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衝擊自腰側傳來。

　　帕西瓦爾一把攔下欲加逃跑的人影，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名渾身髒汙的瘦弱孩童，他緊緊握住拳頭，被揪住衣領後騰空的雙腳不斷掙扎，試圖擺脫帕西瓦爾的箝制。

　　「你是……」

　　「等等！不要放開他！」

　　正當帕西瓦爾想開口詢問，身後便傳來了大聲制止，隨著呼喊現身的少年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一臉不滿地盯著孩童。

　　那是他極為熟悉的臉龐。

　　包裹在樸素衣物下尚在成長的身軀、受到太陽眷戀的淺褐色皮膚、還有被海風吹撫至褪色的微卷髮尾。

　　少年眼眸中倒映的蔚藍海洋，與帕西瓦爾的記憶如一轍。

　　「唉呀！這不是約翰嗎？發生什麼事了？」身旁的攤販婦女驚呼出聲，看來她似乎與這名少年互相熟識──帕西瓦爾思索片刻，降低了束縛的高度讓孩童雙腳落地，但仍未放鬆力道。

　　「既然都被逮到了，你就放棄吧。」與攤販簡單打過招呼，被喚作約翰的少年看了一眼帕西瓦爾，接著對孩童說道：「只要你肯把東西還我，我就讓這個人放你走。」

　　「東西？」

　　「啊啊……我只是一個沒注意，就被這小傢伙摸走了重要的東西。」是踏上陸地後太過鬆懈了嗎？約翰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比劃過自己的脖子，「雖然不是太名貴的物品，但我馬上就要出海了，臨時要再買新的也是有點麻煩……」

　　帕西瓦爾有些驚訝地看向孩童：「你偷了他的東西？」

　　孩童沒有回覆，只是警戒地注意四周，雙手遲遲不肯放開。帕西瓦爾很熟悉這種神態，每當身處繁榮熱鬧的城鎮時，就會看見這些在黑暗角落掙扎求生的脆弱生命。

　　孩子們是珍貴的寶物，卻因現實殘酷而遭受傷害，面對這些無力守護的存在，總讓帕西瓦爾揪心不已。

　　「雖然知道你的苦衷……但盜取他人財物便是不義之事。」

　　帕西瓦爾蹲下身來，讓視線與孩童齊平──稚嫩的臉蛋上盡是驚訝，或許在他年幼的歲月裡，還從未曾體驗過這般平等的對待。

　　「你能把東西還給他嗎？」

　　青年的目光清澈堅定，沒有絲毫的壓迫威脅，只是全然純粹的絕對善意。

　　他的眼底是一片晴朗平靜的藍天。

　　孩童微微一愣，緊握的雙手慢慢鬆開。黃銅色的樸素十字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謝謝你，你的正直與勇氣值得讚賞。」接過十字架，帕西瓦爾從懷中掏出了一只紙包遞給孩童，小麥的香氣瀰漫而出，令他喜悅地瞪大了雙眼。

　　那是帕西瓦爾為了探聽情報順手購買的麵包。一份簡單的食物，對貧困的孩子們來說，卻足以點亮明日的希望。

　　「哇啊……好耀眼……」

　　一句輕聲感嘆自頭頂掠過。

　　目送歡喜離去的背影，帕西瓦爾站起身來，只見另一位當事者已趁著空檔購齊物品，他的腳邊堆滿物資，手裡提著一個麻布袋，裡面裝滿了新鮮的檸檬。

　　「抱歉，讓你久等了。」帕西瓦爾語帶歉意。

　　「不，我才該感謝你。要是沒有你的幫忙，我的東西大概就直接丟了。」少年輕吁了口氣，撫上胸膛，似乎對於那片變得空蕩的區域感到不太習慣。

　　他總是配戴著信仰的象徵，從不離身。

　　感覺到手中的金屬觸感，帕西瓦爾隨即將那枚散發著黃銅光澤的十字架還給約翰。

　　「這是你的東西吧？幸好最後能物歸原主。」

　　約翰遲疑片刻，接過十字架後，眉頭微微簇起：「你……難道沒有懷疑過我在撒謊嗎？」

　　「為什麼？」

　　「為什麼……」

　　面對語塞的少年，帕西瓦爾釋然一笑，天藍色的眼瞳又多添了幾分溫柔：「我知道你不是個會隨意撒謊的人。」

　　在攤販婦女的讚嘆聲中，少年的耳根有點泛紅。

　　「而且正如你所言，這十字架並非用特別昂貴的材料打造，但對於信仰虔誠的人來說，它的價值遠超金錢可以估量的範圍。你的確是如實陳述，沒有誇大其詞呢。」

　　約翰下意識地搔搔頭髮，嘴角抿出了一條波浪的形狀。

　　……原來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養成這個可愛的舉動了嗎？

　　「呵呵，約翰，我就說他是個好男人吧？如果你想當名紳士，就應該跟這位先生多學習一點。」

　　「不、不要吵！麗莎！」因為害羞而有些粗魯地回話，少年輕咳幾下，轉換話題：「那個……方便告訴我該怎麼稱呼你嗎？不知道恩人的名字，感覺很過意不去呢。」

　　「沒什麼，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呃、」帕西瓦爾習慣性地想要婉拒，但卻敏銳地感受到了麗莎的眼神，他頓了一下，報上姓名：「我叫做帕西瓦爾。」

　　「帕西瓦爾？」約翰雙眼發亮，宛如正午陽光照射下的碧藍海面。「你跟那個『亞瑟王傳說』中的圓桌騎士同名？太神奇了吧！」

　　糟糕，一不小心就說出真名了……！

　　回想起外出前立香的提醒，因為特異點的地緣關係，讓帕西瓦爾本就十分傳奇的身世更加響亮知名，在這片土地上，他不僅只是光榮的圓桌騎士，更是當地朗朗傳頌的偉大英傑。

　　「咳、嗯……是啊。能跟傳說中的英雄同名，我也深感榮幸。」感覺到後背冒出冷汗，帕西瓦爾盡可能地保持自然，掩蓋犯錯的心虛。

　　美麗的海洋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帕西瓦爾。

　　……聰慧的人，真心希望你別發揮那敏銳的觀察力。

　　「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帕西瓦爾趕緊開口，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我、我嗎？你可以跟麗莎一樣，叫我約翰就好。」約翰轉過頭去，向婦女問道：「吶、麗莎，他該不會就是傳聞中來自遠方的旅行者吧？」

　　麗莎打趣說著：「你自己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真是個壞心眼的女士……約翰小聲咕噥了幾下。

　　「看來這裡的消息傳得很快啊。」見兩人沒有惡意，帕西瓦爾坦然告知後續打算：「我和同伴確實剛到這裡不久，正在準備出海，所以來市場採買些物資。」

　　「出海啊……帕西瓦爾，你的同伴中是不是有個穿著花俏、皮膚黝黑男人？」約翰的眼眸微微瞇起，語氣慎重許多：「你可要當心點，他感覺不是個簡單的傢伙，像你這麼正直的人，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吃乾抹淨了吧……」

　　帕西瓦爾努力忍住笑意，保持嚴肅。

　　他看人的眼光依舊精準銳利，甚至到毒辣的程度。

　　「約翰，隨便評價沒見過的人可不好喔。」

　　「妳不懂，麗莎，這是討海人的直覺。」

　　「什麼討海人，你才剛上船沒幾年吧？明明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資歷可以隨著時間累積，但航海的直覺可是個人天賦。就連船長都說我受到了大海的眷顧，聽我的建議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注視著眼前自信滿滿的少年，帕西瓦爾不禁想起那道眷戀的身影，在歲月洗練出的內斂背後，原來也曾這般意氣風發，毫無掩飾地嶄露對於海洋的熱愛。

　　準備啟程的海鳥，多麼閃耀動人。

　　「我說的對吧？帕西瓦爾。」

　　「是啊，你一定會成為被大海所深愛的航海家。」

　　少年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唉呀、唉呀──

　　麗莎羞澀地捧起雙頰。

　　「……怎麼了？」帕西瓦爾疑惑地看向兩人。

　　「沒、沒什麼……」約翰的目光慌亂地四處游移，最後停在帕西瓦爾的肩膀附近，似乎不太敢再直視面前的青年，「有、有人說過你像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騎士嗎？」

　　其實我的本業就是騎士呢……

　　帕西瓦爾在心中默想。

　　「是嗎？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像名稱職的騎士。」

　　「如果你都不是的話，那這世上還有誰能被稱作騎士啊……」

　　少年微微瞠大雙眼，滿臉地不可思議。他偏頭思索片刻，隨後在麻布袋中一陣翻找，拋給了帕西瓦爾一件物品──那是一顆飽滿結實的果實，看起來新鮮可口，與麗莎攤位上堆滿的檸檬一模一樣。

　　「這是……？」

　　「雖然只是件小東西，但就當作幫我拿回十字架的謝禮吧。」約翰眨了眨眼，「剛剛說過你們也打算出海吧？在船上的時候要多補充像是檸檬之類的水果，不然很容易生病的。」

　　「這倒是真的呢。」麗莎在一旁附和。

　　望著手中的水果，帕西瓦爾頓時心頭一暖。即便當前航海技術已臻成熟的，海上依然潛伏著無數未知的危險，每次在陸地補充的物資，都是事關生存的重要保障。這件禮物看似隨處可得，但帕西瓦爾明瞭，這對即將出航的約翰來說，意義非比尋常。

　　帕西瓦爾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好，鄭重地道：

　　「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這份禮物。」

　　少年燦爛的笑容，猶如陽光眩目。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回船上去了。很開心能遇見你，帕西瓦爾。」少年向兩人揮手道別，熟練地將繁重的物資一一扛起──他是怎麼用如此纖細的身體進行勞動的呢？果然還是得多吃點飯才行吧？正當帕西瓦爾想開口提醒時，約翰早已邁開靈活的步伐向前走去。

　　「他的動作還是那麼快呢，年輕真好啊。」

　　耳邊傳來麗莎的感嘆——是啊，此時的約翰還是名充滿朝氣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著鮮活的生命力。即使在船隊中承擔最粗重的水手工作，仍不減對於大海的嚮往，他沒有顧忌地釋出熱情，並給予帕西瓦爾純粹的好感與善意。

　　孩子們是珍貴的寶物。

　　「約翰，等等！」

　　他下意識地出聲呼喚。

　　遠處的約翰慢下腳步，疑惑地回過頭來。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帕西瓦爾微張著嘴，腦中一片空白。摯愛的那人自腦海中浮現，在熟識後閱讀的那些歷史知識，黃金時代最後的大海盜，那轉眼即逝卻濃烈燦爛的生命，如跑馬燈般不斷閃現而過。

　　他未來的旅程，還會經歷多少困難？

　　在嚴酷的大海下求生，從眼前的青澀轉為深思熟慮，他還需面對多少次的風浪、跨越多少次的挫折，才會變成帕西瓦爾所熟悉的那個男人。

　　想到這裡，心臟一陣絞痛。

　　「你還好吧？帕西瓦爾。」

　　回過神來，帕西瓦爾低頭對上了擔憂的目光。約翰查覺到了他的反常，特別折返了回來──即使這會對他的工作造成延誤。

　　少年的眼瞳中蘊藏著海洋。

　　清澈明豔、熠熠生輝。

　　多年以後，他依舊帶著這片湛藍，雙眸中的寶石經過時間打磨，愈發絢爛奪目，這世上許多人都擁有同樣的藍色，卻無人能複製他的明媚動人。關於這一點，他的海盜同伴如此揶揄：

　　「看海看得太久，就連眼睛都被海水侵蝕了。」

　　是啊，那人的視線從未離開過大海，即使後來將愛給予帕西瓦爾，但他仍然是海洋的伴侶，他的人生在海上啟程，在無垠汪洋中遭逢劇變，漫長的歲月被濃縮成轉眼瞬間，在充實體驗了喜怒哀樂後，將生命的句點沉入海底。

　　據說還未有人能找到他的遺骸──帕西瓦爾相信，興許是大海不願將他的一絲一毫遺落世間，於是帶走了它深愛的孩子。這個世界最後留下的，就只有關於他短暫生涯的隻字片語而已。

　　苦難過後所留下的美好如此稀少。

　　但或許正因如此，自己才會被深深吸引。

　　——我愛的人，我深知累累傷痕成就你的為人，若因不捨而出手阻止，反倒變成了無知的傲慢，如果憐憫於你是無用之物，那我還能為你必經的歷程做些什麼呢？

　　帕西瓦爾緩緩放下手來。

　　他撇開衣擺，單膝跪下。

　　這舉動似乎嚇到了約翰跟一旁的麗莎，少年不自覺地退後半步，但很快便穩住了心神，即使年紀輕輕，他依然擁有令人讚嘆的沉穩耐性。

　　「帕、帕西瓦爾？」

　　「約翰，被海眷顧的孩子。」

　　他輕擲起少年的手，麥色的皮膚上，手指因粗活而逐漸長出厚繭，並帶著大大小小的細碎傷痕──這雙手之後將會無數次地攤開地圖，掌握航行的船舵，擲起火砲槍枝與彎刀，並掠奪無數的財富寶藏。

　　最後，與他十指相扣。

　　「願神祝福你的啟航一切順利。」

　　帕西瓦爾在少年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麗莎亢奮的呼聲自身側響起。約翰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頭頂彷彿冒出了看不見的熱氣，他遲遲不願直視帕西瓦爾的注視，過了許久之後，才肯緩緩抬起頭來，露出有點狼狽但卻欣喜的笑容。

　　「有了你的祝福，感覺前途充滿好運呢。」

　　你也要小心別被我說的那個男人扒掉一層皮喔！

　　我們有緣再會了，帕西瓦爾。

　　少年輕快的身影朝著港口奔去，直到人群完全淹沒了那道人影，帕西瓦爾才收回目送的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彷彿還殘留著一點餘溫與海的氣息。

　　他微微一笑，輕聲說道：

　　「有緣再會，巴特。」

◆

　　「歡迎回來，帕西。有打聽到什麼新情報嗎？」

　　「關於特異點的情報，跟之前知道的消息相差不多，只能希望御主那邊有什麼新收穫了……對了！巴特，我居然遇到了年輕的你！」

　　「……什麼？」

　　「你努力工作的樣子很可愛呢，像極了一隻活潑好動的小鳥，帶著跟現在截然不同的魅力——」

　　「……啊？」

　　「而且你還送了我一顆檸檬，叮囑我要注意健康。」

　　「……啊？……啊？」

　　「為了感謝你的禮物，我思來想去，決定以騎士的方式獻上祝福──」

　　「等等、暫停！這是什麼黑歷史羞恥PLAY！還有騎士的方式是什麼意思……」

　　「就是像這個樣子──」

　　「哇啊！噢、不！帕西瓦爾，快住手！」

　　「怎麼了？巴特？」

　　「除了未來要經歷的那堆苦難，現在居然還要被圓桌騎士直球攻擊。天啊！我真同情年輕的自己……」

　　「苦難嗎──看著約翰的時候，我確實為將要面對的未來感到心疼……但正是那份不畏艱鉅的勇氣，才讓我們有了相遇的機會。」

　　「我為你的一生感到驕傲，我親愛的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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