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這座島嶼被狂怒的海洋包圍，

　　暴風無止無盡、暴雨不曾間歇，

　　出航的船隻被洶湧巨浪吞沒海底，

　　金銀財寶與生命皆被無情奪去。

　　所有的罪孽皆源於大海的魔女，

　　他殘忍無情、暴虐荒淫，

　　他的貪婪使恐懼自海上蔓延，

　　污染大地的皓潔純淨。

　　最終崇高的王降下懲罰，

　　魔女卻無法被正義制裁，

　　僅是失去作惡的力量，

　　被放逐至森林的盡頭。

　　可那過往的狠辣令人毛骨悚然，

　　必須殺死他，徹徹底底地殺死他！

　　讓海中喪命的冤魂得以慰藉，

　　使我們不安的心得以平息！

　　於是賢者宣告了預言：

　　那被鮮血浸泡的神聖之槍，

　　當蒙召的騎士終於現身，

　　白光將榮耀大地的每個角落。

　　當詛咒的傷痕得以治癒，

　　當永恆的生命終能解脫，

　　屆時海洋也會回歸平靜吧。

◆

　　幾百年的歲月，悄然逝去。

　　被捨棄在森林中的魔女漸漸被人們遺忘，那段肆虐海洋的陰影從他們的記憶裡褪色剝落，驚悚的暴行被反覆刪減後，轉換為無害的童話故事，在口耳交接中零散流傳。

　　有人說，這是作惡多端遭受報應的警語。

　　有人說，這是神聖正義戰勝邪惡的寓言。

　　……也有人說，這是跨越命運，等待救贖的篇章。

　　不論為何，於他而言，皆是未完的結局。

　　失去了魔力、失去了傳承，魔女變成一名深居簡出的凡人。森林的深處不見天日，他蝸居在憑一己之力建成的小屋裡，偶爾外出尋找糧食、或是替遠方村莊的居民提供援助，交換自然中無法取得的物資。

　　鮮血不斷自傷口湧出。

　　當年被國王討伐的魔女，咽喉遭到聖槍刺穿，留下了永遠無法治癒的傷痕。雖然能用藥草止血，但每逢暴風前夕，血液便如激流肆意奔竄、難以控制──彷彿是要他以身體時刻銘記，那狂風暴雨的夜晚，審判降臨的剎那，本該因致命傷斷氣的自己，並沒有停止呼吸。

　　他無力地癱軟在甲板上，仰頭凝望烏雲密布的天空，不斷落下的雨水沖淡血跡，正義的上位者們停下攻擊，以憐憫目光注視著狼狽不堪的敗者。

　　在國王的指示下，這條命被予以赦免。

　　魔女被趕下他的船艦，追放至島嶼邊陲。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蠻之地，過於貧瘠的土壤無法孕育良田，居民只能依賴打獵與採集維生。匱乏的資源對於生存如此嚴酷，只有茂密的樹林是唯一的得益者──排斥人類的異境，正是安置罪孽的最佳所在。

　　他日復一日地眺望太陽東昇西落。

　　無法看見鍾愛的大海、無法依靠死亡的解脫，魔女就這樣承受不會平復的痛苦，苟延殘喘地活著，等待寓言中的命定者，不知何時現身的聖槍騎士。

　　時光在幽深中凝滯。

　　直到那一成不變的某個早晨。

　　在外出採集藥草及果物的途中，魔女遇見了一名臥倒在草叢中的男孩。男孩衣衫襤褸、瘦骨如柴，乍看未見嚴重創傷，但身上並無一處皮膚完好。他似乎因飢餓而失去意識，呼吸急促微弱，若非偶然被意外發現，估計早就命喪黃泉。

　　昏暗的暮靄，籠罩著男孩羸弱的身軀。

　　死亡無處不在。

　　儘管賢明的君主治國有方，這座四面環海的島嶼仍長期面臨糧食歉收的困境。尤其是他所身處的偏遠邊境，貧窮人家無力照顧更多眷屬，不得不將老弱婦孺遺棄荒地，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這種景象，對魔女來說司空見慣。

　　他帶著一點好奇心，蹲下身來，觀察陌生的闖入者。

　　說來奇怪，男孩的四周並沒有虎視眈眈的禿鷹或烏鴉，而是群聚著這座森林少見的動物，純白的小鳥、蓬鬆的栗鼠、溫和的小鹿……平時看見自己總會慌忙避開的生物，正以微薄的力量守護男孩。

　　真是個神奇的畫面。

　　魔女不禁讚嘆，緊接著陷入苦惱。

　　──他是否該出手相救？

　　百年前賢者預言的隻字片語，早已變得模糊不清。

　　在漫長隱居的時光裡，魔女幾乎喪失了對生存的希望，僅是如動物般遵從生理本能，疲憊了便埋頭大睡、飢餓了便簡單果腹──被懲罰時的苦楚、被驅逐時的憤恨，以及想擺脫束縛的努力，全都隨著時間流逝煙消雲散。

　　活得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有資格去拯救另一條生命，並為此負責嗎？

　　魔女撥開覆蓋在男孩身上的落葉，露出了一頭灰白色的頭髮，髮絲凌亂散落，掩蓋了他稚嫩的面容。

　　灰白色……灰白色的頭髮……

　　預言中的騎士，帶著白光的榮耀。

　　「……你會是拯救我的希望嗎？」

　　就當作是碰碰運氣好了。

　　他將男孩從草叢中抱起，男孩外露的手腳冰冷無力，體重竟比一片羽毛還要輕盈。這虛弱的程度遠遠超出魔女的預想，他擔憂地皺起眉頭，喃喃自語。

　　「天啊，我是不是撿到了一個大麻煩……」

　　要放棄嗎？現在還有機會反悔。

　　男孩身旁的小動物們似乎察覺到魔女的遲疑，頓時氣勢洶洶地將他團團圍住。小鹿以尚未長角的額頭抵撞他的腰間，小鳥則兇狠地啄落他好幾根頭髮。

　　「痛……！好痛！」這大概是他生平難得受到小動物青睞──魔女搖了搖頭，無奈苦笑：「好好好，我一定會救他。各位女士，可以請你們手下留情嗎？」

　　松鼠們滿意地甩動尾巴，往魔女的藤籃中投入幾顆松果，便順著他的手臂攀上肩頭。柔軟的絨毛輕搔臉頰，伴隨穿林而來的微風，搖曳著枝葉間的斑駁光影。他站起身來，跟隨走在前方的動物們，踏上歸去的道路。

　　自那日起，魔女簡陋的小屋裡，多了一道新的身影。

◆

　　或許是運氣，或許是男孩的求生意志。

　　在魔女的照料下，男孩順利脫離險境，並且康復如初──這讓魔女不禁鬆了口氣，畢竟自己雖在這片森林中獨居百餘年有，卻從來沒有看顧虛弱孩童的經驗。

　　洗去塵汚後，男孩露出了真實容貌。

　　他的頭髮並非灰白，而是閃耀著有如白銀的光澤──簡直就是王室貴族的象徵，在魔女曖昧的記憶中，這個國度的統治者，似乎也擁有如陽光璀璨的金色秀髮。

　　曾經魔女便是嚮往這光輝，在大海中茫茫尋覓。

　　……他有點懷念被珠寶簇擁的過往。

　　隨著男孩逐漸成長，魔女也開始有意識地著手教育──以預言中的騎士為目標，他竭盡所能蒐羅各類書籍，教導男孩識字寫作，從文字中了解國家歷史及規則禮儀，並知曉如何生存的能力。

　　男孩天資聰穎，不僅熟練掌握魔女教授的防身技巧，更憑藉自身努力鑽研出更加精湛的武術。在擊劍對練的時候，他甚至會因招架不住而被打倒。

　　畢竟我的主場可是在海上啊。

　　魔女不太甘心地自我安慰。

　　即使傾盡全力培育孩子，魔女始終無法改善與身俱來的漫不經心，這並非他故意為之，而是過去恣意妄為的天性使然──有時他帶著男孩採集藥草，一時恍神便把孩子遺落在原地，自顧自地離開了。

　　往往要等到太陽西下、甚至隔天破曉，他才驚覺大事不妙。

　　所幸男孩似乎天生自帶好運，每當慌張的魔女正要出門尋找時，總能看見他平安無恙地歸來。正因為教育者的這份粗心，男孩在一次次被遺忘的經歷中，培養出了驚人的求生韌性。

　　然而，這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男孩的食慾變得驚人無比，還會時常滿懷善意地「關心」魔女的用餐份量。若不慎讓男孩負責三餐，魔女可能得被迫面對滿山滿谷的馬鈴薯泥，並開始恐懼這塊平凡的根莖作物。

　　至少這孩子學會了在野外自保，魔女心想。

　　雖然代價是自己的良心不安。

　　男孩就像一塊海綿，踏踏實實地吸收著各種知識。

　　某日午後，他們圍坐在屋內的圓桌旁，各自專注於手中的事務，魔女將曬乾的藥草分門別類，男孩則是埋首書堆認真閱讀──他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猶豫地開口。

　　「那個、我該叫你父親嗎？」　

　　「不要，我還沒結婚呢。」他愣了一下，手中的藥草差點掉落，「被叫父親的話，感覺名聲都毀了。」

　　「可是書裡說過，對養育自己的長輩要懷抱感恩，以尊稱表達孺慕之情，這才是禮節的體現──」

　　「……你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魔女輕搔臉頰，嘴角下意識地抿出一線窘困的波浪，「這樣好了，你就乾脆直呼我的名字吧。」

　　男孩大力點頭，露出喜悅的笑容。

　　「嗯！巴索羅繆……巴特！」

　　「居然直接叫暱稱？！」

　　多了一個人的生活，似乎不再那麼沉悶。

　　也許是錯覺使然，自從他收養男孩後，颳起暴風雨的次數似乎銳減許多，若非季節更迭帶來的隱約刺痛與稀少血跡，魔女幾乎快要遺忘過去，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扶養著一名善解人意的孩子。

　　他們在早晨的陽光下互道早安。

　　上午的行程總是隨興，可能是安靜的閱讀時刻，亦或在戶外鍛鍊筋骨，於林中採集需要的資源。

　　日落黃昏時，他們會回到屋內，升起溫暖的火堆，促膝閒談。

　　他委婉拒絕男孩推來的食物，並叮囑對方別再製造更多的馬鈴薯泥。

　　爐火橘黃色的光影，打落在男孩微微泛紅的臉上。

　　平凡無奇的一日，便這麼安然度過。

　　時光冉冉，在男孩的身上刻鑿痕跡。

　　瘦弱的軀體變得結實壯碩，猶如巨木拔地而起，儘管仍在發育階段，身高已幾乎與魔女相當。他從稚氣未脫的孩童蛻變為俊俏的少年，在動物們的陪伴下於森林中悠然漫步，成為了照亮昏暗之間的一縷微光。

　　光雖和煦宜人，卻令魔女感到刺眼。

　　那會讓他從夢中清醒，明瞭何謂現實。

　　──因為他與少年並非凡人。

　　停滯許久的命運齒輪，默默轉動。

　　在少年十五歲的時候，魔女將他趕出家門。

　　「你是被神選中的命定之人，必須透過大陸的巡禮來磨練身心，在人民的愛戴中獲得那柄神聖的槍，然後結束森林中永恆的詛咒。」

　　看著滿臉錯愕的少年，魔女半真半假地捏造謊言。

　　──去完成你的使命，去盡情探索吧。

　　「如果按照巴特的話順利完成使命，那我還可以再回來這裡嗎？」

　　少年敬愛自己的養育者，不會違背魔女的要求，他雖然意志堅強，但面對即將走出森林的未知，依然感到惴惴不安，一雙灰藍色的眼眸微微泛濕，水汪汪地望向魔女。

　　「當然可以。」

　　魔女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反正他撒的謊已經夠多了，多添一個無傷大雅。而且嚴格來說，他並沒有說謊，假如少年真的是預言中的騎士，那麼為了完成使命，他終將再次回到這片森林。

　　尚顯青澀的少年，默默地擦乾眼淚。

　　臨行之際，他給予少年一個在外活動的名字──帕西瓦爾。

　　名字意為穿越山谷之人，象徵他的堅韌與強悍，能以一己之力跨越重重困難。魔女為他賜予祝福，祈願少年能順利完成巡禮，實現預言，早日以聖槍刺穿那空洞的喉嚨，徹徹底底地殺死自己。

　　希望你能將解脫饋贈予我，

　　讓我回歸眷戀不已的大海。

　　少年行裝簡便，他帶著一把樸素但附有魔術加護的長劍，還有魔女親手作但不太美味的乾糧，邁出與世隔絕的小屋，開啟了屬於自己的旅程。

◆

　　帕西瓦爾離開後，居所再次回歸寂靜。

　　巴索羅繆的生活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屋內增加了些教導少年遺留的物品，這些書籍讓他得以打發空閒，同時驚嘆帕西瓦爾的天賦──身為一名普通人類，他竟能迅速精確地吸收如此龐大的知識量。

　　少年的天賦，越來越符合預言中的騎士形象。

　　放下書本，回過神來已過大半時日，巴索羅繆被屋外細小的敲擊聲吸引，他拉開窗戶縫隙，將外頭來回跳躍的小鳥迎入室內，潔白的身軀選擇在肩上駐足，小鳥歪頭輕啄他的頭髮，發出清脆的鳴叫。

　　他側耳專心傾聽──與帕西瓦爾一同長大的動物們，孜孜不倦地在兩人之間東奔西走，為巴索羅繆帶來少年的最新蹤跡。

　　帕西瓦爾順利進入了人群熙攘的區域。

　　在橫越無人地帶時，為了節省糧食消耗，帕西瓦爾極其苛刻地控管飲食份量──這對喜愛食物的他來說該有多麼嚴酷，巴索羅繆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所以當他抬頭看見翱翔天際的優美身段時，飢餓的少年還是忍不住出了手。

　　精準的弓法，順利擊墜了展翅的天鵝。

　　假如此刻身在森林，少年便將獲得一頓豐盛佳餚，以及確保未來一段時間的儲備糧食。可這是生活型態截然不同的城市，天鵝被視作神聖的象徵，知曉自己珍視的寵物被殘忍殺害，莊園主人勃然大怒，命令侍衛抓捕帕西瓦爾，滿腔憤怒地準備興師問罪。

　　瞭解了事實真相，少年不僅沒有狡辯，反而毅然決然地折斷珍貴的武器，他流下真誠的淚水，對自己的無知與魯莽感到萬分懊悔。

　　貴族見狀，沉默許久後，由衷感慨他的純真善良。

　　最終帕西瓦爾不僅沒有受到懲罰，反而還獲得了莊園主人的慷慨支援。他們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成為了莫逆之交。臨行之際，貴族以溫暖的言語鼓勵帕西瓦爾，勸勉他不要停下旅行的腳步，勇敢追求成為騎士的崇高理想。

　　正直到近乎愚直的清廉之人。

　　或許那會是帕西瓦爾未來成為騎士的理想像。

　　「帕西瓦爾這麼單純真的沒問題嗎……當初是不是該教他一些關於人事險惡的知識？」巴索羅繆捏碎剛出爐的乾糧，餵食停留在肩上的小鳥，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投向窗外天空。

　　晴朗無雲，微風徐徐。

　　願你今日的旅程一切順利。

　　帕西瓦爾的冒險尚未止步。

　　他的體驗精彩又刺激。

　　少年一路走來並非一帆風順，儘管因個性正直獲得諸多善意，也不乏頻頻遭逢危機時刻。

　　最令巴索羅繆心生寒顫的，莫過於某座惡名昭彰的花園城堡。

　　那座城堡被欲望的陰霾深深籠罩，渴望白光的城主，以不義手段奪取聖物，卻遭到聖物的無情拒絕，不得光芒的恩寵。被執著與仇恨吞噬的他，驅使花精設下陷阱，誘惑同樣追尋神聖的騎士，讓他們的靈魂墜入深淵，強行使其效忠於自身麾下。

　　前往花園城堡的帕西瓦爾並非為了追尋聖物，只是懷著單純的憐憫之心，希望幫助一名飽受折磨的苦難者。那是過去討伐花園城主無果的可憐之人，他被汙穢的聖物所傷，創口因詛咒無法癒合，日日承受無止無盡的血流苦楚。

　　那悲哀的處境，與邊境之森的魔女如出一轍。

　　巴索羅繆下意識地撫摸傷口，空洞處隱隱作痛。

　　小鳥沒有察覺到異樣，輕啄他的手指，繼續唱誦少年的物語。

　　帕西瓦爾孤身進入敵陣，花精如潮水紛紛湧上周遭，以溫柔美夢侵蝕他的神智。不諳世事的單純對妖異來說是極致的甘美，即使所有花精都渴望爭奪少年的注意，甚至開始自相殘殺，他還是無法明白其中的恩怨。

　　直到被城主使役的魔女赫然現身為止。

　　那人帶著震懾人心的美麗，她的力量使花精驚恐四散，就連膽識過人的帕西瓦爾也不禁為之愣怔，被魔女的花言巧語戲謔擺弄，甚至一度險些被奪去初吻。

　　小鳥們說，魔女的樣貌形似於自己。

　　聽聞此話，巴索羅繆幾乎不顧禁忌，只想立刻離開這片森林，趕往少年的身邊。然而卻被堅守門口的小鹿拼命攔住，最終他只能忿忿不平地作罷，在動物們的包圍下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真的是……有點讓人擔心啊。

　　不過他的擔憂或許多餘，帕西瓦爾堅定拒絕了魔女的魅惑，並成功降伏花園城堡的主人。受汙染的聖物在少年手裡得到淨化，城主窮盡一生都無法觸及的光輝，竟輕而易舉地在帕西瓦爾的身上顯現。

　　即使不願承認，但你果真是被光選中之人。

　　我求之不得的聖物，那把神聖的槍，總有一天會落入你的手中吧。但即使得到了聖槍的准允，年輕無知的人啊，你是否擁有足夠的覺悟去揮舞它，以一己之身承擔命運的重量？

　　我會在地獄的盡頭，以被詛咒的雙眼凝視著你。

　　渾沌的靈魂在光芒中燃燒殆盡，化為塵埃，隨風而逝。

　　白光包圍住帕西瓦爾，他銀白色的頭髮閃耀奪目，將大地的夜晚化為白晝，就連遠處的邊境森林也能看見光輝的殘影。

　　人們因這奇蹟般的景象瞠目結舌，國王的直屬騎士追尋淨化的軌跡而來。帕西瓦爾不僅得到聖物的認可，其卓越的天賦也贏得高度評價。他隨後加入了王城中的王家騎士團，並透過長期努力，在團隊中嶄露頭角，成為一名備受景仰的見習騎士。

　　通過正式試煉後，帕西瓦爾變得愈發沉穩內斂。即使因過度正經而被戲稱為「清廉愚者」，卻絲毫不減人們對他的喜愛與敬重。據說他的身材比其他騎士更為高大結實，那挺拔的身姿便是白亞之城的縮影，雄偉壯闊、堅不可摧。

　　在無數的讚美與認可中，他獲准予列席國王的直屬圓，並受賜光榮的第二席位。

　　純白的守護者，忠誠的王家騎士。

　　帕西瓦爾，正是榮耀的化身。

　　親愛的帕西瓦爾：

　　你以身作則，成為了秩序的典範與理想。

　　這是你應得的成就，願你能盡情享受這份甜美的果實。

　　在帕西瓦爾成年的那日，巴索羅繆寫下了祝福的話語。沉思許久後，他默默地將紙張扔進燃燒的壁爐。

　　火光倒映在巴索羅繆碧藍色的雙眸中，猶如黃昏。

　　就此遺忘那段遙遠森林中的老舊回憶吧。

　　只要能看見你發光發熱的模樣，我的執著似乎已變得無足輕重。

　　……即使未能獲得聖槍，也無所謂。

　　……即使未能實現預言，也沒關係。

　　只願你此生平安，無憂無慮追尋自己的理想。

　　──我還想再擁有多一點的時間，見證你的旅程。

　　然後，風捎來了新的消息。

　　帕西瓦爾受領王命，與同伴踏上探索聖杯的旅程。數百年來從未顯現的神蹟，竟被兩名年輕有為的騎士意外尋獲。儘管最後聖杯選擇眷顧與他同行的另一人，並在釋放炫目光芒後神秘消失，但見證全程的帕西瓦爾，依然被視為騎士的典範，廣受讚譽──聽取來龍去脈後，經過深思熟慮，國王做出了重大決定。

　　王將塵封已久的聖槍，正式授予帕西瓦爾。

　　白光騎士‧帕西瓦爾。

　　他響亮的名聲，如今也流傳到了這片窮鄉僻壤。

　　命中注定的那一日即將來臨。

　　他無比期待的開始。

　　他望而卻步的終結。

◆

　　日落時分，不速之客驟然來訪。

　　伸腳卡住猛然關閉的門扉，踏著花徑而來的男人探進頭來，彩虹般的長髮在落日陽光下絢麗綻放，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夢幻光彩。

　　「嗨！巴索羅繆。這麼久沒見，可別沉著那張俊俏的臉啊。」

　　他是國王忠心的輔佐官，半人半夢魔的魔術師。

　　也是宣告魔女預言的賢者。

　　「我沒把你亂槍打死已經很不錯了。」

　　巴索羅繆原想朝門縫間的身影補上幾腳，卻被對方輕鬆躲開，魔術師──梅林從容不迫地步入室內，彷彿自己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保持距離，雙手環胸，巴索羅繆充滿戒備地打量著他。

　　「這香味……跟帕西瓦爾在城中泡的紅茶很相似呢，我能享用一杯嗎？」

　　「喝完後快點滾。」

　　「你的脾氣還是如暴風雨般暴躁啊。」

　　梅林呵呵輕笑，斟了兩杯香氣四溢的紅茶。

　　「還在怨恨當年的事嗎？但追根究柢，你身上的詛咒就是一場偶發的意外，無法歸咎於任何人。」他啜飲一口紅茶，聳肩嘆息：「我們都是繼承了非人血統的異類，擁有異於常人的力量，卻無法真切體會人類的作為。我不明瞭情感、你不知曉道德，這對人類社會而言確實是重大缺陷，但只要保持適當距離，便不會造成實質傷害。」

　　只是很不幸，你的無知與任性妄為，危害到了王國的統治。

　　梅林不了解人類的情感，卻熱愛人類締造的歷史。那峰迴路轉的故事，歷經千辛萬苦才迎來的美滿結局，彷彿纏繞著金絲的絲線，一針一筆地勾勒出精美絕倫的成品──他是駐足的過客，以觀賞的視角端詳這些畫作，偶爾伸出援手，讓創作的過程更加順暢……更加精采有趣。

　　他培養出許多英明的王者，輔佐國家治理，受盡讚揚。

　　喜歡幸福結局的梅林，並不希望故事在意料之外收場。所以當巴索羅繆的海上暴行威脅到國家時，即便海洋並非夢魔應當干涉的領域，他仍選擇出手制裁。

　　「我不也有展現同類的善意，為你留下一條後路嗎？海之魔女。」

　　「是啊，真是感激不盡呢，梅林。」巴索羅繆挑起眉頭，譏笑諷刺：「給我一個遙遙無期，甚至百年後才開始顯現的預言！」

　　「雖然花了些時間，但它終究不是實現了嗎？」梅林不以為意地反問：「五年、十年、一百年，對於永恆而言，時間並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沒人性的傢伙。

　　巴索羅繆咬牙切齒地瞪向魔術師。

　　──魔女並非真正的魔女。

　　血脈的純淨對傳承有著重大影響，雖然巴索羅繆同為半人的混血，但相較於梅林近乎純粹的夢魔基因，作為海妖與人類的後代，他僅遺傳到極其稀薄的力量──確切來說，只有大海的加護及魅惑人心的妖術。

　　這副軀體猶如凡人，會因損傷而虛弱、會因歲月而衰老。

　　他的父母雙亡、身世不詳，自有記憶以來，便是在隨著海浪顛簸的甲板上成長──收養自己的船長回憶：某次巡查時，他赫然撞見一道模糊身影在海中沉浮，起初以為是不慎落海的船員，但靠近後才驚覺那是一名瀕死的海妖。她無法言語，只是不斷發出嘶啞的哀號，將懷中熟睡的嬰兒遞予自己後，便隨著浪潮拍打，緩緩沉入漆黑的海底。

　　嬰兒面貌姣好，遺傳到了母親的美麗。

　　對於突如其來的生命，海盜們盤算著將嬰兒帶回岸上後隨便賣掉就好。端正精緻的五官、純潔如白紙的幼小年紀，向來深受某些貴族的喜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大賺一筆，沒有比這更加划算的買賣了。

　　即便船長心底並不贊成，但基於船上的多數決制度，最終還是如此定案。

　　興許是人心貪婪違背了海妖的遺願，激起她死前殘留的憤怒，平靜的海面驟然震盪，他們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凶險的狂風暴雨。當所有人都以為即將命喪於此時，那個安靜沉睡的嬰兒，默默庇護了船隻的安危。

　　當初你還小小一隻的，在黑暗中散發出蒼藍色的光點。

　　像是什麼呢……對了，就跟你的眼睛顏色一模一樣。

　　那就是大海的顏色啊。

　　大難不死的船員們將他視為奇蹟，破例讓嬰兒留在船上。船長給了他名字，在閒暇時刻教導他航海技巧，觀察星象、預測風暴，制定航行計畫並繪製成圖，巴索羅繆熱衷於那些艱澀的知識，彷彿生來就是海洋的子民。

　　他也學會了掠奪與殺戮──如何快速搶奪物資、如何讓不肯就範的人們乖巧聽話；何時需要迅速奪去生命、何時需要痛苦折磨生命。他在做壞事上似乎天資聰穎，不出多少時間，便能面不改色的施行暴力，熟練得比任何船員都要出色。

　　在巴索羅繆獲准可以飲酒時，船長遭襲身亡。

　　高大的身影擋在他的面前，一把利器直接貫穿了船長的要害。鮮血噴濺在巴索羅繆的臉上，溫熱得異常詭譎。他本能地伸手接住倒下的船長，只見對方睜大雙眼茫然地仰望天空，來不及道出一句遺言，便永遠失去了氣息。

　　彷彿有某種東西，掏空了自己。

　　在眾人的推舉下，巴索羅繆成為新任的領導者。他率領整個船隊追緝兇手，被俘囚犯在撕心裂肺的慘嚎中飽受凌遲，鮮血浸染了整片甲板，層層堆疊，最終凝結成黏膩沉重的鐵鏽。

　　巴索羅繆平靜地看著不成人形的肉塊停止呼吸，隨即吩咐船員們將屍骸拋入海中，充作鯊魚的飼料。復仇成功後，船上並未瀰漫喜悅，人們紛紛臉色慘白，甚至有人開始反胃嘔吐。過於低迷的氛圍，令他隱隱感到一絲擔憂。

　　這下可麻煩了──希望船員能盡快恢復正常，這樣才能順利啟航。

　　巴索羅繆一邊思索，一邊擺弄從屍首上剝落的手指。

　　據說海盜有個不成文的習慣，成為船長的人皆會更換自己的名字，用以象徵嶄新的開始──於是，他將曾被親密呼喚過的音節卸下，讓它們沉沒於深不可測的海底。

　　那裡沉睡著他的母親、還有被隆重送葬的扶養者。當船隻駛離這片海域後，世間再也沒有與巴索羅繆有著羈絆的人。

　　以呼喚掀起暴風，以低語魅惑人心。

　　他運用海妖的力量，成為肆虐大海的暴君。

　　掠奪、掠奪、再掠奪。

　　想要的事物就全部奪走。

　　無用的生命便盡數殺死。

　　他冷酷惡毒、殺人如麻。

　　有人流傳他喜愛身穿紅色衣物，因為那是被鮮血沾染的顏色。但聽聞謠言時，巴索羅繆只是平淡地微笑：「人血放久了會變成黑色，油脂凝固後還會黏膩不堪，誰會沒事穿著血衣四處亂跑？」

　　巴索羅繆的殺戮行為並非想要滿足慾望，僅是出於行事便利。作為由惡賊撫養長大的孩子，他從未理解人類的道德底線。為了提高效率，他的行事作風變得愈加無情，就連同伴也開始心生畏懼。隨著一次次的成功掠奪，再也無人願意靠近自己。

　　人們對他忌諱嫌棄，背地裡竊竊私語。

　　「巴索羅繆根本就是個異物！是嗜血如命的妖怪！」

　　「別看他外表像個人類，他身上可是流著海妖的血！」

　　「那些怪物以玩弄人命為樂，說不定哪天他突然興起，就會把整艘船的人都拿來血祭！」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就像那些恐怖的魔女一樣！

　　在猜疑中度過的航海生活，僅有金銀珠寶環繞四周──巴索羅繆偶爾會猜想，當年母親將他遺留在船上時，是否也是這樣暗無天日的夜晚？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本能地對黑暗感到不安，只有在寶石們閃耀的光芒下，才能找到些許慰藉，勉強入睡。

　　他渴求生生不息的光輝。

　　更多的、更多的、永遠閃耀事物。

　　於是大海盜巴索羅繆，成為了人人唾棄的海之魔女。

　　最終，毫無節制的惡行引來反噬，海盜們的肆虐徹底激怒了人民，他們紛紛向國王請求拯救，祈願迅速從沿海傳達至首都王座，王離開了城堡，親自踏上征途，誓以平息海上的混亂。

　　國王的軍隊勢不可擋，在激烈的混戰中，海盜們節節敗退，逐漸居於下風。當王手中的聖槍直指巴索羅繆時，無人試圖上前挽救他的性命。他們只是冷眼旁觀，靜靜看著那槍尖刺穿惡徒的咽喉，鮮血濺染了銀白色的槍身，卻讓神聖的光芒更加耀眼奪目。

　　當他狼狽倒下時，身後傳來船員如釋重負的嘆息。但巴索羅繆已無暇顧及，因為他的目光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那就是被定義為美麗的存在。

　　比任何財寶都更加神聖絢麗。

　　他窮盡一生不斷追求，卻始終無法企及的事物。

　　──臨死前能窺見理想的一隅，也算毫無遺憾了吧。

　　但巴索羅繆無法死去。

　　大海的眷顧守護著他的生命，卻無法抑止聖槍帶來的傷害。這便是神罰的體現，作惡之人將承受永不癒合的傷口，曾經蹂躪海洋的邪惡魔女失去力量，永遠被困在停滯的剎那之間。

　　與自己截然不同，治理這片土地的國王非常仁慈，知道更多的傷害也無法讓巴索羅繆嚥氣後，便選擇停止進一步的攻擊。

　　「狂妄的魔女、暴風的掠奪者，你已受到應有的懲罰。既然命運保你不死，那我也不會奪取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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