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枋隼飛做了一個夢。

人們做夢醒來時的通病是瞬間忘卻所有。他不例外，所以茫然地望向落地窗外，瞇起眼睛閃躲著披在他臉上的一抹光。起晚了。他想，接著他動了動手指，嘗試起身做早課，滴落到手背的濕意，於是攔截了所有動作。

他哭了。蘇枋隼飛怔怔去摸左邊臉頰，指腹沾裹透明水液，視線垂落之處，枕心濕了一片。脫離夢境的哀愁，緊緊揪住了心臟，他惶然面對不知名的悲傷，濕濡的眼睫一掀，再一掀，孤零零的枕頭旁流蘇耳墜和眼罩安躺在榻榻米上，一顆黑白色相間的腦袋小幅度聳動，底下一張甜睡的面容，好似正大快朵頤似地唇瓣蠕動。

與他不同的是，枕邊人顯然做著好夢，蘇枋隼飛伸長手，手指梳開那亂無章法的額髮，劣根性打從心裡調侃，明明昨天才被吃掉的人，居然做著飽腹的美夢，未免太可愛。

「櫻君……」

然而悲傷沒有因為一瞬的分心離去。蘇枋隼飛低低喚道，用他一概熟稔的，不打擾的音量。

過了這個冬天，明年春天就要畢業了。高二就填好的進路調查，到了高三就全盤打翻的人不少。蘇枋隼飛沒有變，不過是多加了一樣，他耍賴得來的另一份答案，上頭卻寫著不知道。不過十六有餘的年紀，還沒有學會大人的寬容，他孩子氣了一回，逼出了櫻遙的招牌臉紅，和一顆搖搖欲墜的真心。

他說未來的事情，誰也不曉得。可是和你在一起以後，我就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未來。

總之做什麼都好，去哪都好，你——有你就好。

那是當然，我會負責起櫻君的人生——才幾歲就談人生未免不切實際，蘇枋隼飛卻不後悔那樣回答，只後悔地點選得不好，教室裡閒雜人等太多，好事者紛紛起鬨或大肆埋怨，怕不是逼他們在和尚學校裡吃狗糧，求婚現場嗎？他笑著看櫻遙，彷彿能見到背脊炸開的皮毛，像貓一樣。

最初總是豎起尾巴逃避眾人靠近的野貓，現在總算懂得面對同伴露出柔軟的肚皮，甘願讓人修剪他銳利的爪子。

蘇枋隼飛捏了把酸澀的眼角，慢慢記起了夢的內容。他喜歡動物，打小就想過以後或許養隻小狗小貓，上了高中後他便拿定了主意，就養隻小貓吧，像櫻君那樣的，三百六十五天逗著，日子多有趣。

於是在蘇枋隼飛的夢裡，櫻遙真的變成了他的貓，像他本人一樣的異色瞳奶牛貓，因為是春天撿來的，就叫櫻。他的櫻很頑皮，頭幾個月養不熟總要抓破他的手，靠得近一點就哈氣。

夢裡的蘇枋隼飛一點也不介意一絲不苟的自己沾得渾身貓毛，頂著一張被抓花的臉，卑躬屈膝取悅小貓，等到他終於抱到了小貓，軟呼呼的溫暖乖巧地蜷縮在肘彎裡，小貓頭一次沒有掙脫跳開，他笑著濕了眼眶。

如同每一部主打感人的寵物電影，爛俗的劇情勢要演到主人送別心愛的毛家人。房間還是一樣的房間，小貓櫻躺著一動不動，蘇枋隼飛抱起那小小的身體，溫熱柔軟的觸感真實得令人想泛起疙瘩，他像一頭失去歸處的巨獸，安靜地落淚。

這是夢裡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末了淚水氾濫成災淹進現實，蘇枋隼飛困擾地掃了眼浸濕的枕頭，手指在下一刻讓人不輕不重地握住。

「……櫻君，早安。」

「早……你在幹嘛？」

扯開格外嘶啞的嗓子，櫻遙緊攏著眉心撐起上半身，被子從肩膀滑落到腰間，大片裸露的肌膚替外頭的景色提早嶄露著春色爛漫。

「等，蘇枋？你在哭？」

櫻遙眨眨眼，睜大的眼睛睏意全散，焦急去摸蘇枋隼飛濕漉漉的左臉，胡亂用手抹乾，頻頻問道是哪裡疼了或病了，出了什麼問題，你忍著什麼沒有和我說嗎？右眼——右眼看起來沒事，呼。

蘇枋隼飛一頓，噗嗤笑了出來，櫻遙面上的憂色很快被怒意取代，沒好氣說你又開我玩笑，沒意思，人家可是真的擔心你。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蘇枋隼飛收起笑意，「我只是做了個夢，在夢裡哭了。」

「什麼夢這麼厲害？」

「櫻君變成我的貓，然後在我面前死去的夢。」

「……貓？」

「貓很像櫻君，很可愛喔。」

「是喔。」

「是啊，很可怕吧。」

「那只是個夢。而且我不是貓，我是人。」

「是這樣沒錯。」

但是櫻君，也是我的貓啊。蘇枋隼飛偏頭笑盈盈地說，櫻遙滿臉問號瞅著蘇枋隼飛，沒好氣說哭成這樣，說出去要給人笑話。蘇枋隼飛彎著眼角，乾涸了的眼眶不那麼酸澀，他輕輕向前傾身，額頭碰上櫻遙的。

「那櫻君就笑我吧。笑我三百六十五天，笑我一輩子。」

「……這還用說嗎。」

三百六十五天，風雪霏霏，寒暑晴雨，不問四季。做你的櫻君，做你的遙，或你的貓。

而且我會活很久。櫻遙咕噥著，用頭輕輕回撞了下。那一下很輕，浮在梨子色陽光之上，又一下子被風吹開，蘇枋隼飛沒有錯過這個細節，抿緊了唇感知到眼眶一熱。分明裸著上身卻渾身泛起暖意，他心謗櫻君真有本事啊，輕易主宰情緒，連體溫都能左右。

涼絲絲的風洩進貧脊枯瘦的房，老是關不緊的落地窗就不管它了吧，反正明年畢業他們要告別這裡，一起搬進他們真正意義上的家。

「唔喔！？」

光裸的腰忽然落人他人手裡，櫻遙被一股力道向前拉，他驚呼出聲，自然挺起的前胸就有人整張臉靠了上去，左臉貼上心口，乾燥溫軟的皮膚互相磨蹭。

「喂，你不會是，還想……？」

櫻遙微微顫抖著，分不清是室內冷，抑或是不經意瞥見了蘇枋隼飛背後長長的抓痕。於是臉上的紅擴散到脖頸，顯然是殘餘在腰腹間的微弱電流，間接喚醒了這具斑斕身體的記憶。

「不是，我只是想聽聽櫻君的心跳聲。」

「……還在想那個夢？」

「或許吧。」

「那隨便你，不要，太過火就好。」

「呵呵，這就要看櫻君的意思了。」

你少牽扯到我——櫻遙掙扎起來，蘇枋隼飛驀地想起了夢裡的小貓，問起他白紙一般單純的戀人，要他想想貓的另一個意思，不等人猜就公布答案，毫不意外惹來了更多追打。

「先別說這個了，櫻君，快想想早餐吃什麼。」

「啊？隨便啦！你少轉移話題！」

「欸——以後我們每天都要煩惱的，現在就開始敷衍了嗎，好過分喔櫻君——」

收緊懷抱，蠻不在乎嗔怪，蘇枋隼飛揚起嘴角，目光走過腰側蝴蝶般的紅痕，伸手輕推將櫻遙包裹在自己身下，懸在上空的半身，絲毫不理會任何抵抗。

「你……不是問我要吃什麼嗎？」

我想好了。掛著溫淺笑容的少年微笑答。櫻遙臉上的紅加深了，手頭的力氣越放越小，轉而完全鬆懈開來，大約也是深知此時若推不動，多半一時半會都得這樣。

為愛服軟可不是他一人的特權。蘇枋隼飛在心裡頭第無數次投降，在看似短暫的一吻裡，擁有去實現永遠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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