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便生活在一座终年被云雾笼罩的高山之上。

　　云海高悬，环绕山腰，此间仅我一人独坐。

　　几个年头了？我不确定……五年？六年？

　　重复的画面太多，如果不是逐渐拔高的身体，还以为一切都不过六年前，未曾改变过。

　　山上的生活就像脚下这片望不到边的云海，日升月落，不起波澜。

　　每一天，除了修行，无事可做的我就只剩下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云海的孤寂与寒风的凛冽，我早已习惯。无波的面容下难掩我内心真正的渴望，那是对闯入这里的访客们的艳羡。

　　——偶尔有乘着云浪的飞鸟出现在视野中，自由穿梭，又很快消失在云海尽头，戛然长鸣破开云雾，回响不绝。

　　「第六只……」

　　穿过层层轻纱般遮掩的云雾，艰难抵达这里的阳光无力的飘散着。比起刚开始，我现在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暖意了。

　　已经进入酉时了吗，不尽快动身回去的话会有很多麻烦……

　　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修行，又花了五个时辰看寒风揉捏卷云，大鸟搅起波澜，整个白天就这么无知无觉的过去了。

　　又是相当无……有意义的一天呢……

　　我摇了摇头，挥去脑海中无用的想法。

　　「云台兄，」我拍了拍身下的岩石，坚实有力的触感传至手上，「今日就到此为止了，明日再会！」

　　「云台」是这块岩石的名字，当初刚来到这座山半山腰的我，立刻就被云台兄的风姿给吸引住了。

　　峭拔挺立的山体上，只有云台兄桀骜地俯视云海。为石方正的它前后左右都宽约一米，在这近乎一片平滑的山壁上显得极为孤高冷傲，难为风雨所撼动。

　　幸好有云台兄的照拂，当时的我不知哪根筋抽动了，一心想要探探这座山的深浅，结果才刚到半山腰就已经力竭，这要是……

　　总之在此之后，我便和云台兄以兄弟相称，为了让云台兄不再感到孤独寂寞，我每日都要下来陪他做伴，朝夕相处中，还给它取了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名字——「云台」。

　　差点忘了，我的名字叫云卿，因为几乎没人会叫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念起云台兄名字的话我都想不起来我叫什么。

　　和云台兄告完别，我站起身，伸展着久坐不动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酥麻的感觉从四肢再到躯干，麻痹着近乎停止脉动的心脏。

　　寒凉透体，血液也在久坐中近乎凝滞，肌肉更是传来一阵阵酸痛……

　　呵，这状态，能站稳就不错了。

　　我浑不在意，双目微闭，催动起真气来。

　　『咚……咚咚……咚咚！』

　　随着我运功提气，心脏如被擂响的战鼓，咚咚轰鸣声在我耳边响起，浑身气血如奔流的大河般冲刷涤荡着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寒意被驱散，身体中淤积的不畅被洪水般咆哮汹涌的气血逼至胸腹，瑟瑟发抖着。我继续提气，丹田位置如烘炉燃起，散发出滚烫热力，炼化包容万物。

　　「呼——」

　　启唇轻吐，胸腹内沉积多时的瘀气找到通路，蜂拥而出。炙烫的气息将身前若有若无的云气吹散开来，很快又凝成霜雾，混入云气中消失不见。

　　沉疴尽去，重获新生的我，周身轻盈到仿佛直冲云霄，可攀天绝。

　　气血奔流不止，一改之前枯坐时的沉郁，催促着我尽快进行下一步。

　　衣袖一甩，我转过身，敛息凝气。

　　一面光滑如镜的绝壁正横亘在前，一眼望不到尽头。

　　登天之险，不过如此……

　　准备好的我沉声低喝，腿部发力，纵跳而起，身形飘逸如游龙，攀升数丈后将真气运转到指尖，紧紧抓住绝壁上的一处凹陷，整个身体凌空悬挂在绝壁上。

　　岁月和风雨如凿锤，在这面笔直的绝壁上不停雕琢着，看似光滑的绝壁实际上有很多细微的凹陷，我可以借此不断攀行。

　　「嘿！」

　　我收紧腰腹，手臂与躯干如弓弦，一收一放间身体再度攀升，恰到好处的扣住上方另一处凹陷。如此循环往复，我便如展翅的飞鸟，飞跃纵略这面绝人的天险。

　　这条路线我已经攀爬了不知道多少次，料峭寒风影响不了周身真气流转，时不时包围缠绕过来的层云也干扰不了我攀爬纵跃的节奏。

　　云台兄与它脚下的那片云海，正离我渐行渐远。

　　……

　　时间消逝，不舍昼夜。

　　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真气如流水般倾泻挥洒，让我觉得畅快无比。

　　爬到这个高度已经碰不到多少层云，阳光昏暗将散，只剩若有若无的卷云高悬，看来离山顶已经不远了。

　　我开始喘起粗气，就算有真气驱动，进行如此剧烈的攀爬运动，身体的疲劳也是无法避免的。

　　随着高度的上升，身周温度变得极低，剧烈运动产生的汗水被体表真气震散成无形水气，透衣而出，又在衣袍表面凝结成霜，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生辉。

　　就在真气消耗近半时，这片望不到边的山壁终于出现了尽头，厚重的山壁上，一抹星光出现——要到山顶了！

　　我精神大振，加快了动作。辗转腾挪如灵猴，星光越发透亮，我向着目标前进着。

　　眼看山顶崖边近在眼前，我双足发力，在山壁上猛地一踏，整个人腾空而起。

　　双臂大张，衣袍随着寒风灌入不断鼓动变形，猎猎作响。就这样沐浴着稀疏的星光，我缓缓落在山巅边缘。

　　不错！这个姿势可真是潇洒帅气极了！

　　眼下应该才进戌时，天上残阳将灭，月明星稀，两景共存，端的是奇异非常。

　　我抬起头，面向西方，那里还剩一抹天光，发散着最后的余晖。高悬的圆月与闪烁的星辰一同挥洒，繁光点缀，将我满身的寒霜照彻。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我在心中吟诵道。

　　山巅上，天空与层云相映为卷，明月与星辰光辉为织。满天星河舞动，又有残阳若血，天与地，人与山，无尽的光芒纠缠着身披寒霜的我……

　　我沉浸在眼前的场景中，背负双手，高大挺拔的身躯若与天齐，只需再向前一步……

　　「站着不动做甚？饭好了。」

　　一道清冷声音打断了我，如静谧寒潭，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觉刚才被奇景吸引心神，忘记了用真气护体。

　　「这就来，师尊。」我答应着。

　　眼前是一片还算开阔的土地，除了两座以山中青石搭建而成的简陋屋舍，还有几棵零星的松柏点缀其间，树上冰霜结枝，闪耀磷光，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我连忙拍散衣服上的寒霜，又用力揉搓及肩的长发，也不管最后形象如何，向着其中一间屋舍内走去。

　　掀开门上布帘，轻步迈进。

　　一具形貌古怪的黑锅，悬挂在木棍下面，底下是黑色泥块，噼噼叭叭地爆出明亮的火焰。

　　锅里正煮着一条鱼，咕噜作响，蒸腾的雾气带着刺鼻的浓香，扑面而来，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噜作响了。

　　「还不坐下。」

　　我看了一眼师尊。

　　师尊正背对着我，盘膝靠在窗边，如寒山冷石，不为外物所动。

　　是在看落日吗？从窗户向外能清晰的看到落日——当然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

　　翕忽白雾中，万千青丝如瀑，洒落地面。

　　我不做他想，还是先吃饭要紧。攀爬丈高千尺的绝壁，消耗了我太多体力，更何况今日做的还是我最爱吃的清煮鱼。

　　左手边的石墙上挂着竹篮，我快步上前，从中取了两人的碗筷，走到锅旁，随手撩起衣服下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地面虽是石砖铺成，倒也还算干净，当然我穿的是一身黑衣也无所谓脏不脏。

　　先把师尊的碗筷放到旁边，抄起我的碗来，影光一闪，探手夹筷，熟透的鱼肉闪着诱人的光泽，滑嫩无骨，腾腾冒着热气。

　　「咕嘟……」

　　我口中生津，微润了一下喉咙后，便迫不及待的将鱼肉塞入嘴里，甜香的滋味根本觉不出烫，三两下就下了肚。

　　「唉——」

　　哪怕有火焰烘烤也驱之不散的寒意被一扫而空，我满足的叹息着，火光映红我的脸，连带着刚下肚的鱼肉，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暖流包围……每天最幸福的时候大概就是吃师尊做的饭了吧？

　　对了，还有师尊来着……一心想着口腹之欲的我差点把师尊给忽略过去了。

　　我往师尊的方向看去，她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头发披散，就像一具无知无觉的石像。

　　嗯……师尊这时候不会也在看着我吧？

　　看着师尊静止不动的样子，我突然心生恶趣，师尊头发这么长，就算面对着我，只要拿头发遮掩一下就看不出来了……哈哈……

　　『啪嗒！』

　　师尊忽然站起身来——背对着我。黑丝飘扬，白衣轻舞，光洁如玉的莲足踏在地面上声声清脆，款款移步到我身边。

　　唉呀……您起身也不知道说一声……

　　我不敢再胡思乱想，老实握着手中的碗筷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师尊不发一言，扫视我一眼后也跟着坐到了我身旁，一股幽淡却清新好闻的馨香钻入脑中，把鱼肉的香气都给暂时掩盖了下去。

　　我鼻子抽动，恍若未觉，又撇了师尊一眼，才自顾自地继续吃着。

　　我对师尊的容貌全然没有概念，毕竟我只见过她这一个女人，看到她的脸就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云海，飘渺而灵动，不染世俗尘埃……

　　不想了，吃鱼。

　　在师尊的注视之下，我把整整一锅鱼都给吃进了肚子里，连带着鱼汤都倒进碗里喝了个干净。

　　并非我想当这不敬师长的逆徒，只是每逢师尊给我做鱼吃时，她总会看着我吃干净，自己不会动一下筷子。

　　师尊不爱吃鱼，从六年前相遇到现在没见她吃过一口鱼肉，只不过看我喜欢吃才隔几天就给我做一次。

　　一餐饱饭之后，我揉了揉肚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想着这么多年来师尊对我的照顾，洗衣、做饭、铺床，就连碗筷和锅待会也是师尊去洗……

　　师尊对我真好啊，我有点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了……

　　「师……师尊，我……」

　　我看着师尊清冷无波的容颜，羞愧与不安涌上心头，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准。」师尊嘴唇微动，用她那冷澈如冰的声音说道。

　　「……？！」

　　又是这么干脆？！

　　不过……想到每日都只能看鸟的生活，我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师尊，我……」

　　然而师尊根本不加理会，飞快收拾好碗筷，站起了身。

　　还坐在原地的我只觉飞瀑遮面，随后满嘴青丝。

　　师尊身上的独特馨香，和我在崖壁上碰到的雪莲很是相似，只不过透着一种比成熟雪莲更为浓郁的娇艳……

　　等我回过神来时，师尊已经走到了门口。

　　可不能又拖到明日才说！

　　「师尊，我想下山了。」我看着师尊，语气尽可能地保持平淡。

　　终于一口气说出来了，她会答应吗……

　　师尊闻言，身形稍顿，还是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只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寒声飘了进来，「不准。」

　　唉……又是这样。

　　几个月前我就开始对师尊说我想下山去看看，换来的总是轻描淡写的这两个字……

　　是觉得我修为还不够吗？也对，我修行六载，光顾着看鸟了，连蕴灵境这种凡境门槛都踏不进去……下山去也只会丢她老人家的脸。

　　看来还是要继续努力修行，这种颓废的日子，着实不适合我这种年轻人，那么明日便多修炼一个时辰好了……

　　念及此处，我也走出了房门。

　　师尊正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洗着碗筷，那是山巅之上的一汪冷泉，常年不冻，却冰寒彻骨，神异非常。

　　泉中有时还能见到几条鱼，不知师尊是从哪里抓来的，认不出品种，味道却是极为鲜美，清水烧煮不加外物也能做到滑嫩可口。

　　刚才便是这种鱼游进了我的肚子里，现在还在散发着热量，暖心又暖胃……

　　一口鱼肉都没吃的师尊站在寒泉边上，屈膝微蹲，触及小腿的长发被一根发带在及腰处束起，不至于垂落到泉水中。

　　师尊纤手在碗筷上轻轻搓揉着，冲刷而过的刺骨寒流仿佛寻常。束起长发的末尾披散开来，随着师尊的动作微微起伏，勾勒出完美的弧形，我只看了四五眼便彻底移开目光，不再关注师尊动向。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走进属于我的那间屋舍，室中简陋，几无外物。一张已经被师尊铺就整理好的木床，还有一个竹制的三层小柜子，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简——上面都落满灰尘。

　　除了木床和小竹柜，我的房间里就只剩光洁的石板地面了……

　　弯腰俯身，从竹柜中拿出许久不曾翻看的几卷竹简，也顾不得拂去灰尘，就这么在床上摊开查看起来。

　　「让我找找……蕴灵境……」

　　我轻声低语着，手指抚过竹简上铭刻的凹陷，娑娑作响。

　　既然师尊不让我下山去，短期内也只好老老实实的修行了，说不定等实力提升上去她就同意了……

　　片刻功夫之后。

　　「有了！蕴灵境的修行方法！」我大喜道，拿起那卷记载着蕴灵境相关内容的竹简，仔细阅读起来。

　　「万物有灵，炁生万象。得灵化生，灵消则亡。蕴灵于腹，以后反先。大道伊始，真理洞开……」

　　开篇二十四字总纲，其后便是详细的介绍蕴灵境的修行方法。

　　「唉……踏上凡境，开启真正的修行道路吗……」

　　说是凡境，叫超凡境反而更为合适——蕴灵蜕凡，脱胎换骨，以后反先，超凡脱俗。之后还有更为神秘的真境和道境，后者我先不做考虑……

　　在踏上凡境之前，需要把凡俗中的气血之道，也就是真气，修炼到一定境界。

　　开三田、通三关、引三窍，集合九大窍穴之力，真气归正，意神合一，定真灵于中宫，如此才算是进入了蕴灵境。

　　想到这里我不禁皱起眉头，虽然很多年前我就炼精化气，把真气修炼到能够贯彻全身。然而上中下三丹田中，我却只能开辟出一个下丹田。

　　无论如何凝聚巩固真气，剩下的两个丹田就像瀑布下的顽石，任你冲刷洗练，都毫无反应。

　　当我把这种情况告诉师尊时，她只是抿起嘴，又看了我一眼，只字未提。

　　我能注意到，那对天崩也难起波澜的凤眸里，泛起了涟漪。

　　师尊这是在伤心吗……为她？为我？

　　唉，果然，即使她不说，我亦能猜到。

　　我也是那瀑布下的顽石，无论如何都开不了窍的那种。

　　此后的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猜想，修炼月余，还是在原地踏步，丝毫未进。大失所望的我直接把修行功法扔到一边，直到今天才再一次打开查看。

　　反正有师尊养着，做个平凡的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之前的想法，现在我后悔了。

　　从三年前我无聊到天天去找云台兄开始，就没有一天不羡慕那乘风驾云的飞鸟，它们可以展翅跨越山海，我就只能动手爬爬悬崖。

　　每天照例迎着晨光打坐吐纳一个时辰已经是我最后的倔强了。

　　三年过去，真气不见增长，体魄倒是因为每天爬上爬下强健了许多，而且对真气的运用也越发熟练。

　　从前需要接近两个时辰才能爬上来，现在只需一个时辰不到，可谓是进步巨大。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离开这座山。

　　从云台兄的位置再往下，山壁光滑如镜，一丝攀附其上的可能都没有，也不知道当年师尊是怎么把我带上来的。

　　当年……

　　「头怎么这么沉。」

　　不知道。

　　忘记了。

　　想不起来。

　　「眼前怎么也开始变黑了。」

　　娘亲，你为什么要……

　　……什么是娘亲？

　　我，是谁？

　　为什么要……

　　我两眼一翻，直直地倒在木床上，失去了意识。

　　……

　　昏沉中，我隐约感觉到一只纤细柔滑的手，摸索着钻进怀里。

　　冰凉的触感传来，那只手揉搓了一会我的胸口，接着便沿着高低起伏的肌骨……一路向下。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长叹。

　　我彻底坠入黑暗。

　　无声无息无觉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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