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是怎麼在網路上撈到那種人的？」

「運氣好？」

休息室的大窗旁，一段無關緊要的閒聊正進行著。略斜的陽光灑在有些污漬的塑膠桌和三合一咖啡上，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副午後光景。

瑪歌和索倫的咖啡時光一向不長。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他們都正處於得為職涯稍微拼搏的年紀。而他們的友誼藉著這些零碎的休息時間，已從兩人剛進醫院時維持至今。

理所當然地，他們的最新話題當然是關於埃列席耶。

「你和那個人出去幾次了？」

「差不多兩個禮拜出去一次，所以大概六次？」

自從他和埃列席耶認識已過了大約三個半月。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不錯。不，該說非常不錯。他無法在回憶先前的幾場約會時不露出微笑。

「天啊，索倫。你該看看你自己臉上那表情。」瑪歌調侃道。他則尷尬地抹了抹臉。

「我⋯⋯呃，他很擅長聊天。」

「看得出來。等等，他有沒有奇怪的刺青？喜歡聽地下樂團？」

「沒有。」

「你確定？」瑪歌抬起眉毛。

「是。」索倫決定隱瞞埃列席耶對神秘學的喜愛這點。埃列席耶傳來的照片背景看來都很正常，應該不會是把公寓佈置成通靈會的那類人。「我都確認過了。」

「確認過了？」

她臉上露出慧黠的笑容。

「怎麼了？⋯⋯喔，天啊。這是陷阱。」

「所以你們的進展已經⋯⋯」瑪歌用手勢比完了剩下的句子。

他看向天花板，又看向窗外。最後喝完了手上半溫不冷的咖啡，露出模稜兩可的笑容。沒有其他人的休息室安靜地能聽見走廊的腳步聲，替這瞬間添增了不少戲劇效果。

「我猜你可以那樣說。」

瑪歌刻意慎重地點了幾下頭，彷彿她剛才聽見的是國家機密。兩人對視幾秒，最終還是各自笑出聲音。

「很好，索倫！好樣的！」她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啊。」

他小聲地附和，但已經開始後悔方才的謊言。

事實上，因為幾個小意外，他和埃列席耶還沒有上過床。仔細算算，如果它們都沒有發生，現在他們可能已經共度四次美好的夜晚了。

儘管索倫不太想被這種無聊的思緒干擾，但他還是在值班時不停地被它分心。最後，他總算妥協，找了個時機認真思考起來。

在那四次錯失的機會中，有兩次分別是因為他們的工作。那時他的病人狀況不穩定，而埃列席耶則忽然被召回。他並沒有多問召回的原因，反正這種事情有太多可能。無論如何，這都不太可能是他們能排除的意外。

另外一次則更不可能被避免。誰知道那天埃列席耶會在一段短短的公園散步中扭傷腳踝呢？儘管索倫告訴他好幾次即便是軍方人員，在被杜賓狗追著跑時跌進灌木叢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年輕人的自尊似乎還是受了點傷。當晚，他們只好捨棄先前規劃的行程，在埃列席耶的公寓裡看幾部臨時找的爛電影。那並不是個糟糕的夜晚，但絕對能更好一些。

最後，三天前的夜晚則是索倫最不願回想的。那天他做了晚餐，而兩人在他家那毫無浪漫氣息的桌邊調情，最後還剩下大半食物就相互親吻著走進臥房。

是的，要是他沒有在埃列席耶洗澡時睡著的話一切都會很順利。每次想到這裡他就不禁懊悔，要是那天下午他先睡了個午覺，或者前一天不要熬夜的話，就不會落得這尷尬的結果了。雖然埃列席耶似乎不在意，但他仍會在看見對方傳來的訊息時重複想起那天早上。天啊，那天埃列席耶甚至還做了早餐。他可能在幾年之內都忘不了那兩顆煎得相當完美的太陽蛋。

而下一次約會不幸撞上兩人的勤務，只能三個星期後再約。老實說，在經歷這麼多波折後，他實在不敢說下次約會能扳回一城。

「索倫醫師？」是一位年長女子的聲音。

「啊，抱歉，我走神了。」

來找他的資深護理師點點頭，不太在意他的輕微分心。她將手上的資料遞給他，並順帶補充了些關於病患的事。

索倫將視線移向紙面，然後起身。關於工作的思考將腦中的早晨風景擠出了他的腦海，一股平靜重新回到體內，讓他不禁長長地吐了口氣。忙碌實在是個逃避思考感情問題的正當理由。

「你的臉色不太好。」護理師察覺他的疲憊，擔心地看了看他的臉。

「不，我沒事，待會再休息就好。」

他搖搖頭，快速踏出辦公室。

隔天晚上，他在車程中又被煩惱追上。這是咎由自取，誰叫他非得在回家時聽情歌特輯。聊勝於無地關掉音響，他在引擎聲中嘆了口氣。

手機已經半天沒有動靜。埃列席耶應該正深陷勤務中吧。缺少對方不時發起的閒聊後，他的休息時間變得乏味不少。明明在認識他之前自己應該還有其他消磨時間的方法，現在卻都一時想不起來，實在令人納悶。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眼前秒數極長的紅燈，拿起手機快速輸入一行無聊的問候，在自己來得及細讀前送出。而他馬上就後悔了。光是想到上一秒做了什麼，他胃中便一陣翻攪。

「我到底在⋯⋯喔，不，他讀了。」

他將螢幕反蓋在副駕駛座上。這很明顯是一時的鴕鳥心態。他對這點心知肚明，但還是故作鎮定地握上方向盤，看著僅剩十秒的紅燈。

那是這幾個街區內最長的紅燈。他能勉強說服自己在回家前沒有任何回覆埃列席耶的時間。而就在他因此稍稍放鬆下來時，一段輕快的音效卻狠狠地敲在了他的神經上。

埃列席耶不只讀了，還回應了。意識到這點後，索倫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他只想著一踏進玄關，就要將車鑰匙、背包和外套丟下，立刻確認手機。

他用左手笨拙地按亮了螢幕。上面只有一句話：「我很好，但我很想你」。

「⋯⋯嘴巴還是一樣甜。」

在看見那句回應後，他身體中的緊繃感幾乎瞬間便消失殆盡。他彎下身，緩緩靠坐在沙發旁的地上，同時開始輸入回應。

「我也想你。你今天忙嗎？」

「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在浪費時間。謝天謝地，我現在終於能坐下了。」

軍方的工作果然不輕鬆。索倫這麼想著的瞬間，埃列席耶又緊接著傳了一條訊息過來。

「看在我這麼認真工作的份上，給我一點獎勵？」

「那你想要什麼？」年輕人的撒嬌方式總是熱情得令他不好意思。現在他只能故作鎮定。

「想要你拍張照給我看。」

「小事一樁。不過我得先說，我沒有什麼好身材。」

他摸了摸自己的側腹，稍稍懊悔自己的怠惰。

「噢，不是。我只是想要看看你自己在家時的樣子⋯⋯要加碼我也不介意就是了。」句後附著幾個惡魔表情符號。

「⋯⋯好吧，是我自己想偏了。稍等一下。」

他耳根一熱。即便這可能是埃列席耶的刻意語意不清所造成的，但還是令人有些羞恥。他輕咳一聲，稍稍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後，便舉起手機，拍下此時的模樣。

按下傳送後，埃列席耶罕見地維持了五分鐘的沉默。以一張攝影角度和光線都沒有特別調整過的照片來說，這樣的觀看時間無疑有點太長。索倫輕輕敲著手機殼，略為緊張地等待對方的回應。

「你的表情讓我想親你。」

後面沒有跟著任何表情符號。

「哇⋯⋯你很擅長稱讚人。」

「不，不。我是認真的。我想要像上次一樣親你。還記得嗎？上次我們做的事。」

光是回想起來，索倫便感到身體一熱，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唾沫。那時是他先將埃列席耶困在桌邊，但最後卻變成被吻得喘不過氣的那方。

「下次我就不會大意了。」

「這代表我能做得再超過一些嗎？」

「你在虛張聲勢。」

「我不會阻止你那樣想⋯⋯」

又是幾個惡魔的圖案。索倫無力地對著它們笑了笑，舉起手揉了揉早已發燙的耳朵。

「嘿！」

索倫嚇了一跳。一轉頭，便看見站在他後方，滿臉疑惑的瑪歌。醫院走廊上的其他人也被瑪歌的音量引起了短暫的注意，但他們很快便回歸手上的事務。

「抱歉，我剛剛沒聽到。」

「你今天真的滿心不在焉的。怎樣？沒睡好？」

「⋯⋯沒有？」

他嘗試撒謊，不過，這對她來說當然沒有用。

「哇。看來我們今天下午有得聊了。」

「是啊⋯⋯」

瑪歌瞥向他手上的病歷，輕輕聳肩。他們都還有事情要做。今天並不是特別閒散的一天。

「加油吧。下午見。」

他點了點頭，朝瑪歌揮揮手，然後在目送她離開時忍不住打了哈欠。若是瑪歌有看到，應該會懷疑他是否打情罵俏過頭，不小心熬夜了吧。

技術上來說，事實不是這樣的。他的確在前一晚因為發送了愚蠢的問候而意外和埃列席耶調情，但讓他睡不好的仍舊還是他自己。

忙碌的上午過得很快。在匆匆吃下員工餐廳的自助餐後，下午的小聚會也不遠了。他走向茶水間，果然在裡面看見早一步抵達的瑪歌。

「瑪歌。」

「嗨。所以，你有要說到底怎麼了嗎？」

瑪歌的神色介於調侃和認真詢問之間。進可攻退可守。

「⋯⋯我不知道。」他苦惱地順了順自己的頭髮，並將纏上手指的那根落髮甩掉。

「不想說不用硬說。嘿，我自己也有一些有的沒的得說，沒時間讓你在那裡吞吞吐吐的。」

輕鬆地笑著，她拍了拍索倫的肩表示支持。他苦笑著接受了這番好意。兩人各自喝了幾口咖啡，便開始一段漫無目的的閒聊。

最後，在互相抱怨了關於停車位和電梯的瑣事後，他們終於用完了今天的時間。

「我得去忙了。」瑪歌揚了揚手錶。

「我也是。下次再討論附近那家新餐廳？」

「當然。」

她眨眨右眼，向他揮手後，便轉身準備離去。看著她的背影，一句話從他喉中滑出。

「⋯⋯瑪歌，如果我其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好，該怎麼辦？」

聞言，她停下腳步，微微側身。時間彷彿暫停了幾秒，但馬上又恢復正常，一點痕跡都沒有。

「嗯⋯⋯人總是要有夢想的。」

他還來不及再說什麼，瑪歌便轉身回去繼續走動。不出幾秒，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隨著約會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他和埃列席耶之間也訊息往返得愈加頻繁。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調情。隨著時間推移，他能感覺到自己和對方都已經沒有多餘的耐力，於是便調整了行程——取消咖啡廳之行，直接在家裡見面。

當天一大早，埃列席耶便傳來了自己著裝時的照片，讓還賴在床上瀏覽各式垃圾貼文的他連忙坐起身。約會是下午的事，但顯然他也已經在床上賴得太久了。

從略顯雜亂的床鋪跳起後，他連忙開始漱洗。接下來他還得整理床鋪、清掉桌面上的雜物，以及幫自己挑一套衣服穿。顯然，最後一個任務會耗掉最多時間。畢竟他沒有什麼介於居家服和商業休閒西裝之間的服裝。

既然是在家中約會，或許還是休閒一些比較好。反正最後也要脫掉⋯⋯他想到這裡，輕咳了聲，企圖擺脫一路往曖昧的方向流去的思緒。

此時，手機響了。他隨手拾起，通知映入眼簾，是某個軟體的會員折價通知。他原想直接丟下手機，拒絕承認自己即便在幾小時後就能見到對方，卻還是期待他傳來任何訊息，但那未免太過幼稚了。

「別期待我會穿得多正式。」

他將這個短句傳入聊天室後才走到衣櫃前。是的，不能只有他一人心煩意亂。

不出所料地，他輸入這句話後，手機的響聲就接連不斷。他沉住氣，在衣櫃前比較一件高領衫和另一件的差別。可惜的是，它們之間的差異並不需要他花費太多時間觀察。

「唉⋯⋯」

他深深嘆口氣，看向手機。沒有距離感很好，但他也希望自己撐得起成熟大人的角色。而所有人都知道，急著確認對方的訊息絕對無法達成這個目的。

「⋯⋯人要有夢想。」他輕聲複述著瑪歌對自己說的話，試圖替自己打氣。誰知道呢？若是他能用這句話催眠自己夠久，說不定真的能做出什麼改變。於是，他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樂觀精神狀態下開始整理公寓。

當然他在不久後便透過通知偷看了訊息內容。不過，這種小小的失態還算在容忍範圍內。

幾個小時後，門鈴響起了。說實在，索倫記不得自己當時究竟是用什麼表情去應門的，但他敢保證埃列席耶也不記得。

他一開門，便看見身著黑色上衣和皮外套的埃列席耶。

「嗨。你穿的很好看。」他率先說道。語氣平穩，但那體香劑被體溫加熱的氣味卻讓他的心跳幾乎能夠震動全身。

「嗨。」

對方也如此短促地回應。那雙健壯的手臂早已迫不及待地環過他的背。他一瞬有些擔心自己的心跳太過誇張，但在兩人胸口緊貼後，他便覺得先前的憂慮非常可笑。

「你是跑過來的嗎？」

「對。」

他瞄了眼時鐘，現在離原本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先進來吧，至少先把門關上。」

埃列席耶的神情似乎和平時沒有什麼差別，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有辦法放開索倫，關上身後的門。索倫則趁機端茶過來。如果這時候不端上，這些茶恐怕得待在流理台上一整晚。茶壺被放在客廳較為低矮的桌邊，他則坐在沙發上。

「我很想你。」他說著，幫埃列席耶倒了一杯紅茶。

「我也是。」

年輕人掛好外套，拿起茶杯坐到他身邊。他能看出對方也並不完全放鬆。他們都心知肚明對方和自己一樣期待在訊息往返中的那些暗示成真，而這讓他看著埃列席耶故作嚴肅的神情時得忍住不要笑出來。

「不要那麼緊張。」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糖罐遞給對方。埃列席耶在茶裡加了一大匙。

兩人各自啜口茶。茶水的溫暖讓在外面凍僵的埃列席耶明顯地放鬆下來。索倫不太確定令對方滿足的是茶香還是糖分，不過兩者都有助於促成成功的約會。另外，水分大概也是功臣之一。他盯著對方被茶水沾潤的嘴唇這麼想。

埃列席耶注意到他的視線，便朝他靠得更近了一些。真是個機靈的年輕人。索倫在內心謹慎地評估著情況，很快跟著輕輕貼上對方的身軀。他喝口茶，悠閒地吞下。

「埃列席耶？」

「什麼⋯⋯唔。」

對方轉過頭來時，他便輕輕吻上那雙唇。一股甜味從對方的唇舌傳來。那一匙糖加得很紮實。很快地，埃列席耶也在這個吻中加入自己的創意。甜味在這番柔軟的糾纏中被稀釋，變成一種折衷的口味。不過，兩人始終有默契地把這個吻維持在調情的範圍，以防把茶打翻。

他用眼角餘光瞄著年輕人拿茶杯的僵硬手勢，思緒一時之間被許多雜訊干擾。他盡力讓自己專心感受這個單純而美好的吻，但成效不彰。

「⋯⋯索倫。」埃列席耶輕輕將他推開。

「抱歉。」

「你在想別的事情。是什麼？」

他看著那雙色素淡薄的藍眼，輕輕嘆口氣。

「我有點緊張。」

「太緊張才會出錯。」埃列席耶搖搖頭。「這次事情都在掌握中，只要順水推舟就好。」

「是你的實際經驗？」

「工作上的經驗。」

埃列席耶將茶放回桌上，順手也拿走了索倫的杯子，放在自己的旁邊。他知道沒有手上物件的阻礙之後事情會如何發展。儘管憂慮仍未完全離開他的腦海，不過，是時候了。

「等一下。」他說著，輕輕推著埃列席耶，引導對方躺倒在沙發上。

「這動作看起來不像要等。」

「的確。」他笑了幾聲。「只是等一下下而已。我只是要好好把這件衣服脫下來。」

此話一出，他馬上看見埃列席耶的雙眼閃過光芒。這讓他多少有些緊張，但仍故作無事地拉住一邊的袖口，將手從布料中抽出。隨後，他撩起衣襬，露出底下因為缺乏運動而有些鬆垮的腹部。

垂下眼簾，他暫時迴避對方的視線。衣服被他好好地放到一旁，對方的眼前只剩下他那蒼白的胸腹。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他忽然覺得房內比平常還要冷。他深吸口氣，但儘量維持動作緩慢，以免身體洩漏他幾乎要開始顫抖的事實。

他知道埃列席耶盯著他看。每過一秒，他腦中的雜訊就更多。時間過了至少十秒。保守估計。

終於，年輕人開口了。

「⋯⋯我現在可以脫了嗎？」語氣帶著試探和些許疑惑。

索倫的雙眼睜大，看向埃列席耶的臉。只見那兩顆像玻璃珠般的眼睛望著他的胸口，而焦糖色的皮膚上早已染上淡紅。他看見埃列席耶嚥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

他忽然覺得煩惱是一件愚蠢的事。

「脫吧。」

他輕聲說著，露出微笑，然後忍不住發出小小的笑聲。埃列席耶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跟著笑了。

這會成為最愚蠢又最甜蜜的回憶。索倫在徹底沉淪於情愛的漩渦前，腦海只掠過了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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