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

01

第二次失控，蘇枋隼飛早退了，以易感期為理由。因為此舉不像他以往游刃有餘的作風，班上不免一番議論，桐生三輝就此事問起榆井秋彥，未曾獲得情報的副級長也十分困惑，就見柘浦大河捏著皺著鼻子說阻隔劑的味道很重，嗅覺都要壞了。櫻遙抿著唇沒有答腔，桐生三輝甩了甩過長的袖子回應柘浦大河：不好，大概是我的吧？我一早路上碰到Omega才噴的。

在那個混亂而短暫的午休時間，櫻遙從廁所出來後，到保健室找老師要了強力的阻隔劑，只為更有效遮掩Alpha做的暫時標記，儘管副作用是會引起AO一定程度的排斥反應，但幸好他本就失去了嗅覺。

這是櫻遙被診斷受器毀損以來，第一次切切實實接受Alpha烙下印記，蘇枋隼飛喑啞著告訴毫無經驗的他，他沒有控制好，所以留下了太多味道，要他去向老師要強力型的阻隔劑，否則帶著一身陌生的Alpha費洛蒙回到教室是要出大事的。

「桐生……嗯，桐生、柘浦他們……都不認識蘇枋的費洛蒙嗎？」

「呵呵，不認識喔。櫻君是這裡第一個接觸到我的費洛蒙的人。」

「是，是喔……」

櫻遙背靠著磁磚牆面微微向前頂起腰，提著自己的T恤下襬，紅透臉閉起眼，一點也不敢往下看清。Omega的身體曲線柔美，櫻遙又不單獨佔了這點，窄而薄的腰桿，淺淺的腹肌襯著人魚線往下延伸便是豐腴而柔韌的腿心，無庸置疑，這是一具剛與柔的美好肉體。

蘇枋隼飛定了定神，仔細擦拭櫻遙下身的痕跡，衛生紙拋入馬桶中，不一會起身。空氣莫名安靜起來，櫻遙睜開眼，正面撞上蘇枋隼飛凝視他的暗紅色眼睛，見那俊秀的眉宇再次逼近，他忍不住又閉上眼，縮起肩膀。

「對不起櫻君……我不應該……這樣對你。」

暫時標記使得思緒清明的Alpha記起了悔意，蘇枋隼飛輕輕擁住omega，饜足又貪戀地吸取罌粟花與琥珀融合的馥郁氣味，即便那不是永遠的牢籠，面前的Omega很快又要恢復自由。

好奇怪啊。我明明由衷期盼你更自由，不要被過去束縛，可是現在我卻想綁住你了。

Alpha傾心於殘缺的Omega，就注定要沉浸在無可救藥的愛情之中。

「不要道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櫻遙些微顫抖的手回抱蘇枋隼飛，說我們是同伴，你們一直幫助我，所以我也想幫蘇枋。他的雙眼炙熱而真誠，帶著小心翼翼的希冀。蘇枋隼飛不能確定那裡期待著友情以外的東西，於是扯開笑接受了這份燙手的好意，逡巡遁逃。

在暫時標記消失以前，櫻遙與阻隔劑形影不離，但隨即一日粗心之舉，他忘了阻隔劑的有效時間，卻無人察覺他身上與Alpha費洛蒙結合的氣味。連桐生三輝掛在櫻遙身上都沒有發覺，只奇怪嘟噥小櫻的味道好淡，淡得幾乎聞不到，櫻遙乾笑幾聲是嗎？那不正好，省得老是招惹亂七八糟的Alpha。

暫時標記比想像中更快消失，只過了半日，蘇枋隼飛便隱約嗅聞到越發強烈的琥珀，罌粟花影如真正的幻象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他忽然盼著下一次易感期，他希望將自己覆蓋在Omega的腺體上，一遍又一遍。

02

「話說我們之中，小櫻最想和誰結番呢？」

午休時間桐生三輝忽然沒頭沒尾問出一句，櫻遙剛要咬下仙人掌送的咖哩麵包，張大嘴猛地一頓。

榆井秋彥險些噴出剛吞下的食物，「桐桐桐生同學你在問什麼啊！而且櫻哥他又——」

「不能結番，我知道啦。問問而已。」桐生三輝甜甜笑道，「吶小櫻，你的答案呢？」

琥珀色的眼睛匆匆掠過一角，眼睫落下一方陰翳蓋過眸光。

「像我這樣的……不是能站在選擇一方的立場吧。」

「櫻君，不能這樣說。」蘇枋隼飛放下手裡自備的茶杯，露出善意的微笑，「無論是誰都有選擇的權利。」

「就是就是，不要告訴我那是你的美學啊，這種美學不要也罷！」柘浦大河大聲附和。

「是啊，就像小蘇說的一樣。」桐生三輝湊向前直視櫻遙，「所以告訴我吧？小櫻？」

「……反正我不能被標記，跟，跟誰都一樣吧。」櫻遙被盯得不自在，窘迫擠出答案，「呃……那，那就榆井吧。」

「噗，唔呃，我！？」壓根沒有想到自己被點名的榆井秋彥差點又嗆到。

「喔！原來如此！」桐生三輝兀自兩手一拍，恍然大悟道：「小櫻是因為Beta沒有費洛蒙，也根本沒有結番的問題，對吧？」

「大概是那樣……吧。」

「我的話，跟小櫻結番也不錯呢。」

「哈啊？」櫻遙驀地雙頰一熱，支支吾吾問：「你不會是喜喜喜——」

「喜歡喔。」桐生三輝毫不猶豫回答，揚起如棉花糖般的綿軟笑容，「小櫻也喜歡我的話，就更喜歡了。」

「你這傢伙玩我是吧……！」

「欸——不可以嗎？」

頭上兩根戀愛天線頓時塌垮，櫻遙憤憤站起身一副要幹架的姿態，桐生三輝散漫地撐著課桌，竟掏出了手機打起遊戲，柘浦大河搖搖頭譴責桐生三輝，男人之間應該用拳頭對話，榆井秋彥趕緊攔住櫻遙，苦口婆心勸告同伴之間不要內鬨。

始終隔岸觀火的蘇枋隼飛安靜推開課桌椅，紛繁的心思抽離。

那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

很快，櫻遙就會忘了這些心血來潮的問題。沒有人會因此牽絆，除了他，鬆了一口氣的他——榆井秋彥不是Alpha真是太好了。蘇枋隼飛不由嘆息，為此刻的僥倖而自我厭惡。

又一次舉辦在綠蘿的大型聚會，二三年級不少人露面，橘琴葉雖說是Beta不受影響，但防護工作做得很徹底，要每個進門的風鈴學生都自主噴上阻隔劑，原話是這裡地方小，要是你們這群Alpha暴動起來我可擔待不起。

其實橘琴葉是有些過度擔心了，且不提椿野佑上回的無差別費洛蒙攻擊，三年級的學長們一向將費洛蒙控制得很熟練，梅宮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無論是主動或被動，蘇枋隼飛都不曾接受到這名風鈴頂點的費洛蒙味道。他和榆井秋彥到的時候，桐生三輝和柘浦大河已經入座了，整間綠蘿被風鈴們塞得水洩不通。

櫻遙姍姍來遲，橘琴葉一看，特地叮囑他多上幾層阻隔劑，還要他檢查抑制貼是否確實貼牢。然而再多的事前準備都抵不過意外發生，一名風鈴學生攙扶著另一名年輕女性逃進綠蘿尋求庇護，帶著濃烈的誘惑性氣味——是Omega，發情期中的Omega。

稚嫩的一年新生不懂緊急處置，被費洛蒙衝擊得失去理智，梶蓮戴起大音量撥放的耳機，立時起身與三年級學長一齊壓制脫韁的同類。

柊登馬朝著剛從後門準備回來的梅宮一大喊，梅宮一幾乎是在下一霎放狠目光，厲聲喝止了騷動中的Alpha，釋放壓倒性的強力費洛蒙使之屈服，旋即解決了這人仰馬翻的事態。

蘇枋隼飛不在那脫控的名單其中，但仍不免受到梅宮一的費洛蒙影響，強烈的排斥與絕對服從讓他立刻腦殼發疼，耳鳴大作，同桌的桐生三輝與柘浦大河也不能避免，皆不約而同扶額或抱頭表達了身體不適。

帶著動物皮革氣味的、煙燻感的厚重麝香直衝腦門，這是梅宮一的費洛蒙。作為最適應梅宮一費洛蒙的Alpha，柊登馬頭一個恢復行為能力，立刻讓那名風鈴學生帶著Omega女性，橘琴葉陪同，三人一同出了店門尋求幫助。要不了多久，橘琴葉帶回好消息，與此同時得益於阻隔劑的作用，店內的氣味已經散去大半，只餘下淡淡的麝香氣息。

只見梅宮一遠遠看過來，筆直向在場唯一的Omega——櫻遙前進。耳鳴還沒有歇止，蘇枋隼飛勉強讀取那唇形，理解梅宮一是擔憂櫻遙受到波及，但他下意識側身去擋，揮掉了梅宮一的手。

「嗯？我是來看櫻有沒有事——」梅宮一爽朗笑了笑，「看起來沒有，那太好了。」

03

酸甜的、嗆辣的、冷與熱的花果香木質香揉雜在一塊，煙燻感獨特的苦澀強勢覆蓋在Alpha製造的費洛蒙炸彈之上，獵捕無助的Omega。

「櫻君？櫻君？櫻君——！」

櫻遙片刻走了神，讓人連連揮手喊了數次才回應。

「啊，呃，怎，怎麼了嗎？」櫻遙連忙扯開略顯乾澀的喉嚨。

「你還好嗎？」

「我——」

小臂被不輕不重地握緊，櫻遙愣了愣，左右搖了下頭，不明所以地望著略顯急切的Alpha。他這時才懂得張望四周，綠蘿的座位上歪七扭八地倒下或趴臥在桌椅上的風鈴學生，他忽然意識到這個空間裡才剛平息的風波，看見榆井秋彥幫忙橘琴葉打下手，將白開水與濕毛巾端到各桌，他回頭看向受到波及的桐生三輝和柘浦大河，最後怔怔直視蘇枋隼飛輕擰著眉心，同樣一副不能避免的樣子。

他像Beta一樣在這場災難中劫後餘生。

然而有什麼熟悉又陌生的躁動正在血液中作祟。

「我還好……」

櫻遙慢半拍答覆蘇枋隼飛的問題，吞下了即將脫口的動悸。梅宮一拍掌示意聚會繼續進行，綠蘿很快又塞滿歡聲一片，彷彿前不久席捲而來的大浪不過是幻影。

櫻遙到家時已經入夜許久了。他轉動鑰匙，回到令人心安的簡陋房子，他提著超市買來的業務用冰塊倒進放了常溫水的浴缸，機械式脫下身上所有衣物。噬骨的寒冷將四肢末端凍得泛白，他像一個第三者隔在一層厚玻璃觀看自己打顫的手指，可是發熱的腦袋和身體卻叫他不能置身事外。

不經意記起離開綠蘿那會，他拒絕了很多人，背對他們的問候毅然邁步，其中蘇枋隼飛的目光尤其燙得他難以面對，只好落荒而逃。

「對了……蘇枋……的手帕……」

如同溺水者去撈浮木一般，櫻遙伸長了胳膊去搆地板的衣物，急急忙忙從制服口袋裡找出一塊白色棉質手帕。那是他洗好了準備物歸原主的，可一想到上頭留下的痕跡，就怎麼也開不了口，他想蘇枋隼飛肯定也不要了，那不過是衝動下的副產物，本就應該丟進垃圾桶裡。

然而櫻遙出神盯著那塊手帕，隨後攥緊了，將鼻尖湊近了些。毫不意外，他仍然什麼也聞不到，更糟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嘗試去獲取Alpha的費洛蒙氣味。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失望與挫敗感重重打擊櫻遙，他鬆開手，整個人向後傾沒入水中，頭髮和冰塊一起漂浮在水面上，就像是企圖冷死或淹死自己。

從這一夜開始，櫻遙不斷作夢，作夢然後驚醒，反反覆覆。

夜復一夜，櫻遙在夢魘與現實之間徘徊。狹窄的被褥成了他的囚籠，月光透過大片落地窗灑落，如同排山倒海的幽魂。他凝視著斑駁的天花板，想像時光如何慢慢侵蝕這盞老舊的白熾燈管。

夢裡總有一雙手，一雙佈滿刺青的手，形似蛇、荊棘，抑或是槲寄生。櫻遙記不清楚了，他記得的是那雙手緊緊扼住他的喉嚨，隨後癲狂的血盆大口撕裂他的脖頸，高燒侵蝕了他的思考，那傾倒的數字八像是生生不息從頭輪迴的噩夢。

現實與夢境的界線逐漸模糊，唯有那些糾纏不清的手，在櫻遙每次驚醒前反覆浮現。他恍惚渙散，所有人都勸他回家就醫，他說沒事，他可以的，以前都這樣過來的。他拒絕了很多人的好意，而那裡頭並不包含蘇枋隼飛。

為什麼要非要將這個名字獨立出來，櫻遙自己也不明白，袖手旁觀的人不勝枚舉，他從以前就站在眾人冷眼看待的中心，早應該習慣了。何況去掉生理性激情，也不過是稱兄道弟的陌生人，最後還是要分道揚鑣。

噩夢糾纏的第七天，櫻遙渾渾噩噩度過了大半日，午後努力消化作戰會議的內容，撐著微熱的身體，冒著冷汗出了校門。他不熟練地用地圖導航導到了最遠的藥局，一個人走了很久。

彷彿搬家大採購，櫻遙一進藥局就買遍了所有家常用藥，結帳離開的最後一刻才向老闆開口：還要一盒抑制劑，Omega用的，最強的那種。這不是他未雨綢繆買下第一支抑制劑，卻是頭一次預感，自己或許會需要它。為了接下來的大戰，他需要萬無一失的身體狀態。

沒事的，櫻遙。早在那一天，你體內Omega的部份就跟死了沒兩樣。

那個人還能殺你第二次嗎？

不能嗎？

「櫻——？你怎麼會在這裡？」

富有特徵的慵懶嗓音捕獲一個人出神遊走的Omega。櫻遙猛一回神，一抬眼就是眼熟的芥黃色外套，他怔怔回頭一看，高架橋已經被自己拋在幾條街外。他竟在不知不覺間穿過橋洞，來到了獅子頭連的地盤。

仰著脖子掃了眼這名前不久才交手的前敵人，櫻遙點了點頭打招呼，「十龜……呃，我也不知道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那我沒事，先走了——櫻遙說著便想轉頭，卻不料十龜條比了個櫻遙出乎意料的方向，糾正他方向錯了。

「看起來是往那裡走沒錯，很多人都這麼想。不過那裡的路彎彎繞繞多，很容易迷路呢。」十龜條說，「我好歹是當地人，我帶你走回去吧。」

「抱歉，麻煩你了……」

「沒什麼，走吧。」

櫻遙順從地跟在十龜條背後，意識仍然被小火焚燒得飄飄然，好一會都對十龜條的搭話不理不睬。

「櫻——櫻——？」

「啊。」櫻遙再次回過神來，萬分抱歉，「我，我在想事情，抱歉，十龜你剛剛說什麼？」

「我是說——櫻，你還好嗎？」十龜條回頭看櫻遙，目光投注在他手裡拎著的藥局塑膠袋。

「沒什麼，只是，買一點家裡剛好吃完的藥……」

「裡面是抑制劑？」

不料十龜條直截了當問，櫻遙一愣，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是買了……十龜你應該聽說過我是Omega吧，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在想，還是不用定期吃藥比較輕鬆。」十龜條笑了笑，露出嘴角一顆稍嫌圓鈍的犬齒。

「說得十龜好像吃過一樣……」半會，櫻遙眨了眨眼，直盯著十龜條笑而不語的側臉，「你真吃過？Alpha？Omega？」

「二次分化。我以前是Alpha哦。」

「你看起來的確像Alpha。」

「是嗎？謝謝。」十龜條領著櫻遙鑽進一條晦暗的防火巷，輕聲叮嚀他小心腳邊，「從獅子頭連開始變化後我就慢慢失去嗅覺了，後來去醫院才知道我二次分化變成了Beta。」

「從櫻的反應看來，好像本來就是知道我是Beta？」他又問。

「首先Omega不可能，因為……我好像會牽連同類的樣子？費洛蒙暴走什麼的……Alpha就更不可能了，只要是Alpha跟我打，大家的反應都會更——」

「我不覺得我冷靜啊？」十龜條歪歪頭說，「跟櫻打的時候，我簡直一頭熱了。」

櫻遙心裡清楚，其實在場真正一頭熱的另有其人。他說的是Ori糟糕透頂的第一次對戰，兔耳山丁子在Alpha裡面顯然是嗅覺卓越的那類，不難想像一名熱血沸騰的Omega會如何吸引他。當時的櫻遙，於兔耳山丁子而言就像是打進腦袋裡的一梭子彈、數十針興奮劑。

櫻遙想當時如果不是梅宮一及時在台下噴起阻隔劑，事情可能會更糟，比在綠蘿那會更糟。事實上早在兔耳山丁子帶領獅子頭連向風鈴宣戰的那個傍晚，他空洞的雙眼就已經筆直穿過人群鎖定了櫻遙，冷冰冰質問他的副首領：為什麼這裡面會有弱小的Omega？若是他知道他的副首領早就二次分化成了Beta，天曉得他會不會削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龜條隱瞞著這件事情，至今如此。櫻遙不明白為什麼，但他不打算過問，每個人都有幾件自己不願意被問起的事情。

櫻遙言歸正傳：「呃，反正十龜不一樣就對了。」Alpha獨有的侵略性以及本能壓制實在難以形容，特別對言語笨拙的櫻遙來說。「所以說十龜根本不受我影響啊，你居然還放水！」他忽然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嚷嚷的音量充斥整條防火巷。

十龜條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隨後他們總算離開防火巷，一抬頭高架橋就在跟前。十龜條說到了，又望向櫻遙，語重心長保證時機到了，他一定趕到櫻在的地方，在所不辭。

「我知道了，謝謝你——你們的幫助。」找到歸途和獲得盟友，櫻遙分不清是哪一邊令人心安，只是不由鬆了鬆肩膀，目光是相同的重量，裝載言溢於表的謝意。

「忘了說，你剪了頭髮。」

十龜條搔搔自己清爽俐落的後腦，「不好看？」

櫻遙搖搖頭，「很適合你。」

謝謝帶路。櫻遙最後揮揮手，跑向了高架橋消失在十龜條的視線範圍。

半晌，在Omega曾經停駐的一小塊土地，十龜條吸了吸鼻子，彷彿久違地捕獲到一縷氣味。

櫻遙飛奔回到自己的老舊公寓，急不可耐地吞下了強效型抑制劑。他拿來好幾袋冰塊填充空蕩蕩的浴缸，又一股腦躺進去，身體的熱度才總算降了一些。這一晚噩夢依然，但他只驚醒一次，不為什麼，只因他握著一塊白色棉質手帕，依偎根本不存在的Alpha氣味。

然而餘焰未平，烽燒向風鈴。櫻遙在大火中找到化作夢魘的圖騰。那是蛇，是荊棘，是殺死巴德爾的槲寄生。

那人扭頭看見櫻遙，咧開嘴大笑：「我看看這是誰來了……天啊，櫻！你居然在這裡，我想見你好久好久啦！」

Omega生活還愉快嗎？接著那人說。

風挾帶著菸草氣息，一股令人痛恨的熱度竄上後頸，櫻遙將後槽牙咬得死緊。

棪堂哉真斗是他始終無法平息的一把火。

04

　「櫻君！」

蘇枋隼飛趕到的時候，學校的廣場中央打得難分難捨，他看見柊登馬攔腰擋住一名渾身刺青的黑髮青年，十龜條則將另一名看不清面貌的癲狂少年保護在身後。

那少年是櫻遙。血花糊了滿臉，同樣染血的拳頭不住地要揮向青年，不分敵我胡亂攻擊，就連十龜條也遭受牽連，硬生生扛下幾拳。

蘇枋隼飛心頭一顫。那不是他的級長，至少裡頭的靈魂不是，那不過是一具被憤怒佔據的軀殼。他攥緊了拳頭，快步向前衝去。

「櫻哥！」

就跟在背後的榆井秋彥著急要去阻擋，蘇枋隼飛抬臂攔下他，搖頭，「榆君，現在不可以，櫻君他——」

「喲，這麼熱鬧。」黑髮青年好整以暇攤攤手，「我需要來段自我介紹嗎？」

「……棪堂哉真斗。」蘇枋隼飛瞇縫著眼，不帶情感地吐出幾個音節。

「哈，我這麼有名啊？」棪堂哉真斗單手按開了柊登馬的箝制，目光巡視一周，「這些人都是為你而來啊櫻？這可跟我想得不一樣啊喂。」

「不過，現在櫻有趣多了，真意想不到。」他說著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帶著露骨的嘲諷。「我說櫻啊，這些人裡面有你的Alpha嗎？為什麼不結番？噢，瞧我給忘了，你已經——」

「閉嘴！棪堂！你給我閉嘴！」

櫻遙發瘋一樣往前暴衝，十龜條差點攔不住，蘇枋隼飛立刻來到櫻遙背後，從後方架住他的雙臂。

榆井秋彥跟著抱住了櫻遙不斷揮動的左臂，「櫻哥你冷靜點！」

「煩死人了啊你們，現在櫻在跟我說話啊！」

下一瞬，琰堂哉真斗猛力一踢，柊登馬立時被甩出幾公尺外。似是這一下腳踝扭了，柊登馬沒有及時起身，但他來不及顧及傷勢，只管大聲吶喊：「十龜！蘇枋！快把櫻帶走！現在別讓他接觸棪堂！」

一道身體緩慢穿過飛揚的塵土，棪堂哉真斗不以為意地瞟了眼櫻遙身邊的三人，鼻子嘩嘩地滴血，浸濕了身上的坦克背心，他卻蠻不在乎地偏頭啐出嘴裡的斷牙。

「好痛啊櫻，你還是這麼強，強過頭了啊。」一種蘊含狂躁的笑意在棪堂哉真斗蒼白的面容上綻開，他著迷地注視著那燃起火焰的琥珀瞳，強勁的電流竄過他的腦門，「很好很好，你的眼神比那時更迷人了，就應該這樣才對……」

「跟我走吧，櫻，我可是特地為了你來的。」

嘴角提到臉頰，棪堂哉真斗高舉雙手，又笑又叫道不然你認為你還能去哪裡，像你這種Omega，只有我會要你啊。

除了櫻遙以外，幾乎所有人都被棪堂哉真斗的瘋狂所震懾，彷彿親眼目睹浴血的魔鬼來到人間，要把櫻遙拉下地獄才罷休。眼前這名Alpha的強大前所未有，壓倒性的費洛蒙掀起菸草氣息的巨霧，嗆得人難以忍受，就連Beta的十龜條和榆井秋彥都有所察覺。

從身體接觸面感知到強烈的顫抖，櫻遙掙扎的力道忽地減弱了好幾個度，蘇枋隼飛將他鎖得更緊，為自己此刻害怕櫻遙就要動搖而憤怒不已。櫻遙顯然與棪堂哉真斗有過什麼，但他不敢細想，他的大腦用盡力氣告訴他，現在最佳解決案就是按柊登馬說的，將櫻帶離這個地方。

然而情感層面上，蘇枋隼飛想要相信櫻遙。他相信櫻遙。

榆井秋彥張開雙臂，站到了最前方，「不可以！櫻哥哪裡都不會去！你到底是誰，你以前對櫻哥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棪堂哉真斗停下腳步，驀地笑得人畜無害。

「你，你，還有你。」接著他伸出食指依次指向柊登馬、蘇枋隼飛，以及不遠處稍晚一步抵達的杉下京太郎，獨獨跳過十龜條和榆井秋彥，「不好奇為什麼這傢伙這麼強嗎？因為他以前跟你們都一樣啦，聽懂了嗎？」

櫻遙輕輕搖頭，蘇枋隼飛聽見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說不要，不要這樣。

「喂櫻，你沒有告訴他們，是我把你變成了Omega嗎？」

所以你應該跟我走，這裡不是你應該留下的地方。棪堂哉真斗張狂地笑出聲。

榆井秋彥倒抽一口氣：「第二性別轉換……？」

「櫻你……」十龜條朝後擔憂看一眼，很快又轉過頭戒備棪堂哉真斗。

蘇枋隼飛面色一凜。現今第二性別轉換早就不是罕見的事，但A轉O完全是例外，反之亦然，他們從課堂上習得的知識告訴他們，極端的轉變需要人為干預，也就是體液攝取。

體液涵蓋什麼呢，很遺憾地，蘇枋隼飛太清楚了，那不正是他和櫻遙做過的那些苟且之事嗎？而櫻遙和棪堂哉真斗——他們甚至可能做了那以上的事情。

「棪堂——！」

柊登馬的高呼冷不丁由後方襲來，棪堂哉真斗躲過第一下，卻沒躲過十龜條接著發來的奇襲，三人扭打作一團，一時間難分高下。蘇枋隼飛鬆了鬆手，格外冷靜地看待Omega軟軟跌坐在地，好似聽不見前方喧擾。

蘇枋隼飛拋棄所有情緒，蹲下身，聲調平穩：「櫻君，你的想法呢？」

櫻遙抬眼看蘇枋隼飛。落日與黎明同時寄宿在他的眼睛，此時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陰翳，美麗又絕望。他嗚咽出聲：因為我，因為我害得風鈴變成這樣，我，我不能留——一個巴掌不輕不重搧過櫻遙的左臉，幾乎是與此同時榆井秋彥和杉下京太郎的拳頭分別揮來。

榆井秋彥話不留情狠狠指正他，杉下京太郎一把揪起他的領口質問他的決心。櫻遙怔怔地撫著火熱的臉頰，迷惘的目光游移不定，最後停留在地面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

有人踢到了，或者單純因為風，小石子一路滾，一路滾，在慢放鏡頭和閃回手法中滾進了兩年前的夏天。剛分化不久的午後，櫻遙遭遇了尋樂的惡劣Alpha，穿著風鈴的制服，手臂沁著刺青的新鮮血漬，心血來潮拿他做人體實驗。

然後，然後櫻遙就奄奄一息趴伏在地，朦朦朧朧看到那人抹開滿嘴的血抱怨他。你真無聊，一臉想死的樣子，我成全你，讓你做底層的Omega更接近地獄一點。

而後的日子比地獄更糟。姑且算是Alpha的怪物成了Omega，來不及發育的腺體被咬得破破爛爛。櫻遙剛拿到學校發的分化報告，沒能二次就醫便徹底喪失了嗅覺和未來。他無法被標記了，作為Omega他不過是毫無生產性的廢物。

小石子繼續滾動，轉了一圈回到櫻遙這裡。順著它停駐的位置抬起頭來，是不謀而合注視他的三道視線。

我想留在這裡。我想要守護這個地方。

這與他是Alpha還是Omega都該死的無關。

櫻遙輕輕撥開了杉下京太郎的手，笑了笑說謝謝你們。等一切結束，我會將所有事情交給你們。

我已經沒事了。

05

蘇枋隼飛選擇做個旁觀者，無論是櫻遙在綠蘿明顯不適仍逞強的時候，或是他連日低燒精神渙散的時候。他不過問、不作為，美其名出於信任，實際上是無謂的私心作祟，他期待櫻遙主動求援，他需要知道自己心儀的Omega願意走向他而非因為生理本能。

所以蘇枋隼飛下定決心，絕不能由他主動，必須得由不受費洛蒙支配的櫻遙開口。

但他又後悔了。他遠遠見到棪堂哉真斗再次掐住櫻遙的喉嚨，那一霎，Alpha可恨的佔有欲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就要傾覆他的理智。然而下一瞬他又慶幸自己捱住了，櫻遙沒有辜負他或大家的信任，他戰勝了夢魘。

大戰結束，滿目瘡痍的風鈴進入了休整期，大批人力投入到修復工作。而青澀的一年級級長按他那日說的將所有的事情交給了同伴，就此失去蹤影。

櫻遙甚至退出了班級群組，拒接所有人的電話包含蘇枋隼飛，整整一週都杳無音信。班導給出的說法是櫻遙回到老家就醫，但具體消息不而得知，只說了家長忌諱談論細節。很多人都在找他，班上商量要殺去櫻遙老家，但關鍵的地址沒人討得到，計畫無疾而終。

這是自然，蘇枋隼飛能想得到是怎麼樣的家庭造就了櫻遙身上揮之不去的自卑感，只是太晚了，或許他早應該插手，無所謂櫻遙有怎麼樣的過去，無所謂櫻遙是不是接受過除了他以外的Alpha。

琥珀的氣味已經很淡了。蘇枋隼飛伸進口袋裡握住了一團布料。一塊白色棉質手帕。他記起了櫻遙消失前一天的事情，他蒼白的臉龐強扯開笑容，說很抱歉現在才記得還，上面沾過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是丟了吧。可他怎麼可能丟棄，可笑的是他們有過接近結合的緊密接觸，他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塊擦過精液的破布。

下課時間，蘇枋隼飛經過櫻遙的座位，不由停留在那盯著課桌出神，預備鈴響起才離開。他想他可能又要來易感期了，紊亂的週期距離上次連一個月不到。暮色四合，結束巡邏後的傍晚，他像是眷戀Omega的Alpha來到了櫻遙的公寓，朝二樓方向仰望了許久。

然而本應無人留守的門扉卻在他注視底下掀了一掀。蘇枋隼飛一愣，接著就親眼見到一隻手從門後望外探了探，勾住懸掛在門把手的塑膠袋，又慢慢縮回門板後，喀噠一聲緊閉房門。

等到蘇枋隼飛意識過來，他已經敲響了櫻遙的房門。門鈴彷彿從上個世紀就死了，依然發不出聲音，不存在的冷汗好似劃過他的額角。

琥珀的氣息隨著門板掀開漫進夏日燠熱的空氣裡，蘇枋隼飛聽見胸口怦怦的心跳聲，門板後展開的晦暗空間中，一雙徬徨的異色瞳幽然發光。櫻遙還是那個櫻遙，他仍那麼沒有警戒心，就穿了一件白T恤和四角褲。

「蘇，蘇枋？你怎麼，怎麼來了！？」

櫻遙向後踉蹌幾步，不解地發問，他抬眼看見蘇枋隼飛無聲卻喧嘩的眼光，聽見門板應聲關閉，聽見自己此刻因為Alpha而動搖的顫抖聲音。

本應平息的浪潮，又將水花拍上了岸邊。

「櫻君，你才是為什麼在這裡，你不是——」

回去了嗎？預備的問句生硬被截斷，有什麼似乎警示著蘇枋隼飛應該停下。琥珀的香氣打從進門就濃得化不開，這比櫻遙以往釋放的費洛蒙濃度高上不少，犬齒互磨的聲音在腦腔裡迴盪，他垂眸端詳櫻遙，他潮紅的臉龐鋪滿一層晶瑩的細汗，垂在身側的兩手有著不尋常的顫動。

「櫻君……你發情了。」

顯而易見的，現在的櫻遙符合Omega發情的特徵，但蘇枋隼飛同樣清楚他是個抱有缺憾的Omega，他無法感知自己或Alpha的費洛蒙，受器嚴重毀損使他不能擁有Omega的發情期。

那麼現在的櫻遙是怎麼回事呢？蘇枋隼飛只能痛恨地聯想到造成櫻遙如此下場的罪魁禍首，可同時間他又清晰感知到喉嚨可悲的乾渴，他咬緊牙盡可能保持冷靜，慶幸連日加重的劑量尚且拯救了自己。

然而蘇枋隼飛正欲轉身，一手卻被櫻遙牢牢握住。他回頭，看不懂也看不清櫻遙的意圖，他燙得嚇人。

「櫻君，你快點放開，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

沒開燈的玄關太過昏暗，蘇枋隼飛只是隱約看見櫻遙仰起頭，露出了脆弱的頸項。他看見小巧的喉結輕輕滑動，強烈的渴求幾乎將他淹沒。

「蘇枋。我說過……要把事情交給你們。對吧？」

「嗯，櫻君是說過。」然後你就不見人影了，如此不負責任。

後半句蘇枋隼飛選擇吞下肚，因為太幼稚的私心恥於脫口。櫻遙本就不需要對誰負責，命運才需要對他負責。為什麼櫻遙要被Alpha強行轉換第二性別呢，他應該和他們一樣都是Alpha，上天難道需要去摧毀一座巨塔來告訴世人沒有什麼是無堅不摧的嗎？

「我現在……也需要拜託蘇枋一件事情。」櫻遙好似覺悟地閉了閉眼，抓起蘇枋隼飛的手放到自己的側臉，「蘇枋，你願意幫我嗎？」

「幫什麼？」

「試著，標記我。」

蘇枋隼飛一怔。

「櫻君，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已經過了太多天……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我，我就不能回去了……」

拜託你，蘇枋。櫻遙的聲音悲戚又凌亂，蘇枋隼飛找不到話語回絕，他要如何拒絕？那可是櫻遙。他能做的只是被動地讓櫻遙伸長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頸，無路可走。

櫻遙顫抖著唇，輕輕貼上前，旋即蘇枋隼飛加深了這個吻，他們一邊親吻一邊踉踉蹌蹌進了房，與生俱來的掠奪本能讓Alpha追著Omega啃咬，嘴唇到脖頸，到鎖骨，到被拉扯變形的衣領內，粗蠻將白皙的鎖骨吮得立即就發紅了。

蘇枋隼飛還拽著命懸一線的理智，呼吸紊亂。「櫻君，你真的，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事實上他想問的遠不是這句。他想知道櫻遙確定的是他，而不是任何一個其他的Alpha。

霞光點亮迷離的眼睛，櫻遙茫然點了點頭，手指打顫著提起下襬，衣料摩擦的聲響在這個狹小的房顯得震耳欲聾。

蘇枋隼飛看著櫻遙站在落地窗前，裸露的上臂有幾處注射的針孔，未散的瘀血像斑斕的蝴蝶，要飛向他身後那片罌粟紅的傍晚。

致死量的費洛蒙在這一秒暴力充斥整個房間，香甜的，有毒的，快樂的，致幻的所有氣味交織成一幅畫，裱進這方六疊天地。琥珀海終於翻起濤天巨浪，潛伏在浪潮底下的罌粟花探出水面，伺機而動的Alpha俘獲了不曾防備的Omega。

蘇枋隼飛傾身抓住了浮沉中的櫻遙，也彷彿抓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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