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和希利约定的日子，天一亮，卡罗克就收拾打扮好，骑马来到城南区。卡罗克不经常来这里，一方面，悬赏在哪里的公告栏都能找到；另一方面，这里是富人聚居区，看到这些人妖艳的打扮和做作的姿态，闻到他们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就让卡罗克感到恶心。

因为不熟悉路，所以卡罗克不得不绕了半天，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来到希利果园大门前。果园门前站着一个戴着金丝边框单片眼睛的老人，他一看见卡罗克，就向他招手。

卡罗克从夜影身上跳下，把马拴在了一旁的拴马桩上，然后他转身对老人说：“您好，我是卡罗克·摩伽恩，请问德沃里·希利先生在这里吗？”

“在的，在的，老爷天还没亮就到果园了，现在应该在里面安排一些事务。”老人说。

“这样啊，那我就现在这里等一会儿吧，等希利先生处理完……”

老人连忙摆了摆手，否定说：“不用，老爷特意吩咐过了，摩伽恩先生您可以直接进去找他。”

“欸？”

老人慢慢靠过来，干瘪的手掌抵在嘴边，贴近卡罗克的耳朵，小声说：“老爷其实是专门为了摩伽恩先生您，才这么早来果园的。”

“为了我？”

“嗯，就果园里的事儿，老爷传个话就能处理，但是他今天非要亲自过来，还给果园其他工人放了一天假，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真是个怪人！卡罗克满脑子都搞不懂，这位希利先生想要干什么？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希利先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还得亲眼看看才知道。

卡罗克迈开步子朝果园里，但是被老人拦住，卡罗克见老人用手指着自己大腿两侧挂着的枪袋，理解了他的意思。

“好吧，还请暂时替我保管好它们吧。”卡罗克掏出手枪，递给了老人。

“遵命。”老人微笑着向卡罗克鞠躬。

卡罗克鞠躬回应，在老人指点德沃里所在的方向后，继续迈开大步朝果园深处去。

德沃里一夜没合眼，越是想到卡罗克，心里就越是烦躁。在看着卡罗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没有一刻不在记起两年前的那位名叫霍亚利的少年，那段时间的所有回忆都是那么的糟糕，德沃里已经尽可能淡忘那些事情了，但还是时不时想起。

“亲爱的，还没睡吗？”莫拉扶着墙走到德沃里跟前。

“要睡了，”德沃里看着妻子，他牵起莫拉的手，搀扶着她坐到床上，“你现在还不能随意走动。”

“没事的，还是能走几步的，我可没那么虚弱。”莫拉握住德沃里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艾妮睡着了吗？”德沃里问。艾妮是夫妻二人的第二个孩子。

在大女儿莉莉娅夭折后，莫拉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很差，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羊水突然破了，即将生产。德沃里叫来多克托拉先生过来接生，自己一直坐在床边，守在莫拉身旁，攥着妻子瘦削苍白的手。

生产过程中，莫拉几度昏迷，德沃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连妻子他都要失去了吗？

“先生，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不重要，一定要保住莫拉的性命！”德沃里朝多克托拉先生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

“蠢货，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给我好好注意莫拉的情况！”多克托拉先生骂道。

德沃里看着满头大汗，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的莫拉，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心里默默祈祷她能够平安。

幸运的是，在多克托拉先生的努力下，母女两人均脱离了危险。

“过几天就要走了吗？”莫拉问。

“嗯，你知道的，我必须得去。”德沃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妻子的面庞，说：“抱歉，莫拉，这两年害你受了很多苦，而且我也不能保证这一次能够结束这份苦难。”

“希利先生，那你就太小看我了，”莫拉问：“我第一次认识你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这我怎么可能忘？”德沃里笑着说：“我还记得那天是第五纪元17年4月14日，我当时刚从毛莫图西买来玛哈品的花种，在过桥的时候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差点撞到，我摔在地上，怀里的装着花种的口袋飞了出去，掉到河里了。”

“嗯哼……”

“我那时候立刻就崩溃地跪下了，又哭又喊的，为了那些花种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你当时在河滩上洗衣服，听见我在桥上喊着‘我的花种！我的命啊！’，那是二话没说，也不在意自己的淑女形象，直接跳进河里，游过去把口袋从水里捞了上来，然后又一口气像头牛似的冲到我面前，把口袋递到我怀里。”德沃里说着说着，开始哈哈大笑，莫拉也跟着笑起来。

“你还说我，自那以后我是经常能在我家附近看见你的身影，”莫拉说，“时不时还送一朵漂亮的花放在我家的窗台上。”

“我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打听到你们家在哪里的？”德沃里故意作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还听说你喜欢花，我就把种出来的漂亮好闻的单株挑出来送给你。”

“说起这个，你还记得那一次吗？你放花的时候被我爸逮住了，连花带人一起被扔出去老远。”

“那次是误会嘛，先生他以为我是小偷，那个愤怒的模样很可怕，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他丢出去了。”德沃里挠了挠头，“后来，先生也亲自来我家给我道歉了。”

“爸爸他从那次之后就很喜欢你。”莫拉说，“他说你明明自己穷的叮当响，却还是在给周围的穷人施舍；哪怕再落魄，看起来永远很精神，眼里充满希望；他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你却一点怨言都没有，待他如贵宾一般。”

“也多亏了这些，我不仅得到了先生的青睐，还收获了我美丽的妻子的芳心。”德沃里笑着说，用自己鼻尖轻轻碰了一下莫拉的鼻尖。然后，德沃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你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穷小子，家里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得时不时去你父母家里蹭饭。”他攥紧妻子的手，深情地说：“感谢你能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我一直如此，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有我和爸爸呢。”莫拉说，“好了，不多说了，你早点休息，我去泡杯咖啡，说不定艾妮什么时候就又醒了——晚安，亲爱的。”

“晚安……”

一直到早上六点，德沃里起床洗了把脸，叫施克奥尔备车，他现在就去果园。他的脑子里很混乱，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他一进果园大门就吩咐叫工人强制放一天假，说除了卡罗克和来搬东西的三个工人，谁都不允许进来。

德沃里的果园是四年前建造的，他买下了自己的老房子周围的一大片土地，圈起来种果树。修缮后的老房子就在果园的中心位置，旁边有一座小凉亭，是为了女儿莉莉娅修建的，莉莉娅病故后，德沃里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德沃里取来了几个盘子，摆在凉亭里的石桌上，盘子里面盛着他特意挑选的几种最美味最新鲜的水果，上面还沾着露水。他就坐在旁边，等待着卡罗克的到来。

上午九点过一刻时，卡罗克抵达了果园。德沃里心头一紧，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会想起霍亚利，越是不敢面对卡罗克。

“你来了，摩伽恩先生。”德沃里起身，邀请伸出手表示欢迎，卡罗克握住他的手予以回应。

“那个，希利先生，您为什么要和我约定在这里见面啊？”卡罗克问道，他摘掉帽子坐下，用胳膊撑在大腿上，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德沃里。

“怎么？不喜欢我的果园？”德沃里一边笑着反问，一边递给卡罗克一个鲜红的苹果。

“不不不——谢谢——这里很漂亮。”卡罗克接过苹果说。

“是这样的，时间长没来过了，就想来看看，回忆回忆过往，”德沃里靠在亭子里的石栏上，叹了口气，看着凉亭外的一棵棵高大的果树，“可惜，这么漂亮的果园很快就不属于我了。”

“您要把果园卖掉吗？”

“嗯，我短时间内需要大量的资金，因此不得不卖掉这座果园，半年后就正式转让了，我想在走之前最后看一眼这里。”德沃里说着，眼里充满了对这里的不舍。他咳嗽了一声，转头对卡罗克说：“好了不谈这个了——怎么样，苹果好吃吗？”

“嗯，很甜，很美味！”卡罗克啃着苹果，笑着说。

“来谈正事吧。”德沃里从身旁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合同，那是关于卡罗克的保镖雇佣协议。“既然你到我这里赴约，那我就默认你同意我的提议了。”

卡罗克点了点头，吃完了苹果的最后一点果肉。

“果核放这里就行，一会儿我收拾——那里有手帕，把手擦一下。”德沃里一边指着桌子上的空盘子和方巾，一边把合同摆在卡罗克面前。

卡罗克擦了擦手，然后整齐地把手帕叠起来放在一边，然后拿起协议，认真地端详起来，仔细阅读着上面每一项条款，还时不时瞅一眼德沃里。

“我脸上有什么吗？”德沃里不解地问。

“没什么，只是奇怪您没有像一些人那样说：‘放心吧，这合同一点问题都没有，不需要你看这么仔细的！’之类的话。”卡罗克说。

“呵呵呵，看样子你遇见过很多这种人啊？”

德沃里笑起来。

“也不是经常遇到，因为我不仅会接官方的悬赏令，一些个人的委托我也会接，有时候会遇到这种事，吃了不少亏。”卡罗克有些委屈巴巴地说着。

“那我这份合同你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乙方行为均视为以甲方的名义代甲方执行’。”

“就是说，你做的所有事情，好的坏的，都算在我头上，这样好归责嘛。”德沃里解释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条，”卡罗克指着合同上的一行字，“合同签订后，乙方需进行一个月的素质培训。”

“啊，这个啊，其实我的员工我都是这么要求他们的，我会派人教他们识字以及一些别的方面的技巧，比方说舞蹈啊，商业谈判用语啊之类的。”

“可我只是个保镖啊。”

“保镖也一样，我需要的是多方面的人才，至少也应该是没有明显短板的人。技多不压身，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怎么样？接受吗？”

“我接受，当然接受。”卡罗克露出愁容。

“还有什么问题吗？”德沃里又问了一遍。

“没有，这份合同没什么问题，我相信您的福利院会在我不在戈鲁的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我的弟弟妹妹们的——当然，在此之外，我还有两点不明白。”卡罗克说。

“哦？哪两点？”

“其一，这一点我之前也说过，您这一趟要去干什么？”卡罗克问，“这是为了应对风险以确保我自己的安全，我必须知道的，请您见谅。”

德沃里点头表示理解，沉默了片刻，说：“很重要的事。”

“这……”

“你就当我有几次重要的商业洽谈吧，我必须买到一些东西，所以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行。”

“您是指卖了这么大一座果园？”

“不止，我可能会因此失去一切，但我必须得到。”德沃里说道。

“嗯……”卡罗克不好意思接着问下去了，“好吧，具体的我就不过问了，您两次都可以避免提及这部分信息，恐怕是有难言之隐。”

“谢谢理解。”

“其二……”不巧的是，卡罗克这时突然有了尿意，他有些扭扭捏捏地说：“那个，希利先生……”

“什么事？”

“就是……那个，有些不礼貌……请问一下，‘盥洗室’在哪里？”卡罗克硬拼出这么一个词，发音十分滑稽。

德沃里听了笑了笑，说：“直接说‘厕所’就行了，我又不是什么矫揉造作的贵族，本来就是穷人出身，这么为难干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老房子，说：“喏，就在房子后面那儿，你过去就能看见——快去快回，我们还得接着商量各项具体条款呢。”

“谢谢先生，我马上回来！”说完卡罗克就一溜烟似的跑到房后面。

“哦！希利先生，我们来了，您要搬的东西都有哪些啊？”一个粗哑浑厚的嗓音喊道，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从上面跳下来三个健硕的男子，正朝凉亭走来。

“哦，工人们来了。”德沃里说，他朝几个人打了招呼。

为首的是一个红胡子的壮汉，他和德沃里握了握手，说：“先生，请问需要我们搬什么东西？”

德沃里说：“我想把房子里的诸如家具之类的全部搬去我的宅子，有些东西会比较大，可能得辛苦你们来回搬几趟，看这边……”德沃里一边说一边带几个人进了屋子。

卡罗克上完厕所，感觉神清气爽，吹着口哨蹦蹦跳跳出来，但是在经过转角能看见凉亭的时候停止了这些动作，心想这样孩子气的行为恐怕会给希利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吧。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从房后走向凉亭，心想：“幸亏没被德沃里先生看到，不然就太丢脸了，可能会害得我在他心中印象不好吧。”

卡罗克很想要拿到这份工作，但是在这之前，卡罗克心中的那个疑问需要得到解答。

他走到凉亭旁，没看见德沃里，挠了挠头，想着这位希利先生去哪里了。周围没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这么短时间，去别处应该还能在视野里看到，那么只能是进了旁边的老房子里。

卡罗克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的眼睛的余光瞥见地上的一些痕迹，他蹲下来仔细察看，这是除自己和德沃里外的三个人的脚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又来了三个陌生人。希利先生今天还约了别人吗？脚印不太明显，但是卡罗克还是查明了，这一串脚印最终通向了德沃里的房子。

希利先生和另外三个人在一起，还一起进了那幢房子。他慢慢靠近房子的大门，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忐忑，或许只是希利先生的其他客人呢？卡罗克握住门把手，准备一股劲把门来开。

就在这时，门从屋子里面打开了，门后出现的第一人正是德沃里。

看到卡罗克佝偻着身子，鬼鬼祟祟站在门外，德沃里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看您不在亭子里面了，想来找您。”卡罗克解释说。

“嗯……我到屋子里面办点事，要吩咐一些事情。”

“屋子里还有别人？”

“我叫了一些搬家具的工人，我让他们把里面的一些又旧又沉的老物件搬到我家去。”德沃里一边说，一边把门敞开，用手指了指里面。“真是一群可靠的家伙，干活儿很利索，你家里要是有什么要搬的，也可以找他们，绝对信得过，我等会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写张字条给你。”

卡罗克顺着德沃里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三个很结实的壮汉，好像有点眼熟，但隔着些距离加上背对着卡罗克，脸看不太清。难道自己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不好，所以有些多疑了？

这时候，为首的红胡子壮汉也看向了卡罗克。卡罗克的脸色顿时铁青，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他下意识摸上绑在大腿上的枪套准备掏出手枪，但那两件冰冷的火器此时此刻不在身上。

“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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