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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汤,1

小说:欲食酒店欲食酒店 2025-08-29 13:25 5hhhhh 9010 ℃

  雨夜,冷风夹杂着湿意拍上湖畔,如针般扎在脸上。

  藤崎澄月站在公园的长椅旁,看着手机上无数个未接来电,把手机放回口袋。

  她坐下来,双手捂住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透过指缝的微光,她看到地上有只蚂蚁,在泥水中艰难地爬行,雨珠一次次把它砸入地里,直到它再也不动了。

  澄月觉得自己和这只蚂蚁没什么不同,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像在泥潭中挣扎,徒劳地溅起些泥点子,越陷越深,越发无力。她不由自主地对脚边死去的蚂蚁产生了厌恶——生活中的每次失败、每个误会、每个不如意的选择,都在无情地提醒她活得多么糟糕。

  她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返于办公室和家之间,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和她作对——上司责骂她,同事们不想惹事疏远她,甚至刚才走在路上,雨伞也被风吹跑了。无论从工作、情感,还是生活,澄月都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她所见只有无尽的黑暗。

  当她回家,看见岬的笑脸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藤崎岬,澄月的双胞胎妹妹,那孩子总是比她更受眷顾。

  岬乐观积极,对生活充满热情。她和朋友相处得很好,工作也顺风顺水,总能迅速调整心态,从不为困境而沮丧。她会在加班后依然精力充沛地和朋友聚餐,会主动参加社区活动,甚至在节日时手工制作礼物送给同事。她的笑容总是充满感染力,能轻易地让周围的人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每个周末的早晨,岬总是早早起来做好早饭,耐心地把澄月从床上叫起来,和她共享早饭并谈论今天的计划。岬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比如尝试从未玩过的体育运动,去吃从来没听过的外国菜,有时还会破天荒地想要爬山,就单纯为了到神社求个签。澄月却因为失眠而精神不振,昏昏沉沉地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米饭,只用最简短的语气词回应妹妹。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连和妹妹一起吃顿早饭都变得如此痛苦。

  “姐姐,今天天气真好,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呵……散步?澄月有做不完的工作,她总是找各种借口拒绝妹妹的邀请。

  时而,岬关切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不开心呢?是工作太辛苦了吗?”

  “别问了,我很好。”澄月一次又一次回答,内心苦涩如毒,她不想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岬面前。

  藤崎澄月想不明白,她们明明是双胞胎……都有着柔顺的黑色长发,浅紫色的眼睛,两人的面容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泪痣特征都几乎没有差别,内在也理应相似才对。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彼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是什么时候,那个本该像镜中倒影一样站在自己身前的妹妹,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可能,种子从儿时就埋下了吧。

  岬是个好动、顽皮,甚至有些不听话的孩子,因此父母总是教导澄月作为姐姐要懂事,给妹妹树立榜样。而澄月本身就喜静,是受家长喜爱的“省事”型,这使得父母对她的要求更多,期望也更高。久而久之,受人宠爱和宽容的岬自信地成长起来,澄月却始终认为自己不够好,在压力中变得阴郁。

  升学后,两人的差异更明显了。岬结交了许多朋友,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而若是两个人有着同一张脸,大家只会喜欢能带来欢笑的那人。澄月因此被孤立,逐渐退到了岬的社交圈之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追上妹妹的步伐。

  从此她们走向了不同的分岔路,岬的路越走越宽广,澄月却钻进了死胡同,她的世界日益狭窄。

  然而,纵使心神相离,岬的热情却依然照耀在澄月身上。那道光本应是温暖的,如今却如火焰般炙烤着她,让她的身形瘦缩干瘪,皮肤变得焦黑。她匍匐在地,成了一只瑟缩于阴影的爬虫,肮脏,且丑陋。

  天帘渐密,簌簌雨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耳边再次响起那熟悉的呼唤:

  “姐姐!”

  不远处传来岬的声音,澄月抬起头,看见妹妹正匆匆跑来,手里举着一把蓝色的雨伞。岬跑得气喘吁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下来,湿了她半边衣服,但她仍然对澄月露出笑容,仿佛今夜依如往日般晴朗。

  “姐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岬停在姐姐面前,悄悄地将雨伞移到她的头顶。她担忧地望着姐姐,完全没有察觉到澄月心中的波澜。岬轻轻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雨滴像晨露一样颤动,映出她眼中的光芒,那薰衣草色的眸珠透着温柔与纯净。

  澄月看着妹妹,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嫉妒、愤怒、厌烦,胸口像被脏乱的泥水堵塞住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一样的……明明她们有一样的脸……为什么,淋雨的岬也依旧那么楚楚可人,而她却佝背乱发,像一条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别管我。”澄月冰冷地说,压着积攒已久的怨恨。

  岬愣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弯下身轻声说道:“姐姐,我们回去吧,雨太大了,你会感冒的。”她一如既往地耐心又温柔地待她,似乎她眼里澄月才是需要受保护的那个。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好心?你究竟图什么!”澄月吼道,她的咆哮声被大雨吞没,化作模糊不清的噪音。

  “因为,我最喜欢姐姐了呀,你是我无可替代的……”

  “虚伪!”澄月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两人间的雨幕蒸发殆尽。她猛然起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不是的,姐姐——”岬伸出手,想要靠近她,想要将陷入痛苦的姐姐拉回来。

  “我说了,别管我!”

  刹那间,愤怒和嫉妒交织成一股强烈的冲动,澄月失去理智,用力推开了岬。

  “我只是想帮你……”岬的声音因惊讶而颤抖,但她话音未落,脚下踩到了湿滑的泥地,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然坠向大地。

  澄月呆立在那,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雨水从天而降,每一滴都在划过空气的瞬间留下流星般的轨迹,她甚至看见雨珠击打在岬的发梢上,碎成无数小小的水花。

  岬眼中闪过一瞬惊恐,她往空中胡乱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能够支撑她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蛛丝。

  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雨和风钻过指缝。

  “咚!”

  岬的后脑勺重重撞上了栏杆的尖角,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遥远的雷鸣,击碎了澄月的心,胸口猛然收紧。

  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使得她的头向后甩去,身体猛然一震,好似一根原木笔直地滚落在湿滑的地面,摔得重重的,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声响。血液像决堤的洪流从伤口喷涌而出,沿着她的后颈快速蔓延开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扩散成一片深红,鲜血与雨水交织,染红了周围的泥水。她的四肢向前伸直,手掌紧握成拳,姿态极其不自然,似乎所有关节都被锁死在这个冰冷的时刻。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蜿蜒而下,流过她的眼窝,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眶中积满了雨水,然而眼中的光芒已然涣散,失去了焦点。她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好似看透密布的乌云,看向更上方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鲜血从岬背后渗上胸前,洁白的外套宛如宣纸,浸染、书写上了澄月的罪。

  雨声、风声、远处的喧嚣都消失了。

  澄月愣在原地,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明明张开嘴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雨继续下着,雨伞被风吹翻,兀自地滚动。

  她盯着倒在地上的妹妹,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岬怎么了?她……死了?

  不,不,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她猛然扑向岬,拼命摇晃着妹妹的肩膀,想要唤回她那已经失去的灵魂:“岬……岬!你醒醒啊!岬!”她的嗓音破碎,仿佛绝望已将她的灵魂先一步抽离,雨水和泪水一同从她脸上滑落,滴在岬渐冷的皮肤上。

  岬没有回应,只有唇边逸出的浅浅呼吸,混杂在雨声中,几乎无法察觉。

  渐渐地,泪水流尽,心中那些汹涌的悲痛也随着雨声一点点褪去。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再有力气去想。

  她的身体机械地动了起来,毫无意识地抱起岬,走到湖边。

  她望着那片灰色的湖——雨滴在湖面绽出点点微澜,湖的深处却依旧死寂——就像此刻她的内心。她的手仍在颤抖,她渴望有人能来拯救她,让她从这种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但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出口——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无法与任何人倾诉,也无法寻求帮助。

  泪雨倾盆,澄月抱着岬的身体。她的头发湿透,黏在脸颊和额头上,身体微微颤抖,怀中的岬冰冷而僵硬。她站在湖边久久不能动弹,仿佛已和世界脱离,唯一的联系就是她怀里这个无声的躯体。

  她的视线在湖面上游离,湖面在雨中荡漾开细碎的波纹,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要不就这样,跳下去吧,一切都能结束了……她想。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沙沙的,混杂在雨声中。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自雨幕背后走出。

  “……外国……人?”

  男人停在她面前,身影在雨中显得修长而瘦削。他披着一件冲锋衣材质的黑色斗篷,衣摆和未系的绑带随着风雨轻轻摆动。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些许凌乱灰发和一只眼睛,如静水深流般宁静而复杂。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从森林中走出的野兽,凛冽却无恶意。

  他嗅了嗅空气,低声说:“你的味道,像是暴雨后没法升起的晨雾,散不掉也凝不住。”

  澄月困惑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怀中被鲜血浸染半身的岬。她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感到害怕,但还是开口询问:“你是谁?”

  “沃尔洛恩,欲食酒店的采购员。”男人回答。

  澄月皱起眉头,像在咀嚼某种陌生的食物般磕磕绊绊地重复这个词汇:“欲、食……酒店?”

  名为沃尔洛恩的男人见她迟疑,继续说道:“有时候,月亮会在夜色最深时落下,但却等不见太阳升起。你现在,就身处这样的夜里。但你,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澄月盯着他,“你……你能帮我吗?”

  沃尔洛恩摇摇头,“我无法帮你。但我能给你指出那条路。”

  澄月的心被骤然握紧,黑暗中乍现一丝亮光。她低头看向岬僵直的身体,她知道,无论她多么渴望回到过去,多么想让一切重来,那都不可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沃尔洛恩,“好……带我走。”

  沃尔洛恩点头,示意她跟随自己。

  澄月最终还是迈出脚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一步步跟随他,离开了湖边。

  

  ……

  

  澄月跟着男人走了几分钟,雨丝自夜空垂落,怀里的岬已不再僵硬,变得格外冰冷绵软。澄月托住她的膝盖和脖颈,试图保持一个尽量稳定的姿势。

  雨水带走她的余温,湿透的衬衫紧贴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布料下,岬的肌肤若隐若现,透出一抹淡淡的白青色,宛如水墨画里晕开的朦胧山水。

  澄月有些恍惚地看着妹妹,发梢湿漉漉地黏在她的脸颊和脖颈间,犹如一片片漆黑的海藻将她包围。她的眼中已然失去生气,那两朵曾在阳光下绽放的薰衣草已然枯萎。雨水轻轻点在她的脸上,似是在为死去的公主装点最后的仪态,让她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美感。她的眼睛不再圆瞪,眼睑微垂,半遮住瞳孔,不愿再与这个世界相望。

  澄月步履沉重,每跨出一步都像是耗尽千百般力气。她频繁调整姿势,让岬往自己怀里收拢些。然而,岬的身体变得太软,太沉了,她的手臂与腿无力地垂下,纤细的肢体随着澄月踉跄的步伐轻轻摆动。每当她想要托住妹妹的一部分时,另一部分又会从怀里滑落,岬好似快要变成一滩抓不住的水,融化在这雨夜里。

  澄月只能更用力将她搂紧,被迫感受到衣物下柔软的肌理,这份触感让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悲伤和无奈,也带着一种莫名的依赖感。怀中的岬,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拥抱住的存在,也是唯一不再需要与任何人分享的东西。

  沃尔洛恩在前方停了下来,澄月回过神,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座破旧的小房子前。这是一间配电室。小房子破旧不堪,墙壁斑驳,角落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和塑料袋。

  澄月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个生锈的门把手上,迟疑不语。

  沃尔洛恩没有多说,伸手拉开了门。

  澄月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但下一秒,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为眼前的景象震惊。

  门后的景象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她本以为会看到狭小破旧的电箱间,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豪华的欧式酒店大堂。

  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无数切割精致的水晶垂下,反射出暖黄色的灯光,璀璨夺目,几乎让澄月睁不开眼。地面铺着柔软的地毯,色调优雅而沉稳,与浅褐色的花纹墙壁相得益彰。

  澄月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温暖的灯光透过门洒在公园湿冷的地面上、她的身上,驱散走了寒意,她感到恍如隔世。

  沃尔洛恩没有回头看她,说道:“进来吧,现在你是客人。”

  澄月犹豫了,但内心对温暖的渴望驱使她迈出脚步。她踏过门,湿透的鞋底踩上地毯,绒毛发出窸窣的声响成片倒伏,留下一道道深色水痕,似乎在证明这片空间是真实存在的。

  大堂里的氛围很宁静,澄月闻到一股淡淡花香,可能是某种昂贵的香薰,让她的心跳平缓了一些,但不安依然如影随形。她环顾四周,注意到大堂里还有三三两两其他客人,面相与衣着各异,应该是来自不同国家。他们或坐或站,有两人坐在墙边的沙发那聊天,还有一人正拖着行李箱要从酒店正门离开——澄月这时回头去看自己来的门,那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相比浑身湿透、格格不入的藤崎姐妹,那些人根本就像“普通客人”,让她产生了“他们是场景内置的演员”的错觉。澄月深吸了一口气,更加抱紧了岬,如今妹妹的冰冷身体是唯一让她感到真实的事物了。

  采购员带她来到大堂中央的接待柜台,然后默默离开,消失在大堂后方的走廊里。

  台后站着一位老绅士和粉头发的年龄女生。老绅士穿着修身的黑色细纹西装,他站得笔直,肩膀微微向后舒展,姿态稳重且不失从容。他走到澄月面前,手中的乌木手杖轻轻驻地,随后右手搭在胸前,欠身行礼,说道:“欢迎光临欲食酒店,我是酒店的管理员。”

  澄月愣了一下,抬眼打量面前的老绅士。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眉毛和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含蓄的玩味,仿佛在等待某个隐晦的暗示。他的神情温和,眼角的细纹透出一丝习惯性的笑意,让人难以看透他的内心。

  “我是……藤崎,澄月。”面对他人的问候,她习惯性地自我介绍了。

  管理员的目光随即落在澄月怀中的岬身上,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评估什么,“这位是你的‘同伴’吗?”

  澄月不由退了半步,“她是……是我妹妹。”

  “她怎么了?”

  “她、她……”

  澄月哆嗦着,看向岬,妹妹脸色苍白,唇色生青,后脑勺的血依然在沿着她的手滴落,与雨水一同渗入脚下的红地毯,它们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她如鲠在喉,生硬地挤出几个不成型的字,“她……死……她……是我……我……”

  澄月胸中砰砰响,心跳失了速,眼中的大堂逐渐变得模糊。那原本令人安心的暖色环境、沁人的香薰、以及耳边若隐若现的悠扬琴声,它们汇成一股热流,溶解了雨夜凝结在她心头的坚硬甲壳。

  短暂的一时松懈,让被积压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顷刻间,它们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喷发——无助、恐惧与懊悔如同滔滔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澄月的心。她无法自持,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的那一刻,她感觉内心最后的防线终于崩塌了。

  她紧紧抱着妹妹,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哽咽的声音变为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这空旷的大堂中。每一次抽泣都像有一把刀在狠狠割裂她的灵魂,她无法接受这一切——是她推倒了岬,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她成了杀人犯,她的人生已走进了绝路,再无回头的可能。

  几位客人好奇地投来视线,而管理员则静静地注视她。

  她的哭声渐渐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管理员俯下身子,温和地说道:“你很痛苦,对吧?我能看出来,这种痛苦令人无法承受。”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澄月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又立刻躲开视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杀她……我讨厌她,可她……终究是我的妹妹。”

  “错误已然铸成。当下最重要的,不再是停滞于过去。你有权选择原谅自己,也有能力重新开始。”

  澄月瞳孔颤抖,眼泪再次滑落,“可是,爸爸妈妈还有岬的朋友们……他们发现岬失踪后,会去找她,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是我做的……他们将比从前更加厌恶我,恨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我该怎么办,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吗?已经,不可能了啊!”

  管理员的视线再次停留在岬身上。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话语中隐约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暗示:“这家酒店,依附于外界,又独立于外界。许多住客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从未被外界发现。只要你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我听不懂……”她愣住了。

  这时,接待柜台后的粉发女生终于开口了:“先生的意思是,您可以将您妹妹的遗体留在我们酒店。酒店不作单方面的交易,因此我们会支付给您‘代价’。”她扫视了一下藤崎岬,仿佛在审视一件普通商品,”她大约价值五百万日元。“

  五百万?澄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个数字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她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金光璀璨的钞票堆,而是一座散发恶臭的血肉高塔,它摇摇欲坠,注定要压垮她。

  “我杀了妹妹,还要用她换取金钱?”她抿了抿嘴唇,紧紧抓住岬的手腕,“我做不到,绝对,不行……”

  “抱歉,藤崎小姐,让您误会了。”女生右手轻抚胸口,微微低头,“金钱在我们酒店只是最通俗的代价,你完全可以选择用其他方式兑现,诸如……”她看向管理员。

  老绅士微笑着接过话头,深沉地说道:“有一种方法,能够在死亡与生命之间架起桥梁,让你跨越现世的边界。一些人天生属于那边,然而你从未涉足,对你而言,这条路充满了未知。它或许能让你找到新的意义,弥补心中的裂隙,但同样可能让你迷失其中,永远失去所有你珍视的一切。它只会引导向两种极端的结果——向死,向生。”

  他如同在陈述一个古老的真理,既诱人又令人心生畏惧,命运的蛛丝在澄月面前慢慢垂落。

  澄月咽了口唾沫,几道水珠从她额头流下,不知是雨还是冷汗,“你到底在说什么……桥梁?跨越?听起来都像是梦中的呓语。具体……是指什么?”

  “双子本是一体,如今因死亡而分离。”管理员微笑依旧,眼中却多了几分怜悯,像在看一个无助的孩子,“但你可以'食用'她,重新与她融为一体。”

  食用——这个词钻入澄月耳中的那刻,她猛地绷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以为管理员只是在隐喻,但她很快就确信,他说的……很直接了。

  “你要我……吃掉她?”她的瞳孔像暴雨中的风铃一样颤动。

  “是的。这不仅是一场饕餮盛宴,也是心灵上的融合。‘食用’这一行为,本就是用死亡延续新生。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将彻底融入你体内。如此,双子归一,再无隔阂。”

  澄月的大脑宕机了。她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摇晃、撕裂,要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低下头,岬的面色惨白,双眼半睁,涣散的紫色眼眸直直朝着上方,似在与澄月对视。然而,她们的目光却都像是穿透了彼此,望向对方灵魂的深处。

  吃掉她?

  澄月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站在这样一个决定的边缘。面对那恐怖的提议,她身体颤抖,残存的理智在抗拒,连灵魂深处都在尖叫:“这不对,不对!简直是疯了!”

  然而,刺骨的恐惧之下,另一种心声缓缓浮现出来——她不想再被抛弃、不想再被忽视。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总是被迫负上无法承受的责任,遭人嫌恶。无论是家庭、学校还是公司,她始终都是个影子,活在岬那耀眼的光芒下。没人关心她的末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藤崎家女儿。

  现在,眼前这位神秘的老绅士,他的言语虽然诡异,却正细心为她规划未来。那双狭长的金眼睛微微收敛,目光笃定,仿佛看透了她的心,让人不由得相信他真的能为她指明一条摆脱过去的出路。

  她的内心深处升起数重执念——她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她不想让这根细细的蛛丝从手中溜走;她不想再回到那种绝望的生活中去,那种无人关心、被冷眼看待的日子;她不想背负杀人的罪恶藏在阴影里,她想活下去,也想活在阳光下……

  无数细小的丝拧成一股坚固的线,牵引她抬起头。

  她望向管理员,浅紫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犹豫、不安和一丝决绝,她艰难地开口:“请……救我。”

  “当然,藤崎小姐,酒店从不让客人失望。”

  管理员凝视着她,嘴角微翘,优雅地行礼说道:

  “歆羡之所,待以珍馐。”

  

  ……

  

  欲食酒店的走廊里,澄月默默地跟随管理员和那名年轻女生。她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要深深陷进地毯里。前方的杂务工推着一辆不锈钢推车,岬的尸体躺在上面,眼睛已被阖上,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澄月不忍再看。

  她无法思考,思绪如同一团散乱的雾气——她可是正身处一家豪华酒店,看人即将把妹妹送进厨房,做成菜给她吃——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她已经彻底远离了那个下雨的公园,走进一片虚无梦境。她不由想到,也许她确实是死了,和岬一起跳进湖里死了。她理所应当地下了地狱,地狱用这种方式折磨她,让她亲手吞下自己的罪过,吞下那个曾经爱她、也是她深深嫉妒的妹妹。

  管理员转过头来询问:“藤崎小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尝试的菜肴?毕竟,你即将进行的这一餐,可谓意义非凡。”

  澄月愣了一下,沉默地摇了摇头,她无暇顾及这种事。而且她对于“吃人”的概念都来自老电影里的食人族,让她去想,她只能想到岬的脸漂浮在大锅里,咕噜咕噜冒着蒸汽……这画面太过鲜明,她不寒而栗,胃里产生一阵抽搐感。

  管理员不以为意,继续说:“我理解,这样的决定对你来说略显困难。那我就根据食材状态和你的健康来给一些建议吧。”他打量了一下藤崎,“首先,不如试试牛排风格的菜肴吧。选取食材身上的精瘦部位,用上好的香料简单腌制,煎至五分熟,外脆内嫩,再搭配红酒酱汁,可以保持肉的原味,又不至于过于血腥。”

  澄月皱起眉头。牛排?那不就意味着整块的大肉吗?这更像是在逼她直面岬的肉体,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能下口。

  “那么,换一种更为细腻的做法——鹅肝酱酿鸡肉卷风格。选取内脏部分,与奶油和香料一同混合成细腻的酱料,然后将其包裹在肉片中,用低温慢煮的方式烹饪。这道菜会搭配松露酱汁,入口即化,不会有食材本身带来的压迫感。”

  澄月摇摇头,脸色愈发惨白。

  管理员笑容不减,继续提议:“法式焗烤呢?菜肴主体会被芝士覆盖,口感更为柔和,能减少视觉与心理上的冲击。”

  澄月依然只是摇头。

  管理员依然耐心地提议:“我们还可以尝试温暖的、家庭风格的菜肴,比如炖菜。将食材的部分肉切成块,搭配胡萝卜、土豆等蔬菜,慢火炖煮数小时,使所有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这样既能去除原本的腥味,也能让这道菜变得温暖柔和,或许对您来说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澄月再度摇头,她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炸了。每当管理员说出一种烹饪方式,她脑海里都会浮现岬的样子,然后把她与那些菜联系在一起。

  女生在一旁微笑着插话:“如果您无法决定,也没关系。我们的厨师非常擅长为每位客人设计独特的菜单,您大可放心交由他们。”

  澄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我不知道……你们决定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放心,藤崎小姐。我们会为您精心准备的。”

  推车上的岬在走廊中缓缓滑动,向着那未知的命运之地前进——酒店的厨房。

  一行人沿着走廊走到了尽头,在货梯前停下。管理员按下按钮,工作人员推着岬的走进货梯,管理员和澄月紧随其后,女生也站在一旁,按下了通往四楼的按钮。

  电梯缓缓向上,整个空间寂静无声,只剩下机械运转的嗡鸣。

  “叮——”货梯停下,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澄月随着众人走出货梯,面前便是欲食酒店的厨房。

  厨房的门旁有一面大玻璃窗,澄月站透过窗子朝里面望去——她看到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厨房,地面铺着暗红色的砖块,墙壁则是干净的白瓷砖。厨房的烹饪台面都是现代化的不锈钢设备,各类烤箱、燃气灶、搅拌器等设备一应俱全,散发着金属的冷光。

  厨房里并不算特别忙碌,毕竟这里的客人不像普通餐厅那样多。厨师们在各自的岗位上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他们动作利落,有的在切割食材,有的在调制酱料。锅碗瓢盆偶尔发出碰撞声,蒸汽轻轻地嘶鸣着,整个厨房透出一种静谧而专业的氛围。

  “咚。”推车顶开了门,澄月看着岬的尸体进入厨房,她被推向厨房西侧的处理区,杂务工熟练地将她挪到台面上。

  管理员说:“藤崎小姐,接下来就请你在外面等候。”

  “嗯……”

  他径直走向主厨。那位主厨戴着一顶雪白的厨师帽,是个五官方正,不苟言笑的外国人。两人站在岬身边,低声交谈,更多是管理员在单方面述说,主厨不时点头,偶尔看看岬,似乎正在商量烹饪方式。

  澄月看着这幅场面,不由揪住了胸前的衣服……这个地方干净明亮,空气中却飘着冰冷的漠然,每一件设备仿佛都是为了将岬变成菜肴而存在。她心中的纠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却又因为那根细细的希望之丝,而不得不苦苦支撑。

  突然,不知是从哪里涌出的冲动,澄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生,说:“无论你们准备怎么做,我希望,能保证岬的完整性。至少,不要让她被切得……四分五裂。”

  女生保持笑容地看了澄月一眼,那眼中所流露的或许是怜悯,或许是理解。她没有说话,转身走进厨房。澄月透过玻璃窗看到女生对那两人说了些什么,主厨向窗外瞟了一眼,短暂地与澄月四目相对。随后,他转头对管理员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可以安排。

  过了一会,管理员和女生一起离开厨房。女生重新站在澄月身边,对她微微一笑,“您的要求已经传达给他们了。主厨会尽量不破坏食材的外皮,敬请放心。”

  澄月默默地应了一声,僵硬地站在原地,双眼依然紧紧盯着台面上的岬。

  “咣——”

  一声响动,打断了澄月的注意力。她猛然抬头,看到一口盛满水的汤锅重重放在灶台上,发出了那声巨响。那边的厨师们麻利地活动起来,一位厨师迅速洗净食材,熟练地切成小段,将它们码放在案板上。澄月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瞧见一抹墨绿。

  她转回处理区。两位帮工正围在岬身旁,开始了准备工作。

  帮工扶起岬的上半身,让她半坐起来。她的身体在帮工的手中显得无比柔软,脑袋向后仰去,黑色的湿发从肩头滑落,像一层流动的影子散在背上。另一位帮工则抬起她的手臂,将手腕从袖口中拉出。岬的手臂脱离袖子后,立刻垂落到台面上。两只袖子一一褪下,血染的外套被脱去,放在一边,露出里面的衬衫。半红半白的衬衫紧贴在她的身体上,湿衣勾勒出她细腻的肩线和纤瘦的腰身。

  接下来,随着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的衣襟逐渐分开,岬的肌肤显露出来。因失血过多,她的肌肤已经格外凄白,在厨房冷光灯映照下更为冰冷。帮工依旧稳稳托着岬的上半身,生怕她会因为动作而倒下。等到最后一颗纽扣被解开,帮工将衬衫从她的肩头褪下,湿漉漉的布料在她皮肤上摩擦,带来些许阻力,发出窸窣声响,最后脱离了她的手臂,露出白皙的上身——柔滑的锁骨、淡紫色的静脉以及收拢的腰线。她的胸口再也不会起伏,脱离衣物的束缚后,弯曲的脊背又往下沉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被他人掌控住的姿态,如同等待命运审判的羔羊。

  岬的上身再度放回台面。

  鞋子脱下后,就是裤子了。牛仔裤紧紧裹住她的双腿,湿料子变得又硬又黏糊。一个帮工按住她的腰部,让她的身体保持固定,另一位帮工抓住裤腰,打算一口气脱掉。他用力拉扯,但裤子像是在拒绝脱离,顽固地与她的身体纠缠不休,发出黏滞的摩擦声。帮工不得不加大力度,握紧那厚重的布料,一点一点地往下拉。

  终于,一番较量后,牛仔裤褪到了脚踝处,帮工一鼓作气地将它完全脱去,堆放在一旁。

  灯光下,岬的双腿线条自然地舒展,脚掌因失去生命而向外摊开,方才的抗拒已然消散。

  帮工解开胸衣,岬的胸部裸露出来,乳房的轮廓圆润而柔和,映照出白瓷般的光泽。最后,将她的内裤小心地从腰间褪下,滑过那双修长的玉腿,最后彻底脱去。

  此刻,岬赤裸地躺在处理区的台面上,没有任何遮蔽,仿佛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剥夺殆尽。她的身体曲线流畅,线条柔和,如同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却不再是生前那个活泼开朗的自己。而她的颜容仍是安静无声,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轻轻覆在眼睑上,眉头舒展,不再有丝毫痛苦。她已恬然安眠,只是呼吸永远停止了。

  最后,帮工们擦拭她湿漉漉的皮肤,毛巾从她的肩膀、手臂、腰间滑过,带走水珠的同时,也让她重新变得干燥。但那种湿润的柔和感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死寂。

  她已失去藤崎岬的身份,成为了一块待处理的“食材”。

  藤崎澄月只能在玻璃窗外目睹这一切。

  她亲眼见证妹妹一步步变成食材,感到一阵心疼。但也因为这一变化,她的负罪感反而稍稍减轻了——妹妹不再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某种物件,让她得以短暂地逃避这沉重的现实。

  接下来,主厨走向处理台,手中拿着一把解剖刀。为了遵从澄月对“保持完整性”的要求,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从锁骨到腹部剖开食材,而是采用更为谨慎的方法。

  他将刀尖置于岬胸前,切口从她乳房以下开始,一路向下划开,直到她的小腹。刀锋划出一道细长而笔直的切口,她失了太多血,切口只些微渗出一点血珠。主厨和帮工一同用工具撑开岬的腹腔,从内部摘取出她的内脏。肠、肾、肝……最后是心肺,他们将器官逐一放进一个铁盆,盆底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帮工递来一把特别的弯刀,刀身微微弯曲,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主厨将刀伸入腹腔,顺着肋骨的位置探向胸部内侧。他在看不见内部的情况下 ,熟练控制刀锋的角度,确保不破坏她的外部形体。刀在肋骨间滑动,胸肉被逐渐从骨头上剥离,最终整块胸肉完好地取出,放置在案板上。

  澄月缓缓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唉……”她无力地叹息,声音在喉咙深处低低回荡。她没有力气再去悲痛了,眼泪似乎也已流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厌烦的麻木。

  “您累了吗?”女生见状,弯下腰关切地问,“取用食材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有一道菜,预计烹饪时间为四到五个小时。如果您不愿意继续看烹饪过程,可以去客房休息一下。”

  澄月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向女生,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我想带我妹妹一起。”

  “好的,藤崎小姐。”

  女生站直身子,走向岬的尸体,用那双纤细但充满力量的手臂抱起她。岬在她怀中就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皮囊,显得轻盈无比。

  女生和管理员点点头,转身对澄月微笑了一下,“请跟我来。”

  澄月扶着墙站起身,跟在女生身后。

  她的视线落在岬那已经失去生气的面容上,心中一片沉寂。此刻,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千变万化的现实,只是本能地想要和妹妹待在一起。

  暖黄的灯光照亮了前路,她们穿过走廊,渐渐远离那冰冷的厨房。

  

  ……

  

  她们来到酒店的一间客房,房间内布置得温暖而舒适,与之前冷冰冰的厨房截然不同。

  女生将岬放到床上,轻轻抬起她的头部,整理好她的双臂和腿部姿势,让她仰卧在那里。

  澄月走到床边,眼神空洞地看着床上的岬。她双膝一软,颓然趴在床沿边,头埋进交叠的手臂中,沉默地喘着气。女生耐心地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过了一会儿,澄月终于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妹妹的腹部。由于失去了内脏,岬的腹腔凹陷下去,曾经紧致的腹部现在看上去空落落的,让人心悸。

  “我想……填充她的肚子,然后缝合……”

  “明白了,藤崎小姐,我这就帮您安排。”

  “不……!”澄月喊住女生,用近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不要叫其他人了,请你……来帮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应对新面孔,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接触。

  “好的。请稍等,我去取工具。”

  女生离开了房间,留下澄月独自陪伴岬。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澄月的喘息声,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床单,目光依旧停留在岬那凹陷的腹部,心中如同被什么东西深深刺痛。

  十分钟后,女生回来了。她带来一包针线、一叠干净的床单、一块浴巾,以及两套新衣服,是普通的休闲装,并将它们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藤崎小姐,我拿来了针线和填充物,还有新衣服。您的身体已经湿透,而您妹妹想必也需要好好遮盖起来。”

  “谢谢……”澄月迟疑地收了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不知道这位女生叫什么。她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欠行了一礼,“该道歉的人是我,竟忘了向客人自我介绍。我叫未咲(Misa),是管理员先生的助理。先生忙碌时,店内大小琐事皆由我负责,所以您不必客气。”

  澄月微微一怔,低声重复了一遍:“Misa……”她仔细看着未咲的面容,虽然对方染了一头粉色的头发,但那双圆圆的褐色眼睛与她对视——那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澄月想到之前带自己来的采购员、管理员以及厨师们都是外国人,她不太敢确定,“是我想的那种,‘Misa’吗?”

  “是的,正是您所想的那种名字,未咲。”未咲说着,抖开床单,然后揉成蓬松的一团。“我外公从前在兵库的生野银山挖银矿,不过,那座矿山的产量已经很低了,算不得稳定,因此我们家很贫穷。”她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开岬的腹腔边缘,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地把床单塞入其中。她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不是在对待一具沦为食材的尸体,而是一个仍值得温柔以待的存在。

  “后来,矿场组织了一批矿工去开发北海道的矿场,而贫困、对故乡没有牵挂的人最适合不过。就这样,那年三月,外公带着我妈妈远赴北海道。”未咲语气平静,好似在叙述一段遥远的他乡往事,“北海道很冷,那里的樱花五月才开,我的妈妈终究是没能看见那一年的花。因此,外公给我取名未咲。”

  她一边讲述,同时小心翼翼地在岬腹腔内部调整位置,确保填充物分布均匀。床单填满了空荡的腹腔,未咲的手在岬的肌肤上滑动,尽力让外表保持平整。

  澄月聆听她的故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未咲取出针线——缝针是手术用的弧形针——剪掉毛糙的线头,慢慢将线穿过针尾,再是拉直。她捏住切口的皮肤边缘,开始缝合。

  针尖轻轻挑破表皮,刺入肉中。弯曲的针在手力推进下钻入另一边,露出尖头,用力一提,细线便从皮肤下穿梭而过。那被切开的肌肤在针线的作用下拉近、接合,缝线像一条细细的桥梁,重新连接起破碎的皮肉。

  澄月微微屏住了呼吸,虽然她知道妹妹不会再有知觉,但近距离看着针扎进身体,还是让她心里抽了一下。

  “那个……未咲你是为什么来这里工作的?”澄月想找点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是不是因为……”她没敢把关于她外公的猜想说出口,因为未咲的年龄看起来比她小不少,却处处表现出专业。

  未咲笑了笑,手中的活计还在继续,“我嘛,或许是命运所致吧。这家酒店是个特别的地方。”她没有往下说。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针线嘶嘶地来回游走。

  澄月也不愿追问了,她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我去换身衣服,吧?”

  “嗯。”未咲识趣地埋头工作,给澄月留下一点私人空间。

  澄月脱掉衣服,草草擦了下身子,一件一件换上那套休闲装。干燥的布料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久违的温暖。

  与此同时,未咲手中的针线一针一针地穿过岬的腹部,细密的针脚由上往下延伸,敞开的腹腔逐渐收拢,变得紧致。

  穿完最后一针,未咲剪断线,打了个结。

  尽管那道缝合线触目惊心,但至少让岬看起来不再是具破碎的空壳了。

  未咲拿起另一套衣服,对澄月温柔地说:“我们一起给她换上吧。”

  澄月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手去触碰妹妹。

  岬的身体比她想象得还要冷,触碰到的瞬间她忍不住缩了缩手。未咲扶住岬,并抬起她的手臂,澄月则将衣袖小心地套上。袖管堆叠在岬的手腕处,澄月把衣服往后拉,看着起褶的布料逐渐覆盖住岬苍白的肌肤,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从前每一个周末的早晨……

  岬总是起得比她早,活力十足地闯进她的房间,不顾她还在沉睡就强行把她从床上拖起来,笑着催促道:“快起来,姐姐,我学了新菜谱,来尝尝吧!”澄月永远都是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地任凭岬摆布,岬让她抬左手她就抬,让伸直右脚她就直,然后岬轰轰烈烈地给姐姐套上衣服。

  现在,两人调换了角色。如今是她在给妹妹换衣服,但岬再不会发出那些带着活力的笑声,她的肢体瘫软无力,若没有第三人的帮助,连保持一个简单的姿势都做不到。澄月缓缓抚过岬的皮肤,那冰冷僵硬的触感,让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她曾经厌恶的时刻。

  她嫉妒岬那种充满活力和无忧无虑的样子,讨厌她在自己最低落的时候仍然表露出不离不弃的关怀。无论是因为工作上的失意,还是生活中的挫败,每当心情不好,她就会对妹妹冷眼相待,甚至用言语刺伤她。

  澄月理好衣领,把妹妹微湿的头发捋顺,尽可能让发束平整地披在肩头。

  接着,未咲一只手抬起岬的腿,另一只手把裤脚套上去。澄月在一旁帮忙,她将裤子一点点往岬的腿上拉,那些曾被她忽视的情感却在这一刻逐渐明晰。

  她深知,自己之所以将厌恶和愤怒倾泻到岬身上,是因为——这世上,只有岬会毫无保留地爱她。无论她有多么难以相处,变得多么可憎,那一轮太阳,二十八年来始终夜落昼升,永恒不变地照耀她。

  澄月的鼻子微微发酸……她从来都在用”讨厌“当作挡箭牌,肆意“消费”岬的爱,心安理得地接受妹妹的付出——其实在她心底,她无比渴望这样的爱,渴望着有一个人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无条件地支持她。

  她和未咲一起将最后的外套给岬穿好,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岬。许久,澄月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与软弱,终于明白,自己对妹妹的“讨厌”与“依赖”从未有过明确界限。

  疲惫涌上心头。

  她躺到妹妹的身旁,床垫微微陷下去,她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平静。澄月闭上眼睛,握住岬冰冷的手指,没过多久,便在极度的倦意中沉沉睡去。

  未咲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将这一刻的宁静留给藤崎二人。

  

  ……

  

  四小时后,未咲再次回来。她走上前,轻声唤道:“藤崎小姐,醒一醒。”

  澄月的眼睑抽动了几下,缓缓醒来。她睁开眼,看到未咲站在床边,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澄月一愣,思绪似乎还在梦境中飘荡。她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茫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欲食酒店里,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澄月低头看向妹妹,距离她死亡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岬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眼窝略微凹陷下去,原本清秀的面容笼上一层深深的阴影。她的嘴角因为肌肉的松弛而下垂,好似在为双子的境遇感到哀伤。即使换了干净的衣服,岬的身上依旧回荡着死亡的枯冷,让澄月心中再次涌出一阵酸楚。

  “菜肴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移步至餐厅吧。”未咲说。

  澄月揉揉眼睛,犹豫了下,问:“能……带上岬吗?我想……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去。”

  未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她恢复专业的笑容,轻轻点头:“当然可以,藤崎小姐。让我来帮您。”

  未咲小心地抱起岬的尸体,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僵硬,手臂和双腿不再自然垂落,僵直地悬在空中。岬的身体如同一座半凝固的蜡像,沉滞地横卧在未咲怀中。

  “餐厅在三楼,请跟我来。”

  她们搭乘电梯来到三楼的餐厅。

  餐厅环境微暗,昏黄的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耳边飘来悠扬的钢琴曲,营造出一种优雅庄严的氛围。圆形餐桌整齐排列,每张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和玻璃杯一应俱全。

  未咲领引她来到一张桌边,单手拉开椅子,“藤崎小姐,请坐。”

  澄月坐了下来,望向对面。未咲将岬的身体安置在对面的椅子里,调整好她的姿势,使她看起来也在安静地等候着这顿晚餐。

  随后,未咲郑重地行了一个胸前礼,“我先行告退了。请您稍等片刻,菜肴即将上桌。”说完,她退入了阴影,消失在灯光无法照及的角落。

  澄月目送未咲消失,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她茫然张望,整个餐厅静谧无声,偌大的场地除她之外再没有其他客人,仿佛这片世界只为澄月一个人存在。

  寂静像一块沉甸甸的帷幕压在她心头,她下意识地捏紧衣角,感受到心跳越来越快,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她即将到来的现实。

  “嗒,嗒,嗒……”

  远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似是升起她心头的帷幕。

  管理员托着一个银质托盘,走向澄月。

  “让你久等了,藤崎小姐。”他将托盘上的碗轻轻放到澄月面前,那是一碗汤。

  “海岬风味日式清汤,请慢用。”

  澄月肩膀一抖,连心都停跳了一拍,她知道……当她往碗中看时,会看见什么。她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下,终于投出视线——

  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汤中时,澄月怔住了,这是她经历这一切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

  她望着汤水中模糊的倒影,水中的自己憔悴得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她的眼睛因疲惫而深陷,两道黑眼圈环绕着黯淡的紫色眼睛。头发因淋湿又自然变干,结成了一缕缕,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肩头。

  这一刻,仅存的力气从她的两次呼吸间逸散。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对面那死去数小时的妹妹竟有几分相似——苍白、无神、毫无生气。

  “这是,我吗……”

  罢了,藤崎澄月这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她想。

  汤中飘出温暖的蒸汽,扑在澄月脸上,香味随之散开,钻入鼻腔,渐渐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汤本身。

  她低声呢喃,几乎是自言自语:“而这就是,岬的……”

  汤水呈现清澈的淡褐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咸鲜味,仿佛大海的气息扑面而来。碗中飘浮着几片黑色的伞状圆片,柔和地散布在汤面上,犹如水母在水中轻轻摇曳。

  在汤的中央,一排白中透粉的肉片整齐地摆放成一轮弧线,每一片肉都被切得纤薄,透出细腻的纹理——澄月知道,那正是岬的胸肉。

  蒸汽升腾,澄月的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澄月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岬,她的妹妹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双眼紧闭,松弛的五官间徘徊着难以消散的哀伤。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向了桌上的汤勺。勺柄冰冷的触感传递到手心,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将汤勺放入汤中,那原本在汤面上浮现的憔悴的自己,瞬间被汤勺破开,化作了道道波纹。

  汤勺舀起,一股淡淡的咸鲜味扑鼻而来,汤水在勺中微微晃动,她与勺中的倒影静静对视,脑海中闪过无数回忆与情感交织的刹那。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救赎……无论如何,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是时候攀上蛛丝了。

  澄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放空大脑,缓缓将那一勺汤送入口中。

  宛若大海的鲜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澄月轻轻抿了一口,味道无比熟悉,是用昆布和柴鱼炖煮了好几个小时而成,鲜美而细腻。

  但在这其中,澄月还品尝到了奇异的气息——浅浅的、温和的肉香,隐着些许腥味,以及……雨夜的味道,潮湿、冰冷,仿佛雨水打在地面上散发出的泥土香。她的心猛然一沉,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晚的一切——岬倒在地上,鲜血横流,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紧贴在面颊上,那双已然失去生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

  这一口汤仿佛凝聚了无数记忆,澄月的喉头发紧。她放下汤勺,看向对面的岬,心中的惆怅如同海浪一般涌动,层层叠叠,无法平息。

  管理员看到她放下了汤勺,便上前一步,问道:“味道如何,藤崎小姐?”

  澄月的视线微微游离,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确定自己能说出什么。

  管理员微微颔首:“如果你不确定,那就请继续品味吧。”

  澄月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再次看向碗中的汤。汤水已经平静下来,蒸汽依旧袅袅升起,而那模糊的倒影,也重新映回到水面上。

  澄月还是不敢直接吃岬的肉,于是舀起一片黑色的伞状物——她从未见过它,但应该是自然界的食材吧——小咬了一点,细细咀嚼。它有嚼劲,口感既坚实又有一点弹性。咀嚼间,“雨夜”的气息再度弥漫于唇齿——那是磅礴大雨过后,泥土中散发出的潮湿气味,混合了浓郁的菌菇香气,逐渐盖过每一粒味蕾,留下久久不息的余韵。

  管理员介绍道:“这是黑松露。海货的鲜咸构成了这道汤的底色,在出锅的最后几分钟前加入黑松露,既避免了它的风味过度融入汤中,又能留住独特的香气,赋予口味层次变化。”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么做,同时也是为了让肉与海鲜汤的味道更好地融合。黑松露的深沉能平衡两者,让肉味在汤中不会显得突兀,从而使整体风味更加和谐。”

  “肉……”

  澄月听着管理员的讲述,再次看向碗中的岬的肉片。

  “没关系,没关系……”她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汤勺,再度破开倒影,颤颤巍巍地舀起一片肉。

  肉片薄薄一片,色泽灰白透粉,边缘如裙边一般微卷。蒸汽升腾,带起纤维纹路上的油脂光泽,扬起一层朦胧的薄纱。

  她凝视着这片肉,仿佛在与岬……与它进行最后的对话。随后,她缓缓地将汤勺举向嘴边,那片肉触碰到嘴唇,她愣了一会儿……最终,决心张口。

  肉片入口,澄月小心翼翼地咬住。

  那瞬间,一种柔韧的触感在齿间传开,第一口就体会到独特的弹性,悄然间奏起了生命的韵律。无需费多余的力气,上下牙齿慢慢挪动,撕开肉片,浓厚的肉香伴随肉汁一同绽放。

  主厨处理岬的胸肉时,将其放入淡盐水中,并加入微量的柠檬汁和白醋,以此可以去除部分腥味。腌制约一小时后,胸肉析出了残余的血水,盐水的浸润也让肉质更加紧致。

  待汤底即将熬煮完成,他把胸肉切成了薄薄的片状,每片都厚薄均匀,纹理清晰。接着,盛出一些汤,放在一旁的小锅中。片好的胸肉被放入这锅热汤中作焯水处理,滚烫的汤水足以煮熟肉片。只需半熟,待肉的颜色由深红转粉,将它们捞起,置于碗中。

  精心布置一番,岬的肉片犹如花瓣般依偎在汤的怀抱中,汲取了汤汁精华,同时经由温度进一步焖熟。

  现在,肉汁、汤水一同在口腔中扩散,逐渐释放出一种让人沉醉的甘甜,仿佛岬的温柔依然在她舌尖荡漾。肉香与汤底的咸鲜交织在一起,昆布与柴鱼的鲜美将肉的原汁原味衬托得淋漓尽致。黑松露的泥土气息依然在口腔中环绕,它衔接起了海洋与陆地,清爽的底味使浓郁的肉香不至于过于油腻,而肉的醇厚又让汤不再是单调的鲜,三者搭配精妙,相得益彰。

  澄月缓缓咽下岬的肉,唇齿间留有那甘美的余香,滋味久久未散。

  她抬起头,岬——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仍在永眠。

  她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如果先死的是自己呢?如果是自己倒在雨夜里,岬又会如何?她会痛哭吗?会被引导至这家酒店吗?然后,吃下她的肉,品尝同样的、带着记忆的滋味?

  她木讷地看着汤面映出的苍白倒影……

  两位藤崎唯一的外貌差别就是泪痣的位置——她的泪痣在左眼下,岬的在右眼下。然而,此刻汤中的倒影,却让那颗痣看起来像是在相反的位置——像岬一样。

  她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正在吃的,到底是谁呢?

  是岬吗?还是说,汤中的倒影,才是她在吃的人?

  眼前的这一碗汤,忽然间就变得不再仅仅是食物,而是成了某种象征,让她此刻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抑或,谁是被吞食的那一个。

  澄月再度搅碎倒影,勺子沉入碗底,舀起了一片肉和一片黑松露。

  她一同吃下,肉的醇香与黑松露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滋味。

  若说单纯吃肉片,肉与汤在她口中演奏的是一曲清悠的能乐,缓缓而深沉。那么这一次的口味则更加激烈,如同激烈的鼓点,在她的味蕾上急促地敲击。

  黑松露的辛香扑鼻而上,那气息沿着她的咽喉一路蔓延,瞬间占据了她的口腔和呼吸道。澄月在这辛香的引导下,仿佛能描绘出她每一寸气管和食道的轮廓。但它并非独树一帜,在这混沌的泥土、草木与雨水交融的香气之中,一种“温和”的味道逐渐显现,似暴风雨过后的清晨,似冬日的一缕暖阳,那便是岬的味道——岬的灵魂在她的味蕾上跃动。

  好吃。

  ……是的,她觉得好吃。

  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几乎跟不上鼓声的节奏。她不确定,自己是真的觉得“好吃”吗?还是因为这味道引发了某种深藏的情绪,让她无法平静?

  这一刻,澄月仿佛置身于一场祭典,她正坐在一顶送祭的轿子上,四周人潮涌动,喧嚣声和鼓声融为一体,愈发高亢。轿子随着人群的欢呼声,一次次被抬高,又重重落下,震荡着她的灵魂。

  她继续舀起肉片与汤送入口中。

  强烈的味道不断冲击她的感官,轿子向前颠簸而行,人群沿路不断汇集。舞者身着华丽的服饰,在前方狂舞,鼓声隆隆,节奏激昂,衣袖翻飞,空中烟火绽放。

  她不断地打碎倒影,一勺一勺地吃下藤崎。

  队伍行至送祭之路的尽头,鼓声骤然变得更加激烈,人们高声呐喊,推着轿子一步步向前,迎向那神社。火光中,神社巍然矗立。鼓声骤然变得更加激烈,轿帘被猛地掀起,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岬的脸。

  澄月屏住呼吸,但她很快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岬,仅仅是拥有“藤崎家女儿面貌”的一个人。就连轿中坐着的不知何时也不是澄月了,成为有着“藤崎家女儿面貌”的另一人——

  刹那间,她领悟到:她们之间的身份早已变得模糊,她可以是岬,也可以是她自己。她们的面容相同,她们的命运交织,她们都是藤崎家的女儿。

  热汤逐渐温暖她的身体,驱散了寒意和饥饿。随着暖流在腹中流转,胃中抽搐的紧张感慢慢消失,她的心底深处,竟油然而生一丝丝……喜悦?

  藤崎凝视着对面人的脸,那面孔苍白如纸,神色哀愁,哪里有岬的影子呢?

  ……对啊,她可以成为岬。

  只要她成为岬,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她可以继承岬的欢笑与希望,继承那份曾属于岬的未来。她将不再是那个孤独无助、被生活压垮的澄月,不再需要背负痛苦与悔恨活下去,因为背负这些是名为“澄月”的那个人的责任。而“岬”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没有痛苦的、可以无所顾忌追求幸福的。

  汤水的温暖、肉的浓香在口腔中柔滑地流淌,她的心跳慢慢平复,握勺的手动起来更加利索。她甚至开始用一种享受的心态去品味菜肴。

  那么,两位藤崎的生活本来大相径庭,要如何不露出破绽呢?

  噢……这个问题早就被解决了。

  澄月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总是迫不及待地分享每天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毫无保留地将她的世界展现在姐姐面前,藏不住任何秘密,岬早已在无数次对话中呈现出了自己的一切。

  澄月缺少的,岬全都补足了。

  是啊,她来当藤崎岬就好了啊。

  往后将由她去玩那些体育运动,去品没尝过的美食,去爬山求签——看呐,她的妹妹果然是爱她的,连日常的琐碎娱乐活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至于“藤崎澄月”?那不过是被所有人不齿、无关紧要的存在。

  藤崎垂下眼帘,舀起最后一口汤,细细品味着这最后的咸鲜。汤水滑过舌尖,余温渐渐散去,这是对一切的告别,亦是象征新生的仪式。

  她放下汤勺,眼神平静,无悲无喜,轻轻用纸巾拭去嘴角的汤渍。

  双子归一,她终于走尽了管理员为她指引的道路。

  “我吃完了。”她双手合十,低语道。

  站在一旁的管理员微微一笑,问:“是否合你口味?”

  她看了看他,神情平淡,说着再普通不过的话:“很美味。”

  而后,藤崎从容地起身,眼中决然,没有再看岬一眼。那个曾经爱她、陪伴她的妹妹,如今不过是用于承载“澄月”这无用之人身份的空壳。

  管理员见藤崎准备离开,微微颔首,礼貌地侧身示意。

  他护送藤崎回到酒店大堂,夜色浓重,大堂的主灯已熄灭,只留下一些小灯为此地添些宁静的微光。

  来时的那扇小门立在角落,虚掩的门缝里依稀可见飘落的轻雨,仿佛外面的世界从未改变。

  “保重,藤崎澄月小姐。”身后响起管理员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藤崎停下脚步,转过头,笑容中带着淡淡的讥讽,“你记错了,我叫藤崎岬。”

  说完,她头也不再回,转身走向那扇小门。她挺直脊背,步伐铿锵有力,每一步都将过去的阴霾远远抛在身后,她已不再是那个在雨夜中狼狈抱着妹妹尸体的姐姐了。

  采购员沃尔洛恩从旁走出,背上斜挎着一个竖长的大箱子,这是他的出行打扮,又一次例行公事。

  沃尔洛恩见管理员伫立在大堂中央,便走到他身旁,望向藤崎的背影,“……她是?”

  “你之前带回来的客人。”

  沃尔洛恩轻轻点头,“嗯……她的气味,变得有些不同了。但……”男人眯起眼睛,话语中凝结着淡淡的忧伤,“在深夜亮起的阳光,对于飞虫来说,未必是真正的太阳。那些光,只可能是露营的篝火,或者……灭蚊灯。”

  管理员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远处,藤崎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沉默片刻,似在回应沃尔洛恩的话,也似对着空荡荡的大堂自言自语:

  “光可以照亮前路,却难以抹去未及之处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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