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真正离去

Part.1 旧事重提

“时光会抚平一切伤痛”这句话，喜多郁代早在中学时就已经听说了。她一直把这话藏在心底激励自己前行，却不想她一直深信不疑的事也会有出现差错的一天。

“我们到此为止吧，郁代。”

那是几个月之前她最后一次与后藤一里同行回家，虽然只送她走到了电车站。她记得那日天气也甚为阴沉，好像下一秒就要下起雨来。然而今日的天空甚是坚强，自始至终也没能触碰到一滴雨水。

喜多郁代在这之前就已经有预感了。不仅如此，连前辈们也有预感。毕竟今日Starry内的练习，两人配合得可谓相当差劲。到底什么事能让两个人同时状态很差？不用想就知道是有矛盾了。

山田凉对于这种小打小闹早已习以为常，而已经不再把两人当做小孩的伊地知虹夏也姑且只是不主动过问，只是提前宣布了这场排练的结束，在不注意的时候把空间留给两人独处。

在那时各自整理吉他准备回去的两人，连正眼都不曾给过对方。

她和后藤一里已经持续这种状态有一阵子了。想不清自某日开始，她没法再感受到后藤一里的活力了。无论与她分享什么都总是很平静很冷淡的样子，即使过问有什么不高兴也只会淡淡地回答着“没事”。她觉得自己与后藤一里隔开了一道窗子，在后藤一里令人无比放心的笑容背后，藏着她看不透的悲伤。

如雨幕一般，深邃，凄厉，而又悲凉。高中时的那段她在楼梯间里一个人弹奏着悲伤旋律的时光，以为在两人恋爱之后便不再回来，却未想过即使是考上大学的如今也从未真正离去。

但喜多郁代被不透明的雨幕遮蔽了视线。只看得到恋人情绪的她也会因心中的空缺而有所不满。这种状态是否能称得上冷战？她不清楚，只是有时偷偷看向对方的眼神变了味道。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胆小鬼……”

只是看着后藤一里平静的样子，喜多郁代心中的某处就隐隐作痛。

而就在喜多郁代以为这样的状态还将继续的时候，在她前脚刚刚跨出录音室大门的一刻，后藤一里的呼唤让她停住了脚步。

“等一下，郁代。”

即使不看对方的表情，她也能听出那语气中有着恳求的意味。

“怎么了？”

“我今天要回父母家一趟，能送我一程吗？”

“可以的。”

没有活力，没有温柔，好像平静地说着“乐意效劳”的服务员一般，很近而又很远。

而在她回头之际，她看到了令自己哑然的一幕——后藤一里向自己伸出了手，悬停在半空中等待着自己的回应。波澜不惊的神色，一双蓝瞳闪烁着微光。

那大概是喜多郁代第一次觉得这双眼睛无法形容，算不上亲近，算不上疏远，也算不上美丽……算不上后藤一里印象中的样子。

无言牵上对方的手给予回应，久违的温度钻入指缝，她终于平静了不少。

尽管如此，两人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两人快走进了电车站还没有被打破。

喜多郁代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小一里。”

“嗯？”

“这几天这个样子，很不好过吧？”

她感到牵着的手明显一颤，在良久以后才给予了回答。

“嗯。”

“即使是这样，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

“是因为我经常在学校住宿而很少回家的缘故吗？……”

“……也并不只是这个。”

“因为我变得有些冷淡，我没有以前那样关心你了，还有……”

“郁代，听我说。”

话语被打断的一瞬，喜多郁代抬头再次对上了她的视线。凝重，如同审视，像是要完成一场革命一般缓缓开口道。

“我觉得这不是郁代的错。”

“为什么？……”

“……”

她顿了顿，停下了脚步。方才察觉牵紧的那只手已经渗出汗来了。喜多郁代分不清是谁在紧张，但至少此刻，她的不安正在被慢慢放大。

“这几日以来我想了很多，包括以前高中的事也是。我想都不是郁代的错。”

心跳错失的半拍，喜多郁代差点没有站稳身体。重提的旧事刺痛了喜多郁代的心，那是她曾经犯下过的最大的错误。

“我一直以来，都是怀着憧憬的心情去看郁代的……有时也会有点羡慕。郁代一直都是一个很大胆的人，大胆地为了乐队而拼命练习，大胆地在大学与乐队之中选择自己的未来，大胆地……大胆地爱着不那么合格的我。与失去了其他人就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我完全不同呢。”

“为什么要那么说自己？我从来没有觉得小一里不合格过……”

“所以我觉得，不管是享受大学生活也好，还是忙于乐队里的事也好，哪怕郁代有时会忽视掉了我，能看到郁代发自内心地笑着，这也就足够了。我最原本的想法，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珍惜那些我所触及不到的生活……就像以前希望你能考大学那样。”

喜多郁代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对自己一些忽视了自己的行为的原谅。但听着恋人这样说着，心中的不安反而更强烈了。

“你想说什么？”

“郁代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的存在一直在约束着你，对吧？”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我也一样不愿意承认。但我真的有在郁代的眼里存在过吗？”

喜多郁代刚刚想要开口说话，却在看见了对方的脸以后失声了。她不敢想象那是平日对她近乎言听计从的后藤一里能流露出的神色，而高中那时令自己心痛的回忆里，后藤一里与现在无比相似的表情复现在她眼前。不容置喙地告诉着她：你的眼里没有对方的存在。

喜多郁代很后悔自己那时候太过迟钝，她只知道自己忙于学业与乐队的两重压力之下忽视了恋人的心情是她无能为力的事，原本是乐队最应该有所成长的主唱小姐，却不止一次地在同样的地方犯了错。

她永远不会忘记高中险些让两人断线的那次，就在前辈们已升入大学而她与后藤一里在高三边缘的那段时日。是一向追求完美的她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乐队，学业，恋爱。与如今无比相似的三座大山摆在喜多郁代眼前，对于喜多郁代来说称不上什么困难。一个能从江之岛山脚一路狂奔直至山顶的人，应付起这些来竟是奇迹般地游刃有余。这一切本该平静地运转着，错误在于喜多郁代把佐佐木次子批评她的“心大得没边”，“总是爱给别人的想法下断绝”的话只当玩笑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强如喜多郁代，更何况总是缺少运动的后藤一里。

“小一里，今天的吉他练习也请拜托你了！”，“小一里，既然要考大学的话，为什么不努努力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呢？”，“小一里！这个周也一起出去约会吧！”……

总是喜欢把自己设想中最好的结果抽离出来，把过程说得风轻云淡。在热情地向恋人表达心愿的同时借着气氛用后藤一里无法拒绝的性格攻下对方。她只顾得在后藤一里在答应她之时庆祝，却没有看见后藤一里脸上闪过的疲惫而又无奈的神色。

一次次吉他练习时近乎藏匿不住的黑眼圈，一次次上课时无法忍住的困意，一次次约会时收敛不住的疲惫……这一切都被喜多郁代忽视。直到病来如山倒的压迫降临在了她一直以来用“爱”对待的恋人身上才幡然醒悟。

喜多郁代永远忘不掉那场Live，在她自以为与平日毫无区别的一场Live，站在主唱之位的她仍旧会频繁地看向吉他手的方向，可吉他手给予的回应却大大减少了，在每一次吉他solo的间隙，她看不到低着头拼命弹奏的后藤一里脸上到底写着什么。

直到最后一首歌奏毕，直到她转头看到两位前辈向吉他手的方向投去凝重的目光，直到她亲眼看到了令自己错愕的一幕——背着吉他的吉他英雄就这样不堪重负晕倒，从舞台上跌落而下。哐当一声，如玻璃一般在心中碎裂开来，明明在嘈杂的Livehouse里 并算不上大声，却对喜多郁代来说震耳欲聋。

那之后的事喜多郁代已经不记得多少了，只知道她跟着前辈们一起把后藤一里抬上了救护车，她在医院的床边守了整整两日。病床上恋人紧闭双目的样子让喜多郁代只觉得脑内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在这只有医疗设备发出声音的室内，大多数时候只有喜多郁代和后藤美智代两人守在床边，偶尔由虹夏带来的三餐被喜多郁代草草吃过就搁置在一旁。

直到恋人在第三日缓缓睁开了双眼，才让喜多郁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也许晕倒宣告着后藤一里痛苦的终结，而醒来则是喜多郁代忏悔的开始。

异常是在她照顾着后藤一里逐渐从朦胧转向清醒的过程里发生的，明明恋人的苏醒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可除了最初她有所动静的那一瞬以外，不论是病床上的她，还是站在一旁的前辈，都未曾有过太多的喜悦神色。

太迟了，实在太迟了。目光集中在喜多郁代的身上，空气静得可怕，就好像在偶尔噩梦时所出现的，Live里对暖场毫无效果的MC一样。喜多郁代近乎喘不过气来。

她察觉到后藤一里的目光变了，那双总是透露出胆怯或是乖巧神色的蓝瞳，在那张因病压身而变得苍白的脸上，不亲近，不疏远，不美丽，更不像后藤一里本来的样子。

喜多郁代似乎意识到什么。

“小一里……怎么了？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的事。”

她偏过头，不再用那种目光注视，却分毫没有喜悦。这明显在隐瞒着什么的行为，引得喜多郁代更加着急起来。

后藤一里空出的那只手被喜多郁代双手抱紧，她再次开口问道：

“有话就说出口吧，一直藏在心里很难受的。”

“……”

没有回应，但她看到了咬着嘴唇的对方正有所犹豫的样子。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大抵就是如此。

“是怎么了？小一里不说我不知道啊……”

“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毫无来由突然提高的音量让喜多郁代惊得瞳孔骤缩，回荡在病房里的这一句话让她不知所以然，可这一刻，后藤一里重新直视她，那惨淡到透不出光的双瞳，此刻好像要燃烧起来。

“什么？……”

“学业也好，吉他也好，约会也好，都要拉着我一起。那我呢，我自己在哪？”

一击重锤敲在喜多郁代的心上，好似后藤一里那日从舞台上摔下的震声在心底回响。

“对不起……是我太逼迫你了……”

“小喜多的眼里真的有我在吗？……”

喜多郁代那时是错愕的，这种连她自己说出口时都要带着几分哭腔的控诉，竟被总是藏在自己身后的后藤一里面无表情地说出口了。

她的大脑大概花了好几秒才重新接回线路：

“当然有啊！小一里一直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啊……”

“这么久以来都没有看出来，直到病成这样才意识到，这就是小喜多眼中的重要之人吗？”

沉默，如同死一般的沉默。冲入大脑的不仅是姗姗来迟的悔恨，还有回忆里与后藤一里相处之时，被她忽视掉的一幕幕细节。

喉咙被无形的双手卡住，明明对方的手就被自己抱着，为什么她有种下一刻自己就会被这双手死死掐住的错觉呢？

“啊……小波奇！喝点粥吧！”及时赶来解围的虹夏凑到了病床旁边。当被自己抱在手心的那只手抽离开的时候，世界好似都在喜多郁代的眼前一点点消失。

移开身子到床边去。对立的视线消失不见，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喜多郁代永远刻在了心中。

爬上脊肩的罪恶压得喜多郁代发不出声音，心被刺痛，只能呆呆地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山田凉的语气一如平日，可喜多郁代却不敢回答。大概是等了太久了，即使是山田凉也觉得烦躁了，最终落下了喜多郁代被压垮前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啊。”

“什么？……”

“波奇崩溃成这样都看不出来，你的喜欢也太廉价了点吧？”

“凉！”伊地知虹夏喊住了她，但山田凉不为所动。

喜多郁代不敢回头，她害怕，害怕那种彷如站在被告席上审判自己的感觉。由自己犯下的过错，也要由自己去背负。

眼泪还是没能忍住流了出来，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哭得太大声。这世界上最伤人的东西就是真相，打倒喜多郁代的并非后藤一里和山田凉的任何一句话，只是因为自己疏忽了恋人的想法，彻底暴露了她没能真正地爱着所爱之人的事实。

那之后在病房里发生了什么，前辈们说过什么，她与后藤一里到底有没有再说过话，喜多郁代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最终以一次深刻的反省与道歉作了结。如今喜多郁代在读大学，而后藤一里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屋，认清现实给了喜多郁代如今同居的幸福生活。

所谓时光会抚平一切伤痛，会喜多郁代忘掉往日的伤痛，也会让她视线中的所爱之人不自觉地再一次离开她的视线。

也许正应了对方的话，后藤一里在她的眼中从未真正存在。

“到此为止吧，郁代。”

将喜多郁代从记忆中唤醒的是手心逃离的温度。她恍然间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同对方一同来到电车站了。

断片的意识在猛然间想通了对方刚刚那简短的一句话的意味后赶忙追了上去。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喜多郁代向前追逐的步伐停止了，在目送着粉色吉他手走上电车的背影之时，她平静不下来。心中存有无数的疑问，像是为什么小一里要说这样的话？小一里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一切难道真的就如小一里说得一样简单吗之类的话......在后藤一里走到车站的边缘时，喜多郁代并没有追问。

也许在喜多郁代心中某处，已经认同了后藤一里所说的一切了。她着实太过大胆了，大胆到了掩盖了一切其他的情绪，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她的脚步。

即使是连接她们的线也不能约束她。

电车抵达车站，喜多郁代咽了咽，似乎想到了什么向前走去。后藤一里再一次的开口让她最后的脚步也停止了。

“我们也一样。”

“什么？”

“我们到此为止吧，郁代。”

记忆里那日后藤一里在医院里凝视着自己，平静到令她恐惧的程度的目光，击碎了喜多郁代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以往分别之际总会以拥抱作别，如今，目送着后藤一里离去的电车，这段长镜头的拥抱，兴许也算画上了她们不那么圆满的句点。

到此为止了吗？

到此为止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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