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覺醒來發現身旁多了個人著實是件驚悚的事，更何況還是見神就炸毛的小野貓。千束的第一直覺是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事實上真的什麼也沒發生──對此行為瀧奈沒有多作解釋，那麼自己就不該妄下定論，省得彼此尷尬，無情戳破又傷了年輕女孩的心。

天氣冷抱一起睡，嗯嗯合理。

保持原先的態度和瀧奈相處並不困難，但是等到冬去雪融，春暖花開，這小妞依然鑽進自己被窩睡覺，這可不大尋常。

不太正常的還有自己。

問題的根源大概出自瀧奈散發出的巫女芬多精。待在自然能量飽滿的神域裡，瀧奈體內的巫女之力可說是有了暴風性的成長，當外界的神明不請自來，為了不再成為被玩弄於股掌間的弱者，於是主動請求千束教她使用力量。

天生資質加上後天努力，現在瀧奈所揮出的拳頭已經可以對大部分式神造成傷害，凝聚指尖再一口氣釋放的能量砲甚至讓充當練習對象的豆皮壽司和桂花糕都甘拜下風。

向來不親近外人的金銀兩狐被穩妥地收編，嚴格的訓練菜單雖然沒人性但是成效不錯。自從瀧奈來了以後，每天都過得熱鬧又歡樂真是太好了。

才不好呢。

巫女的力量增強對神明來說可不是件好事，尤其瀧奈總待在祂身周，有時候光是呼吸就舒服到快鏘掉。

貓咪要怎麼戰勝貓薄荷的魅力呢？最近千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怎麼了？」

總是用「活著真幸福啊」的表情吃飯的白狐，這陣子老是心不在焉，仔細一看眼窩甚至浮現一層淡淡的黑眼圈，瀧奈終是忍不住開口發問了。

「哎？啊、不是……沒什麼啦，哈哈。」千束扒了幾口飯，魂不守舍地咀嚼，嚥下後沒有再動筷。祂試探性地問：「那個……妳最近好像都會跑來我這裡睡？」

「冷。」少女答得理所當然，漂亮的紫瞳短暫地瞅了祂一眼。「因為冷。」

「哎……確實……挺涼的對吧？哈……哈哈……」

瀧奈倏地放下碗筷，揚起的表情率直誠懇，在這種情況下感到心虛的竟是千束這一方。

「千束不喜歡的話我就不過去了。」

千束猛地按住躁動起來的尾巴。

啊啊……果然是這樣吧。不知從何時起瀧奈開始喊祂的名字，起初千束只是覺得懷念，後來慢慢生出些優越感，再更後來每每聽聞那聲叫喚，尾巴的毛就會被刺激到豎起來。

現在倒好了，只要瀧奈開口跟祂說話就會感到通體舒暢，困擾的是這種滿足感很快就會被浮躁的心思給取代。

唯一想得到的可能就只有「那個」了，雖然在這幾百年間都不曾發作，但千束隱約感覺這種壓抑不住的躁動和當時有些相似，算一算時間也確實快進入下一個週期。真要是這樣的話……祂必須盡快採取行動。

「沒事，我不覺得困擾。只不過……」

「只不過？」

「之後我可能會出趟遠門……但不是現在啦！可能再過一陣子……」

話題轉得有些突然，但瀧奈沒有過問理由及前往的目的地，她總感覺現在不是談論的最佳時機，倘若一開始就打算娓娓道來，千束不會是這樣遲疑的反應。

「我明白了。」

黑髮少女雖不善於交際，但是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雖然說了再過一陣子，但是天神界的居民對時間的流逝感受不同，根據以往經驗，千束口中的「一陣子」恐怕還有好幾個節氣的緩衝期吧。

「還有，」明明給祂找了台階下，但千束似乎還不打算換個話題：「如果這陣子我做了什麼奇怪的舉動，請妳用盡全力大喊，並且使勁揍我一拳吧！我想豆皮壽司和桂花糕聽見聲音就會趕過來阻止的。」

「好……我明白了。」

給首當其衝的少女打了預防針也沒有減弱白狐內心的焦躁。可以的話，千束當然希望能夠解釋清楚緣由再消失不見，但在沒有任何症狀的情況下說明，難保不會改變少女對祂的態度，可若真的等到神智不清就太晚了。

要是因此被瀧奈討厭……祂才不想要那樣呢。

懷揣著不知何時會發作的焦慮感，和瀧奈一起生活的時光列車很快又抵達盛夏一站。

初春時分仍保有冬日的寒氣，進入夏至時節氣溫開始明顯回升，暑氣將猶如海市蜃樓的現況打回原形。

狐狸的體溫比人類來得高，瀧奈不再鑽進祂懷裡睡覺，這讓千束有些不滿，心裡颳起了暴風雪。

某個夜深人靜的時辰，向來嚴以律己的白狐決定放縱一波，主動挪上前摟住背對自己的人類女孩。

巫女的費洛蒙撲鼻而來，將千束的腦子攪成一綑麻花，然而祂更貪戀瀧奈身上淡淡的體香，昏頭脹腦地伸出舌頭開始舔舐少女後頸的肌膚紋理。

潮濕的熱氣迅速堆積在肉體相貼處，瀧奈擰著眉下意識掙扎：「唔、好熱。」

好熱的話，那把衣服通通脫掉吧。

神職人員的服裝簡易好脫，千束三兩下就把礙事的布料扒開扔到一旁，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略重的喘息，被脫到僅剩內衣褲的瀧奈這才迷迷糊糊地睜眼，腦中先是飛過一排問號，接著一腳將大上自己整整一圈的強壯身軀用力踹飛。

「錦木千束！？」

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千束紮紮實實地挨了狐生中第一記巴掌。

似乎冒犯到人類少女了。當晚瀧奈非但搬離千束的窩，隔天起床甚至不跟祂說半句話，連個好眼色都沒有。

早晨的餐桌上，白狐垂著雙耳難掩沮喪，模樣怪可憐的。

「是我錯了……對不起。妳不要那麼生氣嘛。」

這還委屈上了。瀧奈無言以對，哪個正值碧玉年華的少女會喜歡半夜睡到一半被扒光搞偷襲啊？

「理由呢？」

「哎？」大概真的很沮喪，短短一個音節都給祂說破了。

「脫我衣服的理由。」

「因……因為瀧奈說了很熱？」

這都是些什麼直線思考模式啊？瀧奈輕輕嘆息，要求一隻狐狸讀懂人心確實太過苛刻。說起來，被從頭到腳看光光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真要存有非分之想的話早就撲上來了吧。

話雖如此，其實瀧奈並不覺得自己有表現得多生氣，只是對千束的行為感到疑惑與困窘而已。

現在她明白了，千束是狐狸腦，結案。

「知道了。」

「唔嗯……」不慍不火的態度最恐怖，千束小心翼翼地試探：「那回來睡？」

瀧奈抬眸瞧了祂一眼。

「我會好好考慮。」

女人心海底針。

雖然說了考慮卻完全沒有搬回來睡的意思，少女給的理由是樹洞裡太悶了，千束索性抱著自己的被褥光臨瀧奈的寢居。

說是寢居，其實不過是花園的某個小角落，瀧奈說那裡的坡度符合人體工學，平時又有樹蔭遮蔽，白天不至於被日光曬醒，夜間還能沐浴皎白月色，比起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陰森樹洞，她更喜歡待在這裡。

人類不如動物擅長調節體溫，少女經常睡得滿頭大汗，千束便從村裡借來一把扇子，整夜捲在尾巴上給瀧奈搧風。

因暑氣而淺眠的瀧奈總在半夜裡瞧見這一幕：長相標緻的白狐睡相不佳，捲在尾巴上的扇子歪七扭八地搧著，遲鈍的她經過好幾個夜晚才恍然大悟，原來千束是在體貼她。

順應那奇形怪狀的睡姿，瀧奈悄悄在千束身旁躺下，紫水晶般通透的眼眸仔細描繪雪白的五官，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浮上心頭，擊鼓似地敲響少女的胸口。

瀧奈輕輕觸碰千束尾巴上的雪白毛髮。一條、兩條、三條……

「原來有八條……」

少女細聲呢喃，帶有一絲惋惜。如果早一點把視線移到祂身上，就能夠知道更多關於千束的事嗎？

瀧奈並不清楚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她第一次興起想要親近對方的念頭。

光陰的列車沒有停止前行，季節的時序往前推移一步，秋風颯爽，森林染上一片橘紅，向來甜食多於鹹食的餐桌上多了新鮮現撈的螃蟹與牡蠣。

「帶一些給瑞希當下酒菜吧。」

千束邊說邊打包剩下的海鮮與醬菜，機靈的桂花糕馬上叼來幾本書籍，討到主子的摸頭殺時開心地翻了肚。瀧奈仔細瞧了一眼，沒看見書名，被千束全數收進外出的包包裡。

至於書從哪裡來，則是要講起前陣子發生的脫衣事件。

烏龍事件總算平安落幕，其實瀧奈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千束開始省思起自己的狐狸思維容易冒犯到人類少女，於是新的議題浮現腦海──該怎麼做才能讓瀧奈開心呢？

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從書裡找。千束想起數百年前稻荷神教育祂的話，一方面慶幸自己早已練就一身尋找解答的能力，一方面無法停止去想，是否當時老師就打算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座山，才會訓練自己不去依賴他人呢？

沒有解答的問題，在書裡是找不到的。

曾有段時間千束非常排斥書籍，但是想讓瀧奈開心的心情勝過一切，時隔百年，祂再度搖響瑞希家的古老門鈴，可把後者嚇得酒都醒了。

由於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被眾多王子傾慕的熱門公主，瑞希的居所是一座猶如城堡的巨大圖書庫，許多年輕的神祇為了補足欠缺的經驗也會造訪此地。上回拜訪時千束借了好幾本書回來，不到歸還日就已全數閱畢，可見看得有多勤。

問起祂在看什麼書總是被含糊帶過，少女便了然不該多做打擾，自個兒到另一頭尋找歷史書籍。

白金色的腦袋在書海中浮浮沉沉，一開始還在身邊的年輕巫女不知跑哪去了，千束便躍上高處尋覓，瀧奈的氣息很強烈，要找到身處隱密走道內的她並非難事，書上說人類女性無法抵擋從天而降的驚喜，問題在於該怎麼實行？

神通廣大的白狐難得碰上了瓶頸，祂擦了擦掌心的手汗，跳上瀧奈後方的書架，接著縱身一躍，分毫不差地降落在少女身後。

墜下的質量縱使被壓縮得輕盈也颳起了不小的風，架上的圖書一本本掉落，被千束以神力一個個塞回原處，在圖書館內得保持安靜才行，祂牢記著少女的叮嚀，為自己的好品格驕傲甩尾。

帶著被稱讚的得意表情張開臂膀，千束猛地從後環抱住少女嬌小的身軀，正專心閱讀天神界歷史的瀧奈被嚇了好大一跳，以為又是哪個變態神明意圖綁架自己，於是向後猛力揮拳。

狐狸淒厲的哀號聲從編號α的書架穿透到了編號ω的書架。

「痛痛痛……」千束蹲下身搓揉挨揍的鼻子，淚眼汪汪地控訴：「為什麼是這種反應啊？你們人類不是喜歡驚喜嗎？」

主子的悲鳴讓金銀兩狐匆匆現身，焦急地在腳邊繞圈。

「說什麼喜歡……」瀧奈優先安撫兩隻討喜的小朋友，隨後才處理眼前的大屁孩。「祢最近好奇怪，老是說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嗚嗚……那也用不著這麼狠吧？」這輩子還沒被這樣揍過，千束一屁股坐到地上，鬧起彆扭。「鼻子……鼻子要掉了……」

瞧那高挺的鼻梁紅通通的，下手確實重了，有些愧疚。瀧奈抿抿唇，敗給那小孩子脾氣，雙膝輕輕跪進千束腿間，襯起纖細臂膀的小袖如若紡紗，布料摩娑著髮絲，笨拙地將白金色的腦袋攬進懷裡。

五指徜徉於未曾感受過的撫觸，她才發現原來千束的頭髮很軟，耳朵還出乎意料地敏感，稍一觸碰就在指尖上顫抖。瀧奈伸手撥弄上頭的幼毛，祂沒退縮，反而一個勁地往懷蹭，毛茸茸的狐狸耳挨進掌心裡跳動，像在冬日啜上一口熱茶，療癒舒心。

「……原來人類喜歡這種的啊。」

向來抑揚頓挫的嗓音低了幾分，聽不出情緒，但是貼在胸口的臉龐逐漸變得溫暖。

瀧奈順了順翹起的呆毛，輕輕捏著嬌柔的狐狸耳，不時反饋回來的輕顫讓少女心裡頭亂糟糟的。

「明明享受的是千束。」

嗯。感覺還不賴，和被老師稱讚時不一樣，有些什麼在胸口鼓譟，腦子裡一片空白。

強壯的白狐環抱住纖弱的少女，這一次她沒有避開。

「……瀧奈。」

「是？」

「妳把眼睛閉上。」

「哎？好突然……這一次又是什麼？」

瀧奈的手一頓，千束立即昂起腦袋，紅寶石般通透的赤眸承載著光，肯定照亮過無數人吧。

「別問了，快閉上嘛。」

雖然不太懂，但是瀧奈注意到千束把手藏在身後，以及從剛才開始就拱著主子屁股聞不停的豆皮壽司和桂花糕……怎麼回事？

帶著困惑的心與一點期待的調味，少女乖順地闔上眼皮，沒一會兒耳畔響起布料磨擦的聲音，兩個式神興奮地蹬著腿，接著一陣光影變化，某樣物品被小心翼翼地戴到了瀧奈臉上。

她認得那是什麼。

少女睜開眼，視野如預料般被濃縮成兩個開口，看出去的邊界卻比想像中遼闊，她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好奇地探索身周，最後栽了跟頭，跌進始終向著自己的溫暖笑顏。

「送給妳。」

瀧奈摘下面具，上頭的結印和原來面具的圖案有點像，然而這個更加精緻，它散發著陶瓷的光，有著玻璃的通透感，卻像根羽毛輕盈，一眼就能看出是十分貴重的物品。

「又是『人類會喜歡的』？」

千束搖了搖頭，兩手搭上式神們的頭撫摸。「原本就打算送給妳。豆皮壽司和桂花糕也同意了，對吧？」

雖然不曉得面具跟式神們有何關係，但祂們看起來很開心，四條尾巴雀躍地手舞足蹈，面具交到手上以後，換瀧奈變成被嗅聞的對象了。

……難道面具上有誰的味道嗎？

「是千束做的？」

「是我們的寶貝。」千束輕輕搖頭，邊說邊牽起少女的左手，標緻的臉蛋在光影下變得輪廓分明，特別好看。「瀧奈，我們去約會吧。」

瀧奈呆呆地張開嘴，表情像是在努力消化訊息，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千束果然變得很奇怪……吃壞肚子嗎？」

「不要這樣說嘛，妳還沒好好逛過祭典對吧？」

「祭典？」黑髮少女的紫瞳一下子亮了起來。

「沒錯，東邊的城鎮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豐收太鼓祭喔！就讓萬能的千束大人帶著瀧奈好好地享受一番吧。」

「是是是，趕緊帶上祢的寶貝和女人上街去，別在這裡卿卿我我，呸！」

燈光美氣氛佳的時刻被不合時宜地插上一句，少女與白狐同步轉頭，見瑞希兩手抱胸斜倚在書架上，身後跟著一名年輕神祇，長得很是可口。

「搞什麼，是瑞希喔。」

「那個嫌棄的眼神是怎樣！？」

「就是嫌棄啊，祢不都說出來了嘛。」

「臭小鬼……」

「所以呢，有事嗎？」千束拉住少女欲後挪的身軀，輕輕甩了甩尾巴，狹窄的走道上揚起一陣小龍捲風，吹歪了瑞希精心打扮的妝髮。「沒事的話別在這兒瞎晃，哪邊涼快哪邊去。」

「閉！館！了！謝謝光臨！」

「哈？您老人家大白天就喝醉了嗎？又還不到打烊時……」

瑞希臉皮抽動，廢話不多說地彈響兩指，將礙事的白狐與少女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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