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離開村莊的前日，山間飄落了一整夜的雨。翌日清晨，雨水又淅淅瀝瀝地滴了幾陣，直到天濛濛亮起，才與薄霧一同，被喧闐的冽風簌散。

拉格納路過盡頭最後一間木屋，行至半山腰還未遭龍破壞的棧道。他沿著崎嶇的石板路長驅直下，在即將步入岔路的檔口時，看到不遠處的少女正怔怔地坐在井欄上。

她今天並沒有穿戴不合身的盔甲，而是換了套及踝的洋裙；懷裏也沒有抱柄不趁手的長劍，而是拎了只麻竹編制的籃筐。籃子裏同樣，鋪了張與衣服相近的淺色帆布，帆布上面蓋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少女翹首以盼，像是等待著誰的經過。她的發梢被早先的雨霧潤濕，又隨時間經過被高懸的太陽擰幹。仔細看，還能隱約望見上面掛著幾道不明顯的水痕。

少女四處張望，像是期待和誰的會面。她終於得以於下個瞬間與拉格納四目相撞，少女跳下井欄，走向拉格納，說：

“死神大人。”

這世界不存在皆大歡喜的童話故事，卻流有人們口口相述的美好寓言。她遇見了傳聞中的死神，遇見了那位無差別對同胞施予保護，只屠戮龍，絕不傷害人的心軟的神。

她交出那朵小花，對拉格納說：“謝謝您救了我們。”

死神與龍共舞的這些年，總是救人於危難於水火，拉格納向來步履匆匆，很少能真正停下腳步，去好好地觀摩自己救下的倖存者。但當眼前的少女出現在自己視線裏的那一刻，拉格納便開始對她長久地注視和打量。

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認識這名少女，他也確信自己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這個小姑娘。

此時，他被她叫住，看著她向自己走來。當她走近時，拉格納還能聞到少女身上暗流湧動著的、有甚於手持花朵的芳香。

拉格納近乎本能地被她吸引，被某種莫名的“熟悉感”迎面擊中，一時很難形容當下的感覺。他既沒有伸手接過少女獻上來的花，也沒能接上少女遞過來的話，而是杵在原地，正試圖從成熟身體中澎湃而出的荷爾蒙和淡化的回憶裏一探究竟，想要知曉這份異樣的相似感到底源於何處。

少女見他不為所動，又把那朵小花向前遞了遞，說：“這個送給您。”

拉格納沉默地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到遠處的一抹緋色。

——那條龍不知何時開始便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克裏姆頌見拉格納終於肯望向自己，這才挪動高貴的身體。他踮起腳尖，繞過石面叢生的青苔，走到兩人的面前。

緋紅抬頭看了一眼拉格納，視線又移向少女，看著她手中那朵還未能送出的野花。

他難得和死神一樣沉默，漫長的生涯中只有寥寥可數的機會能學會“閉嘴”這一生僻詞。克裏姆頌沒有開口發表獨到的見解和感言，他拿著劍，先一步遞到了死神的手裏。

拉格納自然而然地接過，熟練地開始向劍中輸送銀氣。他一邊輸送，一邊輕輕地喊他的名字，說：“緋紅。”

緋紅撇撇嘴，沖他擺擺手，示意自己無意打擾。他沒有拿回拉格納鍍好的銀器，而是順手抽走了拉格納腰間的佩劍，一言不發地向前方的岔路走去。

少女從未從寄情於英雄與神明的母親口中，聽過人盡皆知的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溫柔的死神不只是帶著屠龍的寶劍。——他還帶著一位有龍特徵的、體態十分嬌小的“少女”。

她想，她可真漂亮啊。比她見過的裁縫店的老闆娘還要漂亮；比她採摘的鮮花還要鮮豔；比天上懸掛的月亮還要明亮；比死神手中揮舞的銀劍還要耀眼……她本就對死神秉著羞怯，又在“她”的對比下感到自愧不如。可這是朝不保夕的末法時代，誰都竭盡全力地想要活下去，她也一樣。她越是自愧不如，就越是不服輸。

少女終於鼓氣勇氣，大聲地對拉格納說：

“死神大人，我希望您能帶上我！我想……我想和您一起活下去！”

緋紅走在前路，聽到身後少女堅定的宣言，無所謂地嗤笑出聲。可他身子不自禁滯頓了下，很快、並不明顯，像是浮光掠影地略過，沒能被任何人捕風捉影地察覺。

紅龍最終停在道口，看似乖巧地等待著他的死神交談完回來。

緋紅很快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不過是以拉格納為中心，在方圓百里圈了個偏不離他的半徑，從這一頭來到另一頭，無論在哪頭，都能看到那兩人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交談。

克裏姆頌很快想到了方才男人的表情。

死神的悲戚尺度剛好，承載著不盡的平靜，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或許拉格納自己都沒發覺，他的嘴角並不是常態耷著，而是很輕、很細微的上揚，看起來像是不經意地笑了。

緋紅沒有見過，他從來沒有見過拉格納對他擺出這個表情。他感到胸口進了水汽，正一陣陣地發悶，又突兀覺得雨後的陽光很刺眼，而他手持的銀劍，比這束陽光還要刺眼。

克裏姆頌能夠在末世輾轉苟活無數個日夜，正如他自己所述，是因為他摒棄了為“人”所應有的情感。

他身披風雪，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寒夜裏趕路的旅人，克裏姆頌輪回往復，只偶然在此世行路，看到前方豎著一根獨一無二的燈塔，有微弱的光牽引著他。他走近才發現，那亮晶晶的東西不是燈塔，而是一把開刃的劍。

銀劍沒有自己專屬的劍鞘，他把他攥緊，任憑鋒利的劍刃將他劃傷。

這是龍王第一次得到的至寶，第一次在不正常的世界裏尋到的、和他一樣自甘墮落，卻清醒著的瘋子。

緋紅是失了寶座的初代翼王，他仍和所有龍王一樣，是個陰晴不定的暴君。憤怒是被他捨棄的情緒之一，並不長久，本該是像一把被風吹得煙消雲散的沙子，可此時卻深深地沉澱成了石頭一樣的怨恨。

他不敢置信，竟然有人連他這一點僅有的東西都要奪取。克裏姆頌眼睜睜見自己的憤怒變成了怨恨再度變成憎恨，最終他再次品嘗到身體空洞的地方傳來丟失已久的滋味——他感到悵然若失。

龍王的眼皮跳了跳，他緊緊攥著拉格納的劍柄，感受銀劍貼合他手掌傳來物主人原有的溫熱。

他平靜著，終於壓下了那股無名的恨意。

緋紅又擺出了他一貫無所畏懼的哂笑，他閉上寶石一樣的異色瞳，雙手一前一後握住劍柄。他舉起拉格納的劍，讓劍刃抵住他的眼皮。

緋紅使力下壓，將刃面按進眼瞼可憐的細肉裏，鋒利的劍很快嵌了進去，迅速給那裏割開了一個口子。龍王感到新的刺痛，卻錯覺比陽光賜予的要輕。他的眼皮感知到疼痛和危險，本能地跳動了起來。

克裏姆頌停頓了下，突然把銀劍偏離些許，他睜開雙眸，這一次更加激烈，更加孤注一擲——他讓劍刃抵住玻璃一樣晶亮的眼球。

拉格納的劍重新剜了進去，這一次緋紅需要直面被割俎的恐懼，可龍王甚至比剛才還要不知所畏。克裏姆頌甚至沒有眨眼，他雙手並不顫抖，卻還要死死絞緊柄面粗糙的紋路。

銀劍橫切，自太陽穴連過，從豎著的獸眼順過鼻樑延到龍的翠瞳，緋紅用死神的劍，狠狠地劃開自己的雙眸。

“………”

陪伴死神最長時間的佩劍鍍了最深的銀氣，給龍王造成創口的瞬間瀉出大量的魔力，凍住他被劃成十字的龍瞳。緋紅聽到自己的眼球發出“噗”的一聲，無法判斷那裏是否癟了下去。他被銀氣激痛，像個被燙熟的蝦米一樣佝僂身子，用嬰兒在子宮裏的姿勢蜷縮。

緋紅的右瞳沒有被銀氣凍住，承載在眼眶裏的血液滾下來，延綿濕漉，潤了龍王幹澀的眼底，像是滿載的眼淚，接二連三、報復似地滴落。緋紅最終沒有尖叫出聲，咬著牙，又把呻吟吞回了肚子裏。

克裏姆頌任由自己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用自殘的方式讓自己視而不見。

拉格納聞到了空氣裏那股屬於龍的、特有的猩甜和膻味。

方圓百里的龍在早幾天便被拉格納屠戮殆盡，死神很快便察覺到此時這只受傷的龍只可能是緋紅。但他不為所動，仍沉浸在她身上的似曾相識裏。

人的心是一間封閉的廂房，肉作四周的牆，悲傷是裏面不斷跳動的小球。每次彈起，小球都會重重地撞向周圍的軟肉，讓人心不住一抽一抽地作痛。而當悲傷超載，那顆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填滿整顆心臟，它再也不能躍起，那股疼痛詭異的消失了。

拉格納沒有忘記每一次失去的苦楚，卻隨時間推移，慢慢忘掉了最初陪伴他的那個人。

——他先是忘掉了蕾歐的聲音，而後又忘掉了蕾歐的相貌。

眼前少女的舉止乃至容貌，以及她的女性氣質，竟然神似那位十幾年前就去世天才少女蕾歐妮卡。

死神終於接過了少女遞來的小花，他把它放在手心裏，眼神不免溫柔，卻不落在她的臉上，像是穿過了她，對更遠方說道：“謝謝。”

另一邊，緋紅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銀氣帶來的刺痛，他目不可及，艱難地從口袋裏掏出槍支。克裏姆頌把管口對準眉心，乾淨俐落地給自己補上了一槍。

山間的羽獸被槍響嚇到，撲閃著翅膀飛過穹頂。

拉格納被飛鳥尖唳的叫聲驚怵，發現他記憶最終停留的畫面不再是蕾歐的淺笑，而是自己抱著已然失溫的頭顱，跪在無數人和龍堆疊的骸骨之上，淒聲痛哭。

他的心被拖入更冰冷的深淵，觸碰他永遠揮之不去的浮生夢魘。

死神歎了口氣，心裏清明，知道只有一個人才能不讓夢魘的畫面重繹，也清楚地知道只有那個人才能與他同行。

拉格納把手中鍍好銀氣的劍送給少女，不再接她遞來編籃的食物。他殘忍地拒絕少女的請求，對她說：“祝你找到更適合的人，祝你能夠幸福的活下去。”

幾分鐘後，拉格納走向緋紅，緋紅叉著腿，毫無形象地坐在一堆石頭上，對他挑挑眉，抱怨道：“死神大人，太慢了。”

到拉格納趕過來，龍王儼然已經處理好了自己的屍體，就好像先前的自殘行為並沒有發生過。可即便他再掩飾，也擋不住空氣裏腐朽的氣味。拉格納皺著鼻子，最後選擇不拆穿緋紅的劣跡。

克裏姆頌把擦拭乾淨的佩劍還於他，伸著手，向他索要那朵白色的野花。

拉格納乖乖把花交了出來，看著克裏姆頌用纖細的手指撫過花蕊，魔力從末端流出，繞在花瓣上，給小花摻出了一點紅色。

拉格納：“……”

“伸手。”緋紅把施了魔法的花還給他。“看你那麼喜歡，我乾脆讓它永遠盛開了。”

“花總會敗的。”拉格納說：“不過我以為你接過去是要摧殘它。”

“哈…？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人？”

拉格納鄭重地接回花，不假思索地回道：“是的。”

緋紅又窩了一股火。

他真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作“賞”，要把拉格納得到的花永遠盛開，卻又看那個東西不順眼。

龍王看著拉格納把那朵花別在他胸前，早先被劍刃割傷的眼球再次感到莫名的刺痛。克裏姆頌只覺得眼前一黑，停在原地揉著眼睛，好半晌沒有動。

拉格納察覺到他的異樣，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召出月面基地的大門，對拉格納說：“這裏沒什麼可留戀的了，我們回去吧。”

龍的死神，不是人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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