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顺带一提，我并不是无业游民。」

「假如有一天，你觉得你想要逃避现实想得不得了，就来找我吧。我会帮助你的。」那是一张皱巴巴的，或许没法被称为名片的纸片。黑色的底上印着白字，很简短，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再见，佐藤小姐。」他把自己杯子里的饮料喝光，然后推开门离开了。

就这样走了。我叹了口气，把纸片放进书包的夹层里。

下午还是去上学吧。

如同我预料之中的那样，没有人来问我早上去了哪里。就算坐下来也只是不停地在笔记本里乱涂乱画，所以，我去哪里其实怎样都无所谓的。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空无一人的客厅。沙发上是凌乱的，显然，那个人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整理一下。不过我还是松了口气，他不在真是太好了。虽然这个房间还是有一股酒气。我才不管他去哪了呢。

这样想着去冰箱拿了一盒果汁，走进书房。父亲坐在我的书桌旁边，我一眼看见他，吓得尖叫了一声。

「你在这……干什么呢？！」

他抬起头，眼神迷蒙。从昨天开始就没有洗过澡和头发，整个人脏兮兮的像一团烂泥，团在我的椅子上，恶心得我直皱眉。「优 ……子，放学了啊。」他终于站起来了。

「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做爸爸的想和，女儿，聊聊天，怎么了吗？你在学校……怎么样？有交朋友， 吗？」

用手撑着我的桌子。好脏，能不能拿开。那只手上有和妈妈配套的戒指。好恶心。好恶心。我要吐了。

「挺好的。有朋友。」

「那，就好。」他笑嘻嘻地。「看你天天板着脸，还以为你没有、朋友呢。」

真的要受不了了。

真的要受不了了。

真的要受不了了。

「爸爸，你快去洗个澡吧。等会妈妈回来了，看见你这样……」我指了指他的头发。

「也、好。」他打了个嗝，用手挠着油腻腻的头发出去了。「侑子，要交朋友啊！然后、读……大学……」

水声把他重复的的话语全部吞下去。

真恶心。真恶心。现在，房间里都是他的味道。

我猛地摔上门，拧紧了门锁。把我能看见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扔下床。我要疯了。有一张纸条从我的书包缝隙掉下桌子。我踩着满地乱七八糟的玩偶和书本，把它捡起来。

皱巴巴的，印着邪恶的白字的黑色纸片。

我拨通了号码。

5.

「佐藤同学，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个人。他把那个瓶底眼镜摘掉了，整个人的气质突然就改变了一大截，眼神阴翳地躺在卡拉 OK 的沙发上，和我爸很像，但是比他要消瘦。

真的很恶心。男人。

不过女人也很恶心。

「我以为你是高度近视。」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闪光的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当红热歌。圆球灯随着节奏摇晃，一圈一圈，因此他的身影也时隐时现。「我不是。这样的眼镜我还有好几副呢。」他笑了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打火机开始吸烟。我厌恶地皱着鼻子。

「进入正题吧，佐藤同学。你生存的现实已经到了你快要吐了的地步了，是吗。」

「我这样的人，你见过多少呢？」

「怎么说得好像我是什么青少年诱拐犯一样。我只是想要解决你的麻烦和问题罢了。佐藤同学，你可以更相信我一点。把你的痛苦告诉我吧，我会告诉你解决的方法。」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更糟了。反正我已经在谷底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讲述起最近发生的事情。父亲的失业，我被霸凌的现实。

妈妈……妈妈…………

「我明白了。」

已经无法停止哭泣的我被他揽在怀中，我感觉头脑震荡，眼球后面嗡嗡作响。他从那张沙发上坐到了我的身边。「佐藤同学。」我看见他的眼角也有眼泪。「我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帮助你。这个恶心人的现实，全部舍弃掉就好了。所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心伸到了我的眼前。

一板药片。

「这是什么？」

「是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的药物。不要担心，我会和你一起吃的，绝对不是毒药或者诱奸的药物，请安心。」变戏法一样的，药片的下方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板。他一上一下来回地变换着它们的顺序。「你可以选你觉得没问题的那一板，而我会吃另外一板。」

我犹豫着接过。「副作用是什么？」

「你可能会有点想吐，还有可能在药效结束后看不清东西。不用担心，这些都是正常的副作用。第一次吃的话，两粒就会有效果的。」

「…………」

「如果还是担心的话，这个就当作礼物送给你。回家去吃，或者扔掉都无所谓。」他放进我胸前的口袋。妈妈缝制的口袋。针脚细密，但偶尔还是会跑线的口袋。

「不。我现在吃。」我挥开他的手，掰开铝箔片，拿出两粒胶囊，没有喝水一口咽下。胶囊的外皮擦着我的食道，缓缓地挪动、挪动。

然后消亡在我的身体深处。

这个男人笑了。「你很勇敢，佐藤同学。」他和我一样吞下了药片，将我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

妈妈。

「侑子……！」

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影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接电话，我好着急的！」

妈妈的身体和香气。

「好了啦，纺。侑子也到了青春期，该喜欢到处游荡的年龄了。」

「侑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对不起，妈妈。我今天在书店看书太入迷了。」我听见我这样说。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下次不要再不接电话了，你这孩子。」

好，我知道了，妈妈。我下次会记得。门和墙壁融合成一滩色彩奇怪，长着尖刺的画，我试图去推它，踉跄着跌进了我的房间。我

的房间

我的血肉、我的骨头、我的字迹、我的生活。我的父亲妈妈、我的国文作业、我的胶囊。我站在房间里，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去喝水，喝很多，然后尿尿，或者去厕所把自己催吐。这样，就会有一些改变了。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和身体了，我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看不清妈妈的样貌。

我在马桶上。低下头，内裤里都是黏稠的血块。我来月经了。「妈妈！」我尖叫起来。「妈妈，我来月经了，妈妈，妈妈，把卫生巾给我！」

「我来了，侑子，我来了。」妈妈在敲厕所的门。「你怎么了？侑子？你今天很奇怪！呀，怎么这么多……」

她看见我沾满血迹的内裤和手，惊讶极了。

「我……我没事，妈妈。」我从她手中接过了干净的内裤和卫生巾。「妈妈，我想哭。」

「到底发生了什么，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侑子……」我被抱住了，我知道我被妈妈抱住了。好安心，好舒适的感觉。妈妈。妈妈。

妈妈。

6.

如果早一点停下就好了，如果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果能回到从前就好了。如果有后悔药的话，人们一定会蜂拥而至，像晚间10点的打折时段、哄抢一空。大家都是充满后悔地在人生的路上一步一步地前进着，不停地想着，假如之前做了某事现在一定会有一些不同。的，大家。然后慢慢地死亡，在一些晴朗的日子或者雨日，睡着的时刻。

但是，那样并不是我。我不需要后悔的人生，我要活在当下。

我要活在当下。

所以，为了活下去，为了获得幸福，我什么都会做的。为了幸福，为了我和妈妈获得幸福，我要不惜一切代价。

因此，我狠毒地用眼睛盯着妈妈打理得整洁干净的沙发上生长出的寄生物。

它找到了新工作，但是，显而易见比之前更清闲自在。每天都在我回到家之前就与沙发结合一体，让我一推开门就闻到臭味，不仅是它，还有前方的电视机里的体育节目或者赛马比赛里散发出的焦臭。

我恨它。

我恨它。我恨它。

一团没有分类好的垃圾，永远待在原地，一块霉斑，如果不快点擦去，它会腐蚀到别的地方去的。显而易见，它比起以前更容易发脾气和摔东西了。它比以前更加不像人类。

如果放任它留下来，我和妈妈都会受伤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时候，我会去吃瓶底眼镜给我的药。他没有骗我，吃下去之后，我会忘掉现实。感觉身体非常非常的热，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痛苦，而是从内心到骨头都被热水泡着的感觉。如同在雪天的户外泡温泉。

然后，我就会看见妈妈。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妈妈了，还有我们的茶桌。在栽种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的田野中，青色的天空低垂。妈妈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坐在我的身边。我们有了烤箱，还有烤箱手套。还有一个小小的闹钟。我和妈妈一起做甜点。揉面需要用很大力气，我气喘吁吁地擦着头上的汗。今天是巧克力曲奇，是我最喜欢的点心。

我喜欢看曲奇在烤箱里长大的样子。它缓缓地生长，冒出一个泡来。就像烟花，或者一簇新春的植物。

妈妈，我知道你做过偶像。

我知道你经历了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妈妈，我见过你做偶像的照片。那样的妈妈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我非常非常喜欢。

妈妈，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希望知道更多你的事情。你总是用那种微笑的眼睛看着我，让我很想哭。妈妈，我想要在你的手臂中哭泣。我想要在以前的每个瞬间陪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身边没有那只臭虫……

幻灯片一样的幻觉结束了。凌晨，我全身是汗，又去吐了。我全身赤裸，看见我凸出的肋骨和瘪下去的皮肤。这面镜子里的就是真实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真实存在吗？这张苍白的脸颊，起了红疹的胸口，这黑色的头发。据说吐太多次人的食道会被腐蚀，那是一种很痛苦的病，很多热衷于减肥的女生就是这样把自己折磨死的。而且，药效会减淡，很浪费。瓶底眼镜这样告诉我。

然后送了我更多的药片。那是止吐用的。这个是免费的哦，我很好吧，要心怀感恩地收下哦，佐藤同学。

我知道我被下套了，但是为时已晚。

「虽然现在才说有点晚了，不过，佐藤同学，我给你的药其实很贵哦。」在我们之前见面的家庭餐厅门口，瓶底眼镜这样说。「还有，你还真是……」他戏谑地指了指我颤抖的手指。

「要来一根吗？烟。」

我知道坐在他对面的我一定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此时的我根本想不了那么多。我想要回到妈妈的身边。

我接过他的烟。点着了火之后，一股熟悉的臭味弥漫开。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多少钱？」

他报出一个数字，我冷笑起来。「你之前那么慷慨地就把一板都给了我，真是慈悲。」

「没办法，我也和你说了我不是无业游民。要吃饭的呢。」

「我会想办法的。」

「你没有办法，佐藤同学。你的办法在我这里。」他又给了我另一张名片。这是一张经过了设计的，看起来十分华丽的名片。坚硬的白卡纸和哥特的烫金字体。「经过我的介绍，你不会受多少罪，但是钱绝对不会少呢。」

「别绕圈子了。总之就是让我去援交对吧。」

「答对了，佐藤同学。我之前说过，你是很聪明的人，但是聪明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把烟头在地上踩灭又捡起来，然后把我手中已经燃掉了大半的烟拿到他的手上，抖了抖烟灰猛吸了一口。

「放你的屁。」我说。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然后耸耸肩，笑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就像你知道你会打这个电话。」

「再见，佐藤同学。还有，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一张碟片，那张母女相姦的 av。他笑眯眯地递给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飞快地走开了。下雨了。

我正在尖叫。

为了过去或者未来的我，或者现在的我，我正在尖叫。

我知道我的叫声是非人的叫声，我知道会有人来捕猎我，因此我全身湿透地狂奔着回到家中时，总是绕开或许有人经过的道路。我的鼻子能闻到风与雨和泥巴混合的味道，潮湿的，混乱的。

「侑子！」

暴雨，几乎是一瞬间的暴雨席卷而来的，把我冲走了。我被冲走了。我融化了，我在家的门前，融化成了血和肉的混合物。「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了，侑子。侑子。」

声音也逐渐远去，我不想踏入家门，那是妈妈的净土，这样浑身泥泞的我，若是走进去还不如直接灰飞烟灭比较好。我听见那个人离开了它的寄生之藤的响动。它和她围着我，焦急地问东问西。

「妈妈……好吵。妈妈。」

妈妈拉着我去了厕所，我感觉到她在剥下我的衣服，大概是想要给我洗澡吧。太好了，妈妈……

但是，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

我布满了狰狞的，血红或者是白色的增生的伤疤的手臂在妈妈的手中。它好丑陋。妈妈的手好粗糙，常年微微发红。我丑陋的手臂同妈妈温热的手掌连接在一起。我全身赤裸，站在妈妈的眼前的我，就像刚刚出生那样。我丑陋的皮肤，我的肋骨、胸口的红疹，我的皮包骨头，我的疤痕。妈妈，不要看了。有什么东西滴在我的手臂上，很凉。妈妈的泪水，像雨水一样冰冷的泪水。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妈妈。」

我想要你幸福，我想要我们幸福。即使那是幻觉，我也曾经获得了一切。

「对不起，侑子。」

妈妈哽咽的声音说道。

什么？妈妈，你怎么会有错？你唯一的错误，就是和那个男人结合然后把我生下来。把我这血肉模糊的身体生下来。

纺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我看着她暴露出来的上臂。那上面有着和我相似的伤疤，时间久远所以很浅淡，不仔细去看，会忽视掉。但是，依旧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侑子。我、不会离开你的。」

7.

我逃学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那只沙发上的虫子，最近倒是有一些改变。似乎是妈妈和它聊起了我，好让他终于有一点做一个父亲的样子，平时会略微显出一些关心的表情，走过来不熟练地问我一些什么，有的时候干脆突兀地塞给我几张福泽谕吉。哈哈。真像那些花钱和我上床的人。不过，我还是很乐意接受的。

妈妈说想带我去医院看心理专科，被我拒绝了。

「妈妈当时有去看吗？」

她摇摇头。

「那我也不去看。」

「好吧。」她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等你想去的时候我会陪你的，按照你的步伐来就好。侑子。」

「对啦，你的老师送你的茶叶还有吗？今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在，要不要一起喝茶？」

我看着妈妈的笑容，心中感到不忍。「好啊。」

于是，我们就像普通的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喝茶了。少了一只杯子的茶具并没有减少美丽。

「总觉得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坐着聊天了，我们一家。」

妈妈的围裙依然沾着酱油渍，没有丝毫的改变。爸爸低下头去，撅着嘴唇对茶杯吹气，看起来非常搞笑。我们沉默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已经寡淡到没有味道的茶水，有什么顺着我的脸颊滴到杯子里。啊啊，后来的我知道了。那是终焉的预感。

背起书包，出门，去家庭餐厅的洗手间换衣服，坐上电车，和看不清脸的人走路去旅馆做爱。拿到钱，然后买药。

背起书包，出门，去学校，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里，逃走。坐上电车。

被教师警告，严厉地告诉我，我的出勤率会让我无法毕业。我说：「知道了，谢谢老师告诉我。我会注意的。」

我在幻觉中沉浮。到后来，我去做爱之前会先用药把自己迷醉。那丑陋的，散发着臭气的性器变成了妈妈温柔的手指。妈妈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没关系。妈妈紧紧地抱住我，告诉我没关系。那样的一天一天，逐渐远去的每一天。我知道我正在模糊现实和幻觉的边界。有时候，我走到旅馆的门口，以为那里是家门，然后对里面的客人说妈妈我回来了。

客人很兴奋地按着我，让我喊他妈妈。我尖笑着，在他贯穿我时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说救救我、妈妈。妈妈，我好痛。妈妈、妈妈、妈妈。

我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点了一下，客人给了我双倍的价钱。虽然是嫖客，却在这种时候露出一丝温柔的客人。我回过头告诉躺在床上的，发出巨大鼾声的他，谢谢你，妈妈。

再见，妈妈。

「佐藤同学？……？！」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感觉我的身体被闪电劈中了，呆楞地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也没有逃跑，就像即将被狼追上前的鹿一样，吓得呆了，只好对着即将发生的死亡摆出坦然处之的态度。

如果现在逃跑，也不是做不到。我没有穿着校服、快逃啊、快逃啊、快……

「是佐藤吗……？」

那双和妈妈很像的下垂眼睛，离我很近了。我终于行动起来，迈开脚步，大步地狂奔着。药效还没有过去，我感觉自己像在悬崖边奔跑，每一秒都有石块从我的脚边坍塌下去。我要被追上了、要被……追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迷路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公园，我漫无目的地钻进去到处乱转。散步的老人，脚步轻快的狗，尖叫的儿童与我擦肩而过。

一潭深绿的池水。一座假山。一个不良的斜觑，一口吐在我身边的浓痰。

我大哭着，我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坚定地决定死去，可是即使在药效里，我还是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到妈妈身边。

我在湖边一直待到夕阳落下去，天完全黑了，才站起身来。手机里全是妈妈的未接来电。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新的来电正在打进来。

教师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把在爱情旅馆门口看见我的事保密。现在，妈妈一定知道了。它也一定知道了。

我、明明只是想要幸福。就算那是虚假的幸福……我只是想要幸福。我只是希望我和妈妈幸福。我希望、我、妈妈、幸福。而我的幸福正在一点点地被外力破坏掉。我没有做错。妈妈也没有做错。希望我们幸福的我，怎么可能错了呢？！我明明这么努力了，还是像追逐星星的人一样，碰不到那远在天际的炽热的幸福。

到底是谁在阻挡我呢？是他？她？

……还是、它？

我的手好疼，而且黏糊糊的。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按到了草地上的脏东西，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又把那陶瓷的碎片拿出来了。黏糊糊的是原本上面残留的血迹，融化在我的手中，并且由于我攥的太紧，手心也被划破了。

如果只是站在原地，幸福是不可能找上门来的。

如果不去改变什么，生活是、绝对不会被改变的。我要出手了，我要去抢夺我的幸福。

我必须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个商场的试吃柜台很多，小时候我和妈妈来到这里，我光是到处试吃都能把自己吃饱。妈妈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往购物车里放拿一些我试吃的零食，新鲜的蔬菜和肉。那只印满了草莓的环保购物袋质量很好，虽然系带提手已经布满崩裂的线头，却从来没有断掉过。我会和妈妈一个人提着一边，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摇摇晃晃地在夕阳中回家。许多年过去，我长得和妈妈一样高了。这样，再去购物的话，我就可以直接把她手中的另一半提带拿过来。

我看了一眼手机，六点了。我给妈妈回播了电话。

一秒的响铃都没有，接通了。

「侑子、你在哪？！我好担心你！」熟悉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要流泪的声音。妈妈。

我沉默着。滋滋的电流声从我的耳朵中间穿过。妈妈的呼吸声。还有一只野兽粗重的呼吸。

「回家好吗，侑子？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侑子……」她恳求着说道。我能看见她的脸颊，看见她皱起的眉毛，看见她……

「老师联系你了，对吗？」

电话那头咣当一声，是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我来跟她说。抢夺的声音，妈妈的尖叫声。它吼叫着骂我是变态，是个不要脸的贱人，说要杀了我。

我知道了。我挂断了电话。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或者一把沉重的剁骨刀。我犹豫着，最后将两把都拿了下来。

8.

邻居出远门旅行去了，最近都没有听见他家里的狗的叫声和脚步声，估计也将狗带走了。真好，想要远走高飞的心情，想要带着谁离开的心情。他们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挣扎的十七年却毫无意义。黑暗的楼道，不是声控的灯坏了。明天，叫人来修吧。

我敲门。第一下很轻，然后很重地敲了三下，再然后很轻地又敲了一下。锁舌咔哒一声，门开了。

破碎的瓷片，百合花撒了遍地。妈妈喜欢百合花，我虽然觉得味道有点太香了，但是因为妈妈喜欢，还是会每周买一束插在门口的花瓶里。现在，那个花瓶四分五裂地待在地上。一个沉重的，散发着臭气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视线偏移，另一边的地上，啊啊，是那张瓶底眼镜送给我的av。摔得粉身碎骨的乳房。

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抬起头，看着那团模糊的，给了我一巴掌的东西。它猩红的眼睛烧得火热，拽住了我的衣领。妈妈给我缝的衣领。妈妈的针脚在他的手心。我呼吸不上来。妈妈尖叫一声，扑过来掰它的手。我听见妈妈忍痛的呼声。我拼命地挣扎着，妈妈落在离我几米远的茶几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耳朵在尖叫。我的眼睛在尖叫、我的手和嘴巴都在尖叫。妈妈和我一起尖叫。

揪住我的手指松开了。世界好安静。它像一个被针扎了的，没有灌满气的气球一样慢慢地瘪下去。很多的红色爬满我的手。爬满妈妈拖扫干净的地板。对不起，妈妈。

爸爸躺在地上，和那张 cd 一样破碎地躺在百合花中间。我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地方都被染红了。人血的味道像猪一样、像屠宰场一样。我，在闻见自己血的味道时便是这样想的。我看着爸爸，他同样看着我。那是一双错愕的眼睛。那是一张和我相似的，眉心有同样的痣的爸爸。他在咳嗽，他挣扎着咳出更多的血。

妈妈站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整洁的，美丽的，像从来没有生下过我的妈妈。

「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我听见我开口说着。

我爱你，妈妈，我爱你，我寿命是十七年的眼睛注视着你，追随在你身后，追随着你的十七岁或者二十七岁或者三十七岁的你……我永远在看着你。但是我恨你，我希望我的爱并不是如此毒藤一样，会毁灭所有人的爱。我恨你、妈妈。我恨你让我降生，让我的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他的血和我的味道很像，我杀了他就像杀了我自己。他的死相就是我的死相。为什么要把剧毒的我生下来，为什么要走上这样的道路？

我听着自己的表白，听见妈妈的呼吸。听见那个人的呼吸逐渐停止了。我跪在妈妈的面前，恰好能够搂抱住她的腰，脸颊贴着她的腹部，我曾经在这里存在的 10 个月，或许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现在，她的腹部在抽搐着 。妈妈在颤抖着。

很久很久，或许是一百万年之后，我感觉到妈妈的手落在我的头顶。然后，是手臂，收紧了我的肩膀。妈妈也跪在我的面前，用手臂环住我。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侑子。我不会离开你的，侑子。我会一直在这里。侑子。

啊啊、我，真的获得幸福了。我唯一的愿望，是和待在妈妈、待在纺的身边。即便我已经是这样恶心的存在，妈妈依然接受了我，妈妈还是……妈妈依然爱着我。妈妈。纺。我抬起头，一遍一遍地问着，妈妈，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是对你来说的唯一吗？

侑子，纺说道。我们逃走吧。 天亮了。我和妈妈在浴室里洗澡。妈妈用香皂洗掉我的血和那个人的血。我的脖子上套着那个人的掐痕。而妈妈的腹部带着生产我的刀疤。那只空空的、流干了血的皮囊在客厅，但是，待在妈妈的身边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身处绝上的美妙环境中。

妈妈拿出梯子，从衣柜深处拿出了一套我没有见过的洋服。蓝色的丝带飘逸在洁白的裙摆上，胸口有金色的领花。我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为妈妈量身定做的衣服。

那是做偶像的妈妈的衣服。不怎么好穿。我过去帮她拉上侧边的拉链。妈妈笑了。

她说，真的过去了很久啊。我身材都变了。这件衣服也很适合侑子。

妈妈，你错了。它一点也不适合我。

我穿上冬季的制服，妈妈穿的是平底鞋。我看见妈妈把钥匙留在了门口的柜子上。

我不需要药了。我和妈妈，我们都不再需要了。我同样不需要「再见妈妈。」。不需要这个家。全部舍弃了的我和妈妈，我们、站在楼道中。晴朗的日光，入冬前最后的晴天。我向远处眺望。

「侑子，快点来吧。」

妈妈在前面喊我的名字。她提着裙摆，站在太阳照不进的楼道里，仍然熠熠生辉。

我微笑着，拉住她的手。

9

X海滨浴场附近，昨日清晨赶海的渔民发现了不远处的礁石处有不可名状的物体。远看如吹满气的白色大垃圾袋，报案人称走近后发现疑似人体，遂报警。目前已确认死者是两名女性，死亡时间十日有余，面容难以辨认，无明显打斗痕迹和外伤，初步判定为自杀。二人系母女关系。截至目前，本案仍在调查中。

宛若不可名状的血肉之物是我的青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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