰袋和毛巾，睁眼反驳那是帕南自己个人的想法，并不是我的想法。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布鲁诺开口劝说道：“大家都冷静一下，不要冲动。我联系了几个我的朋友，我们会看看能不能有其他办法去治疗你的病，不过需要你提供插入relic芯片之前的身体数据。这期间你们私下里可以再商量看看要不要接受基因治疗。最近你如果有任何身体不舒服，就来找我，我不在的话，找特里休也没问题。我先去忙了，你们随意。”

帕南忙不迭地答应，将布鲁诺送出了休息室。接着她叹了口气，转身对我说：“V，我不能失去你。”

我又怎么会不理解她的心情呢？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保持沉默。帕南坐在了我身边，又一次搂住了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整个搂进她的怀抱。她轻声问：“你在夜之城的医生叫什么？我去联系他看看吧。必要的话，我就把他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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