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是可能的，那么在时间长河中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虚拟的世界也会有无数个。

那么我们活在虚拟世界的概率无限接近于1。

据此断言，我们几乎生活在虚拟世界中。

这只是一种理论假说。

由弦端正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自然下垂在身体两侧。低着头，眼睛却抬起看向蹲跪在床边的伊波耀。男人沉默一言不发，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耀眼的发丝轻轻颤动着，暴露着最细微的情绪。至少稍稍施加一个力，站在悬崖边的男人就会跌入深渊。行使这份力量的主动权如今就在由弦的手中。

多么残忍的人啊。由弦并不对伊波的行为感到厌恶，只是用那双深渊一般的眼眸看着他。暴风雨前夕的风平浪静。不，由弦不会这么做，因为这对伊波先生来说太过残忍。正因为这样的愧疚，不断地重复着日常，

如今的状态不如是已经经历过地震海啸的余波，一片死寂，断断续续的余震仍未停歇。

意识模糊时由弦重新经历了不一样的人生，爱上了不同的人。尝试不同道路后，作出选择的自己仍然是自己，下意识会产生的情绪和想法，从没有意识的躯壳中悄悄露出的自我。沉浸在梦中，感受着身后灼热的视线。

这样不好吗？在现实和虚幻中遥遥相望。就这样结束吧，结束我们短暂的一生。短暂的相遇，短暂的相爱，然后短暂的离别。

究竟哪一边才是现实，哪一边才是虚幻。对黑鸟由弦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所体会的人生，已经和无垠的荒寂之海相连，自此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异相中相处数十年数百年，与伊波相拥的一个瞬间，没有任何区别。

能够清醒过来迈过心结，最终是依靠了孩子们的话语。童真的话语仿佛是魔法，一遍遍祝福着生者的幸福。

“老师还活着，老师一定要幸福啊。”

孩子们微笑的面容一点点模糊，被泪水淹没的眼眶发红。如果死掉了就不会听到孩子们的话语了。如果死掉了……世界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死变得更美好，自己的错误也不会因为死而被原谅和宽恕。为了让自己明白这一点伊波一次次重复着，尝试着。不，他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观察着。给予机会，给予自己可以窥见人类混沌根源的能力。

这个世界和那些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但已经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仅仅是一瞬间也是永恒的。

自己曾经醒来过一次，那时的自己还不够坚强，所以才会从窗前一跃而下。自己曾经杀死过自己，为了让伊波永远幸福不再因自己而死亡。无数次的选择，最终回到了原点。于是就这样在惨白的病房睁开眼睛，木讷地凝视着彼此。

两个人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慢慢闭上。欲言又止的人不止由弦一个人，伊波同样是忐忑不安。

打破沉默的是前来巡查的医生。伊波的视线即便在与医生交谈时也从未离开由弦半步。

自己该如何重新面对伊波先生，成为了由弦目前的难题。他微微张开嘴，许久未从活动的嗓子沙哑而干涩。

“还活着……”他说。

伊波急忙应声回答，“还活着，由弦。”

“从学校赶到这里有些远。”

“没关系，我赶到了。”伊波抬起手握住由弦垂在床边的手掌。由弦手指抓掉的指甲已经慢慢涨了出来，红色的伤口仍隐隐可见。伊波放轻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指甲的伤口。

紧接着又是沉默。

窗外的风景能远远看到歌舞伎町高耸的塔楼，神明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了痕迹。伊波浅色的发丝垂落在床边，手指交叉深入其中，光滑地从指尖溜走。

内心平淡得出奇，仿佛已经屏蔽了那些不愿入耳的声音。灵魂再一次抽离身体，仿佛用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气定神闲，淡然地吐出空气。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伊波先生。”

“可是……”伊波握住由弦的手悬在半空。

“我不会再寻死了，我保证。”

犹豫了大约十秒，伊波放下了手。呼吸变得沉重，身体仿佛被塞进寒冷的冰箱一般冰冷坚硬。

松开手的瞬间，仿佛是放下了支撑天穹的肩膀。一切支撑许久的努力，在此刻被以最平淡的方式吹散，悄无声息地消失。

天空会坠向地面吗？

就这样离开了。门扉关闭的声音由弦没有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由弦也没有听见。一切都仿佛从没有那个人的存在。残留在手指间的浅色发丝掉落在地板上，跌入漆黑的深渊。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望着空旷的房间，眼前慢慢又变得模糊不清。内心不管怎么思考，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雾笼罩，想要逃离，逃去哪里？

醒来的第二天，由弦躺在病床上接受医生护士的全面检查。出入病房的人许许多多，唯独不见伊波的身影。床头的花今天换成了丹桂，金木犀的香气浓郁扑鼻，昨天好像是白色的玫瑰。

竖起耳朵，聆听医院走廊的声音，匆匆而过的脚步中没有熟悉的人。是因为自己说让他离开，所以伊波就没再出现了吗？

太阳落山前，伊波终于现身。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站在病房的窗边看向遥远的时钟塔被夕阳染成火焰燃烧一般的颜色。

“啊，你醒了。”

由弦揉揉眼睛，原来自己竟然又睡了一整天。

“由弦，由弦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支持你。”伊波背对着他，声音颤抖着，“想让由弦活下去，就足够了。这是我自私的傲慢。而现在的我不会再强迫由弦更多。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出院后，由弦想做什么我都会帮助你，在你决定好之前，我会一直等待着。”

由弦对伊波的话一时摸不到头绪，紧簇的眉毛扭在一起，急切的想要说一些什么。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由弦，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明明是我强迫了由弦很多次，强迫了由弦去做很多过分的事情。”

那人的话语仍停留在伊波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折磨着，直到他们回到苏醒的世界中。那些积累的痛苦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正如曾经逃避的自己，伊波也要选择逃避了吗？

由弦轻轻地笑出了声，眼角却留下了眼泪。笑得仿佛在哭，哭得仿佛在笑。我们真是一模一样啊，伊波先生。

“伊波先生，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放过自己吧。

由弦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许久未接触地面的脚踩在冰冷的地面，险些栽倒。被伊波结实的双臂抱住，重新坐回床上。

伊波蹲在地板上，握住由弦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睫毛接触手背，湿漉漉的水浸湿。

“由弦……由弦是要说分手吗？”颤抖的话语从伊波的嘴唇中吐出，仿佛每一个字符都是锋利的刀子划破心脏。

那个词终于被说了出来。两个人谁都不敢触碰的词汇，纠缠着痛苦和悲伤。

发誓不再流泪的男人，颤抖着，啜泣着，词不成句。竹篮打水一场空，终究是自己的梦该醒了。

究竟哪一遍是梦境，哪一遍是真实。

神明，向神明祈祷的虚假幸福，还是醒来的空谈？

无人应答。

“时间可以再一次后退，我会给予你想要的幸福。”

“我不要幸福，我只要由弦的幸福。所以我会放手，放他自由。”

“那他真的幸福吗？伊波耀。一切因你的执念而开始，一切因你们的愿望而衍生出无数的可能性与道路。”

“那我眼前的人，我眼前的由弦能否告诉我答案？”

“……”

天津甕星无奈地沉默，从高高的座椅上走下来。双手伸过伊波散落的和服，搂住他炽热的胸膛。黑色的发丝与伊波的浅色头发缠绕在一起。神明依靠在他的身边，眼角留下泪水。

“不要离开。”

不要放手。

命运的线交织在一起，发丝在指尖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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