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不修治妇道，不在乎伦理纲常，犯了这样的大罪，反复权衡，知道廉耻比生命更重要，现在正确的道路，只有一死而已。恳求夫君在妾身吊死后，把妾身的遗稿全部烧毁，因为舞文弄墨不是妇人的职责，而名声传播到闺房之外，也不是妇人的本分。惭愧啊，后悔啊，只恨自己自缢得太晚了！妾身去了，希望夫君永远安乐！

梳妆打扮，拿出带子，泪水先流了下来，薄命今天就要结束，恨却不会结束。

轻轻关上红色的门，娇柔羞怯，高挂在白练上，荡荡悠悠。

泪珠像梨花沾上露水，美好的容颜满是悲戚，身体轻柔像柳丝随风摇摆。

日后每个夜晚，这闺房的画梁之下，都有一缕香魂嗟叹哀愁。

文雄赶忙喊父亲带着仆人婢女进来。看到裴氏吊死的样子，头发插着象牙梳子和黄金篦子，发髻松弛如堆起的云朵；汗珠沾了脸上的铅粉，发丝垂下，稍微遮住额头。清澈的眼眸茫然睁着，已经翻白；莲花似的脸颊肿胀，被勒成紫色。嘴唇张开如绽放的花苞，舌头伸出似舒展的花蕊。泪水还没有干，涎水仍在滴落。脸上带着幽怨，无法消除；想要倾诉凄凉，却不能言语。秀美的颈项被拽得更长，香肩露出，宛若削成。雪白的手腕低垂，纤细的腰肢硬挺，绣着蝴蝶的衣领松了，正露出内衣；甩落了点缀着鸳鸯图案的丝鞋，脚上还包裹着薄罗袜。两腿间污秽肮脏，石榴裙的颜色变深；地上一片狼藉，珍贵的蛮锦被子被打湿。

文雄看了很久，反而觉得裴氏虽然死了却更美丽，平时固然妩媚，如今又增加了哀婉，裙子湿漉漉的，还添了淫靡的情调。文雄偶然与那妇人对视，品了品她的神情，既像怨恨又像微笑，心里害怕，于是请求父亲说：“裴氏虽然生性淫荡，行为丑恶，考虑到她已知道自己的错误并自裁了，而且她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听任她吊在这里，我也不忍心。请允许我把她解下来，以夫人的礼节安葬。”父亲允许了他，说：“我看裴氏全身穿着红色衣服上吊，绝笔中又有‘日后每个夜晚，这闺房的画梁之下，都有一缕香魂嗟叹哀愁’的句子，不会要在咱们家当厉鬼吧？”文雄说：“父亲姑且安心，妇女穿红色衣服本就不罕见，诗歌也不足以成为依据。这妇人喜欢吟诗，临死之际舍不得不写而已。”父亲说：“好吧。”

人们听说裴氏死了，不少人感到惋惜。有人说：“我们越裳地处蛮荒，没有书籍，裴氏出身于魏晋以来的衣冠大族、中原精通礼乐的家庭，喜爱文学，学问渊博、才思敏捷，虽然是女人，一众士人却比不上她，实在难得。可惜她的诗歌诗采丰赡，贞洁的品德却不足，以至于乱伦通奸，羞愤自缢而死，不也很可悲吗？”

裴氏死后七天，文雄正在睡觉，凉风阵阵吹起，细雨洒落，屋外芭蕉浓密的叶子起伏不定，发出细碎的响声，映照在窗户上。歌声隐隐约约，阴森凄凉又十分诡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歌唱道：

活着时是木棉花，枝头繁盛如锦绣；死后好像斑竹枝，泪水都成了灰烬。

希望您续娶新妻的日子，尚且能记得曾经奴家姓裴。

文雄精神恍惚，以为在梦里，过了很久，歌声消失了，只见一个女人的倩影娉娉婷婷，穿过种着竹子的走廊，进入绣着黼黻纹的帷帐，她飘飘地来到，上衣长长，袖子飘动，看看是裴氏，她变成了鬼，容貌同活着时没有变化，仍穿着死去时穿的红衣红裙，只是多了一条白色的帛带缠在脖子上。裴氏行礼道：“妾身是裴氏，夫君还好吗？”文雄知道这不是梦，愤怒地说：“淫妇，死就死了，何至于阴魂不散呢？我听说吊死鬼有作祟的、求替死鬼的，你想干什么？”裴氏说：“妾身确实成了吊死鬼，所幸知道自己是个淫妇，理应有这样的下场，实在是承担罪责而上吊，不是蒙受冤屈白白死去，所以不作祟也不求替死鬼，只是请求见夫君一面，姑且慰藉深重的相思之情罢了。我们做了几年夫妻，一天之间便阴阳相隔，怎么能不悲伤呢？然而性命容易放弃，感情却难以割舍。”

文雄心中感触良多，告诉裴氏自己的近况，又问她过得怎么样，互相交谈一如平常。裴氏说：“当初被披帛勒住咽喉，实在痛死妾身了，然而这本就是咎由自取，应该接受惩罚成为鬼。所幸妾身已经安于鬼的形态，阴间也和人世类似，但妾身死后仍在思考曾经龌龊的行为，烦闷忧郁的心情一点都不能缓解。”于是吟诗道：

人与鬼茫茫两相隔，思念你让人柔肠寸断。

脖子上拖着三尺白练，灵魂萦绕着一根房梁。

当年巧手烹饪美味的鱼尾，带着羞涩登上象床服侍夫君。

回忆时总是惭愧后悔，在九泉下黯然伤神。

文雄怜悯她，说：“夫人和我毕竟是夫妻，虽然有过错，也已经谢罪自尽，我姑且宽恕你，夫人不要再自责了。”裴氏跪在地上，挺起腰股，感谢文雄，告辞离去。

文雄十分惊恐，一宿没睡，白天把事情告诉了父亲，全家搬去了很远的地方。武家的宅邸荒芜了，裴氏的魂魄徘徊其间，一到晚上就出现。她有时在庭院里散步，月光清冷，银河明亮，如同雪花或雾气，洒落满身，晚风吹拂着发尾，露水沾湿了宽大的袖子，手里摩娑着白色的帛带，脚踏碧草，低头对着繁花流泪，抬起头对着月亮吟诗；有时迈着孤独的步伐，自己走上闺阁，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帛带，抛到梁间，然后对着铸有喜鹊纹样的铜镜仔细梳妆，登上雕有鸾鸟图案的几案绾系帛带，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身体才一悬空，马上张大眼睛，吐出舌头，完全和吊死时一样。越裳县的百姓屡次遇到裴氏，有很多妇女说裴氏的鬼魂教她们唱歌谣，用以告诫她们守住贞操，歌谣说：

本想成为贤惠的母亲，最终成了淫荡的妇人。

辰未主导乐的情感，产生奸邪，转而变成哀愁之情，由戌丑主导。

后悔效法《新台》中不正当的翁媳关系，怎么才能遮盖丑行？

美艳的佳人，为自己执行了绞刑。

于是县民尊奉裴氏为才女鬼，建立裴姬祠祭祀她，她的鬼魂方才不再出现。有喜欢裴氏诗作的人，搜罗她尚未焚毁的作品，得到赋一首，诗二十多首，文章和信件数篇，以及《考灵务》还算完整，集合为一卷，叫做《女郎裴氏集》。

大中末年，越裳县令陈文光认为交趾地区巫术风气太过兴盛，民间自发建立的神庙迷惑民众，必须革除陋习，让民风变淳朴。裴姬祠祭祀一个吊死的淫妇，尤其荒谬，下令取缔，请僧人道士作法，超度裴氏鬼魂，并拆除武家旧宅。在作法时，有人看到裴氏倚着栏杆，凝视园子，拿着罗巾擦拭眼泪，等到作法结束，忍着悲痛叩拜道谢，像烟一样飘散了。县令认为裴氏的诗赋涉及淫靡之语，《考灵务》文辞荒诞怪异，所以她的集子也被禁绝。现在只遗留了几首诗和散失的文章数百字，剩下的都没有流传。残存的诗已经在上文里出现过了，散失的文章收录在下面：

人处在三才的中间，是天地的心。阴和阳相调和，情和性相激荡，有所感触而形成诗歌。

“诗”就是“持”，是维持人的五性六情。妇女学《诗经》，是希望秉持坚贞的品志、保有顺从的心态、承担服侍夫君的工作，那么妇道就得到弘扬了。

《诗经》的数是三十六，象征天道三十六年一轮回，十次轮回叫做“王命大节”。十二地支各有孟、仲、季，甲子、甲午是仲，甲戌、甲辰是季，甲申、甲寅是孟，开始于亥仲，结束于戌孟。十年为一旬，各配《诗经》里的一首诗。三百六十年，循环往复不停。

五际，是亥、卯、午、酉、戌。

《十月之交》在戌这一际，是亥的母亲，阴阳转换的关键，革命即将进行的时候。午、亥发生革命，废黜昏庸的君主，诛杀奸佞的大臣、屠戮恶毒的妻子。

冬至，地支“子”主事，主导闭合、封藏。子是水，柔弱而处于卑下的位置。象征妇人贞洁柔顺服从的性格。

斗柄建于子位的月份，《复》卦主导，一个阳爻生于阴爻之中，阳气开始产生。圣明的君主积累功业，君子和淑女的心开始萌动，奸臣和淫妇的欲求开始发生。子位于北方，北方的情感是欲望，欲望对应贪狼星，因为水接触物体没有它不接受的。所以斗柄建于子位的月份，甲子的日期，安禄山、史思明在幽州作乱。

楚庄王在夏口水面泛舟，夏水蜿蜒曲折，澎湃有声，灵龟从中出现，用它断决吉凶，一百次也不会错一次。

汉高祖讨伐秦朝，鸟鼠山下有赤龙与黑龙战斗并杀死了它。

王莽篡汉，汉高祖的剑在玉匣中鸣叫，像龙吟虎啸。

桓是华表木，树立在路边。魏文帝，字子桓，应合“当涂高”的谶语取代汉朝。

齐地，处在寅位，节序属于孟春，星宿分野是尾箕，土地背靠东海。东方属木，在情感上是愤怒，在音阶上是宫、角，在乐律上是太簇。齐地人民智慧而健谈，《齐风》舒缓而且名物繁多。齐襄公没有德行，妹妹文姜藏匿在边境；崔武子否定占卜的结果，妻子吊死在闺中。

崔武子娶同姓女子，其亡灵无人祭祀；东郭姜抛弃妇德，其魂魄化为缢女之虫。

圣人用《关雎》训诫妇女。

立冬时节气候萧瑟，《唐》风被抛弃，《乾》卦不能处在应在的位置，失去了应钟律，柷敔沉没在汴水中。斗柄建于午的月份，《姤》卦主导，位置在正南，一个阴爻再次产生。方叔征伐荆蛮，创作《采芑》。西周的衰落，实际在于周宣王。

卯位和酉位，政局出现变革，成季平定祸乱。庆父逃往莒国，莒人把他送回鲁国，于是他在密地自缢。齐人召回哀姜，走到夷地，用练巾勒死了她，把尸体还给鲁国。

亥位，《大明》与它相连，《坤》卦主导，纯阴，象征妇人。亥是《诗经》的关键和枢纽，天地的终点和开始，因为人都是从母亲腹中生出来的。古代的圣王这么重视《坤》的德行，后世的妇女怎么敢不自重呢？

建星动摇，人民劳苦又悲伤。流星坠落，会有战争发生。

伏羲凭借木德称王，定都于华胥之洲。

大禹的吋代，阴阳和谐，红色的螭龙降下，来到南方，防风神发怒，用箭射它。彩色的雾气和紫色的烟从四面升起，红色螭龙乘驾着它，升上天空，看不见了。防风神恐惧，洞穿胸膛而死。大禹怜悯他并将他埋葬。于是在交趾的两根铜柱之外，涨海的层层波涛之南，山峦或陡或缓，森林茂密苍莽，瘴气弥漫，湖泊广阔平静，那里有贯胸国。

不毛之地的北方，太阳月亮照不到那里，冰雪不消融，北风阴寒可畏，旷野荒凉萧条，有钟火之山，青龙口里咬着蜡烛照明，好像寒夜里的孤灯，积雪反射着它微弱的光芒。有人居住在山下，他们长着人脸和蛇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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