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Live還有兩周，愛音在抱怨新曲的節奏太快了。

「愛音！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拍子不要拖，要確實跟上！」

紛爭是從這裡開始的，鼓聲停下於是眾人也中止演奏，立希的手連同鼓棒一起煩躁地拍在大鼓上，敲出很大的一聲咚。

「明明是曲速太快了！尤其這樣子連著練習太累了真的辦不到！」愛音回頭和她正面對質，同時甩著因為彈奏過度而痠疼的手，「又不是我故意要跟不上，手很痛啦！」

「哈？就算會痛也給我好好跟上。」眼神不帶一絲同情，鼓手目光冰冷地雙手抱胸，「妳以為打鼓有比較輕鬆嗎？累是藉口？」

「不是，人家又不是機器人！人類姑且是血肉做的喔？肌肉會有極限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那就練，這樣就到極限只能代表妳練得還不夠多，給我練到能不出錯彈完全曲為止。」

「還有爽世，妳也是，有幾個小節根本沒接上吧？」

被點到名字，原先在一旁觀戰順便當休息的貝斯手輕輕嘆了一口氣。

動作優雅地拿下背帶將貝斯放至一旁的立架，爽世拉過耳側的髮絲用指尖捲了捲，偏開視線並刻意捏起甜膩的嗓音，「嗯，抱歉呢，但立希ちゃん剛才不是也在最後一段的過門失誤了嗎？」

立希呃了聲尷尬地頓住，愛音立刻抓住機會，提高聲音據理力爭起來，「妳看，所以說難道真的不是曲子本身太勉強了嗎？」

「妳是在嫌我的作曲有問題？」她指向門邊的樂奈，「野貓就做得到。」

「首先，樂奈ちゃん的等級不一樣啦！而且也不是在說Rikki作曲有問題，就只是太快了！太快了！」千早愛音氣憤地跺了跺腳，還把控訴內容重複了兩次特意強調。「Tomorin看起來也唱得很辛苦喔？Tomorin也覺得有點累吧？」

「妳這傢伙別又牽扯燈來當理由……！」咂了下舌，椎名立希沒好氣地翻她一個白眼，雖然嘴上斥責她擅自替燈發表想法但還是悄悄往主唱的方向看了一眼。

燈正微微仰著脖子補充水份，透過頭頂落下的燈光能看見她側臉冒了一層細汗，反射著閃閃發亮。

立希皺了下眉頭，另一邊的愛音還在繼續抗議，「就稍微放慢一點速度也還好吧？我也已經很努力了啊，但曲子總是這麼快練習時間又很短，要趕上真的很難！」

「還說不是在指責我寫的曲子不好，妳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她冷哼反問。

「Rikki解讀別人話的方式太極端了！就說了重點只是節奏太快而已！」

「不，愛音ちゃん就是這個意思沒錯。」爽世往前站了一步，同樣冷著的臉色並沒有比鼓手好看多少，「立希ちゃん為什麼要寫這種連自己都打不起來的曲子？」

「喂！妳！」

「今天就這樣吧，這種樣子我是練習不下去。」爽世的語氣沒什麼起伏，聽起來冷冰冰的。她將貝斯收進包裡拉上拉鍊，動作流暢地將樂器背到身上儼然是要立刻走人的意思。

立希當然不會就這樣放她走，起身在爽世開門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攔下。爽世瞬間蹙眉露出吃痛的表情，但立希並沒有因此注意到自己有些用力過猛。

「不准走，練習時間還沒結束，妳說離開就離開不會太不負責任嗎？」

爽世也沒嘗試掙脫，就只是持續忍耐著疼痛，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把問題拋了回去，「那一意孤行寫出所有人都演奏不來的曲子就很負責任嗎？」

果不其然她不需要自己掙脫，因為立希在聽見這句話以後就主動鬆了手。

「本來就很想說了，最近的立希ちゃん急躁過頭了吧？妳就利用這突然空出來的時間好好想想吧。」貝斯手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

大概是覺得繼續待下去可怕，愛音邊喊著「嗚哇哇Soyorin好歹等一下人家吧！」邊飛快地收拾東西跟著跑掉了，樂奈也早已在不知何時悄悄溜走，練團室中頓時剩下主唱與鼓手兩個人。

原本因為爭執而喧鬧的空氣在短時間內變得死寂，高松燈看著對方周遭瀰漫的那一股黑色低氣壓，鼓起勇氣上前擔憂地開口，「立希ちゃん……」

立希頭疼地按著太陽穴，沉默了一陣子調整好心情後抬頭，一直板著的臉孔在面對燈時終於多了幾分柔和，「我沒事，燈不用擔心我。」

「只剩我們也不可能練習了，回家吧。」她吁口氣扯出一個淡笑，嗓音透出微微的無力，「抱歉。」

燈馬上搖搖頭表示這不是她需要道歉的事，只是看大家這樣爭吵有點憂心。

「……會沒事的。」說出去會讓人跌破眼鏡的吧，自己是安慰人的角色這種事。椎名立希驀地想，儘管並不確定身為引發爭端的罪魁禍首之一她究竟有沒有資格說「沒事」──她還是有自覺的，爽世離開前留下的話迴盪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太急躁嗎？

她也知道啊，但怎麼可能不呢。

※

早就放棄了要成為世界中心。

任誰都有過那樣的時期，認為自己是獨特的、優秀的、如同超級英雄一般的、可以站在頂點屹立不搖的。

椎名立希也曾經有過的，只是很短暫，只是她放棄了。

畢竟在身前有個無論她怎麼努力奔跑也始終趕不上的人，想被看見就此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她不再要求誰能注意到她，不再渴望要站在聚光燈的焦點之下。

直到遇見燈為止。

想讓全世界都聽見燈的歌聲。想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她。要讓燈站在世界、不，宇宙的中心，因為燈的歌就是值得被那麼多人聽到。為此，她必須要寫出能與其相匹配的歌曲，要讓燈站上最高處，要不斷進化、不斷超越，唯有這樣子才能──

「蝸牛……」

「燈？」走著走著發現身邊的人影消失了，立希中斷腦內的思考回頭，燈正蹲在街邊的花圃旁抱著膝蓋專心地看著什麼。

「這裡，有一隻蝸牛。」燈指了指葉子上的小生命抬頭看向立希。

「哦，真的欸，是因為昨天下過雨吧。」她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時常熬夜對視力的傷害可不小，她用力瞇起眼睛找了好一陣子才在一片花綠的枝葉間捕捉到一個淺棕色螺旋，明明還蠻小一隻的，「能注意到真厲害，不愧是燈。」

「立希ちゃん，可以停在這裡多看一下嗎？」

椎名立希沒有絲毫猶豫地點頭，燈想做什麼都可以，她說。

跟著在燈的身旁蹲下來，燈看得很專心沒有說話，立希於是也靜靜與她一同注視著那隻緩慢爬行的蝸牛，牠正以一種完全違反地心引力的方式沿著植物的莖向上攀爬。

原來還做得到這種事啊。不知道它往上爬到頂要多久就是了。

……

「燈。」

「怎麼了，立希ちゃん？」

「我寫的歌，燈唱得很辛苦嗎？」

立希的表情由難以一一言明的複雜成分所組成，飄浮著不確定的聲調像是不知道該不該將問題問出口。

「呃，糟了，這問法是不是不太好，那個……」燈沒有即時回應而且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神色，讓立希很快後悔覺得這也許不是個好決定，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出該如何替自己解圍。

她嘆口氣，都不知道這已經是今天第幾次嘆氣了，「因為愛音她們對新曲子有別的想法……我想知道燈怎麼想，燈會覺得節奏太快了很難唱嗎？」

主唱低頭展現出思考的模樣，經過半晌，那雙泛著光的圓潤眼睛抬了起來，立希一直都覺得那樣的色澤很溫暖，彷彿乾燥玫瑰一般是永久的漂亮，「我覺得，節奏快……並沒有不好。」

「很有立希ちゃん的感覺，也很有力量，聽了以後會有想要繼續前進的想法，也總是給我很多寫歌詞的靈感。」

「不，反過來說是我因為有燈的歌詞，才能──」

「但是，或許會有慢下來才能看見的風景也說不定。」

絳紫的眸中閃過一絲愕然，椎名立希愣了愣，正對的是高松燈堅定凝望她的目光。

「我常常覺得，立希ちゃん似乎一直在追趕什麼的樣子。一直在努力奔跑，比誰都要更加拚命地跑著，好像，就算很累了也不會停下來那樣……但如果地球轉得太快，那麼人們會被甩飛的。」

……被甩飛嗎。

立希口中喃喃，想到在練團室裡和爽世及愛音的爭執。撇除那兩個傢伙絕對也是必須再更努力一點不談，不過，原來如此。

慢下來才能看見的風景。她用手臂圈住膝蓋，把半張臉埋了進去，只露出兩顆眼睛在外面，無聲地盯著仍在莖葉上爬行的蝸牛。

不是燈的話自己就會錯過了吧，只會踩著急匆匆的腳步快速地從旁經過，根本不可能會注意到的。

「……因為是燈的生日，所以。」

「我的……生日？」燈眨眨眼睛不解地看向她。

立希微幅移開視線頂著頰上的燥熱，坦承自己這陣子的急進是出於何種理由，「下次的live剛好是燈的生日，想要把預計公開的新曲做到最好。用最完美的曲子、最完美的live，當作給燈的生日禮物……啊，當然我也還有準備別的，只是果然歌和演出也要是最棒的才行。」

「所以才不斷想著要超越以往的曲子，做出更優秀、更成熟的作品……結果最後變成只會盲目地提升曲速和難度，這樣做根本沒有意義。」

「真遜啊我，到頭來只是繞得更遠了。」她自嘲地勾勾唇角發出乾啞的笑聲，習慣性的自我否定以後才意識到還在燈的面前，頓覺狼狽而吐出了一句道歉，說自己不該說這種喪氣話的。

「沒有那種事！立希ちゃん一點都不遜！」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對比起來略顯小了一些的手掌緊緊包裹住她，陣陣暖意透過隨著末端的血液緩慢回流，一點一點送到心臟。

那道眼神充滿了真摯，誠懇的嗓音隨著燈歙動的嘴唇，搭載著秋日的風清晰地捎進耳畔：

繞了遠路也無妨，就用我們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去累積每個瞬間。

「啊，牠已經爬了這麼多……！」起身前最後關注了一次那隻小生物，燈發出驚呼，發現牠已然抵達了目的地，正啃食著嫩綠的葉片。

立希抿起嘴笑了。

──是呢，再慢也終究會爬到頂的吧。

※

「……以上，是MyGO!!!!!的新歌，謝謝大家。」

台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燈的生日上，新曲的初次公開看起來很成功。

立希鬆開肩膀，微微喘氣平復著全心全意投入演奏而加快的心跳。是令人相當滿意的一次表演，大家都沒有失誤，燈的歌聲也一如既往地打動人心。

麥克風傳出摩擦帶來的響動，觀眾的歡呼聲止住，然後響起了主唱的嗓音。

「立希ちゃん她，為了這首新歌煩惱了很多。」

在後方的鼓手聽見自己的名字後身體震了震。這個開場白，總覺得燈會講出什麼讓人很難為情的話。但是在她出聲阻止之前燈便已經繼續往下說了，「想寫出最棒的歌、舉行最棒的live、想作為最好的生日禮物這些……立希ちゃん像這樣煩惱了各式各樣的事情。」

「那個，燈！」椎名立希肉眼可見地雙頰漲紅，滿臉窘迫地慌慌張張喊她。

「但立希ちゃん，」耀眼而熾熱的光照之下，高松燈向後轉身。光是直線行進的，灼烈的視線穿過空氣準確地落在立希身上，堅定不移。

「生日禮物，其實有立希ちゃん在身邊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謝謝妳，一直在我身邊。」

……果然是會說出很不得了的話啊！！！

椎名立希強壓下想死死揪住胸口的衝動，現在這樣做的話太明顯了所有人都會看到，雖然說五官全部擰在一起的模樣也早就藏不住她這混合了高興、感動、羞澀的複合式強烈心情了。

但不回覆燈是不行的。

她強迫自己，把嘴巴移動到架著的麥克風旁邊，「我、我才是，要謝謝燈，不只是在我身邊，也是燈的歌……拯救了我。」

喔，但是誰來拯救一下這個空氣吧拜託。

旁邊的長崎爽世用指尖捲起頭髮有點無奈地想。礙於在舞台上不能翻白眼，也不可能吐槽出口。她只想問這些人是可不可以好好開live，非得要把會場弄成這個氣氛才可以嗎，現在是要怎麼接回去表演……？況且有些話明明私底下說更適合吧，每次都這樣。

「既然難得碰上了Tomorin生日！大家要不要一起唱個生日快樂歌當作祝福呢？」眼見場面似乎變得很難收場，千早愛音即時跳出來拍手提議，所幸觀眾們也相當配合地跟著唱起來，結束後總算是順利回到了適合繼續演出的氛圍。

「Tomorin，接著介紹最後一首歌？」愛音做了個請的手勢。

主唱灰色的腦袋上下點了點，回覆了一聲強而有力的「嗯。」

「那麼，接下來請聽，今天的最後一首歌──」

鼓手敲下預備拍，沒有搶快，沒有過慢。

今天也以剛剛好的速度在轉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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