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禄口国际机场。

　　105 号登机口在 T1 的最西侧，窗外就是成排山一般钢铁铸就的巨兽，被奄奄一息的夕阳镀上水彩似稀薄的绯红。成群的旅客候在登机口旁，零零星星地散坐着，其上笼罩起一片低声窃语的云朵。人不太多，空气并不稀薄。

　　大件行李业已托运，身上只随身背着件黑色微单相机包，我利落地坐到一位身高适中、体型胖壮但点到为止的身影旁。

　　他无甚在意，兴许内心不免嘀咕，但到底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略微挪动硕大的肥臀，在我与他之间让出一片巴掌大的空间，严格保持着现代社会交往尺度的微妙之处，眼神则继续落在电子书上，连余光都不舍得多浪费一丝。

　　机场在各种意义上，有别于其他交通场所：你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舟车劳顿至此，通过各式各样长长的走廊，从值机到安检等候机，直到最后坐上不很宽敞舒适的座位，旅程方才宣告开始。无论感觉是好是坏，客观上这都使得机场天然抽离出其他关系场域，自成一派，俨然成或精密或脱轨运行社会的一处微缩掠影。

　　我安静地坐在他左侧，数着时钟扫过的圈，一圈、两圈、三圈……静候五分钟有余，身旁的吕顿还是维持着左手撑膝、右手捧卷的姿势，一动不动，迟钝到有如钻进异时空洞穴冬眠的棕熊——他今天身着一件浅白短袖，外搭大地色宽松衬衫，说不出的宜人，与春日湖畔挺拔的水杉无异。

　　「先生？」我轻拍他宽厚的肩膀，出声道。

　　他微不可察地耸眉，循声将头面向我，而后像是活见鬼一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脸上的五官在几秒的时间内剧烈变动，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不解，最后变成纯粹的开心。

　　「吕顿，我们又见面了。」我微笑着说。

　　吕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露出真挚的笑容，身子侧过来，狠狠跟我来了个熊抱，浑身上下软弹的肉都一一、好好地跟我打了个照面：「明文，真巧啊。怎么在这里都能碰到你？哈哈。」

　　我闻言摇摇头，解释道：「不是什么巧合。我看你宿舍那行李都放了好几天，好奇问了嘴谢嘉颖，她就也把我叫上，想着给你个惊喜。」

　　吕顿听后，挑眉一笑：「怎么？某人这么上道啊，想着跟我们摊钱来了。我可有言在先，到时你要是受不了我俩秀恩爱，人可以走，钱得留下。」

　　我笑呵呵地应下，一路上有说有笑，跟吕顿闲话这次旅行的具体安排。

　　因为是偷跑出来、平日出游，空气中自然荡漾着轻松的氛围，先前吕顿跟谢嘉颖的计划，不外乎定下在琴岛、港城和威海卫的时日，剩下的是一概没有，连酒店都是待定。

　　「得得！你们倒是不怕露宿街头。」我笑骂道，点开手机订房程序，在距离市中心五公里处，订下一间价格合适的连锁中档品牌双人间。谢嘉颖从羊城过来，明日中午才到，其他安排，到时候再说也不迟。虽然这么说不甚地道，但毕竟不过是大学生，有的是时间挥霍。

　　等到次日三人齐聚，又是一番热络。

　　临近下午四点，我跟谢嘉颖躺在琴岛第二海水浴场的沙滩椅上，喝着用塑料袋装起来，尚且冒着气泡的啤酒，看着不远处的碧海蓝天，就着去年夏天未结束的话题，轻松地聊着。许久未见海的吕顿，闲不下来，独自一人跑到海与沙滩的交界处，像海鸥一样，不断挑衅大海的边界。

　　今天琴岛的天空晴朗到像是有人把盖子揭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阳光晴朗且温和地洒落，富有高雅的情趣，羽毛一般轻盈，将目所能及的一切染上灿烂的辉金。

　　凝视着面前这片海时，我总是不自觉将其与自己所生长的那片海相比较。柔和细腻的白沙，与绵延向无垠深湛的汪洋大海两相宜。可以看见零星的岛屿，但都不大，在海的对岸，似乎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海。

　　凉爽的风从海上吹来，没有热的感觉，只是觉得清爽。近海处，有身着黑色紧身泳裤的男性，泳姿流畅地在海面上下泅潜。帆船扬帆驶向远处，桅杆上白亮亮的帆布，像是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上鼓起的褶皱，充满了力量感，给人以蓬勃的暗示。

　　虽说是淡季，但亦是有不少游人在沙滩与礁石上玩闹。我有时候难免有些困惑，这世上悠闲的人到底是多是少？在这么个庸常的工作日下午，尚且有如此之多的游人在沙滩上悠闲度日。但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面，写字间里围困的上班族却常常通宵达旦。多么令人费解的世界。

　　眼下不适合深入思考。在和煦阳光与悠扬海风的吹拂下，大脑无论如何也无法深入批判属于时代的结构性问题。只能想起夏威夷，像是迪斯尼乐园一样的夏威夷——于是我彻底瘫倒在沙滩椅上，把脑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丢掉，全身舒展开来——现在是休假时间。

　　不远处，吕顿赤足站在海滩上，脚底紧贴着被水浸润而略显坚实的深色沙面，透亮的白皙皮肤与深色地面形成绝妙的反差。吕顿的脚掌宽大厚实，充满肉感，五根脚趾头大小适中、圆润饱满，像五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如同大自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吕顿形状美好的脚掌上，没有一丝老茧或皱纹，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阳光照射在脚背上，映出淡淡的，玉器一般温润的光泽，更凸显出皮肤的细腻，看上去既性感又可爱，「君子温润如玉」借此似乎有了新意。

　　如同铲雪的例行作业一般，吕顿的脚趾甲总是修剪得体。当他把脚掌放在海水中，浸泡片刻后，脚趾间的缝隙被海水填满，待浪花后退，便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线，顺着脚背蜿蜒而下，最终汇聚在他的脚踝处。这种景象既令人感到新奇，又不禁让人联想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情趣。

　　我无端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国》里所写的那场命定的火灾，这是很难用语言描述，具有超验美学的体验。只是单纯让人觉得一切都很美好：洋洋洒洒、不事雕刻的美好，光影调和完美的美好，不断明灭却近似隽永的美好……渐渐的，眼前风景的色调逐渐定格成清浅的蓝色、明亮的黄色与绵延的深蓝，就好像一张明信片，简略地刻录下一瞬间时光的年轮。迎着舒缓的海风，我面上忍不住挂上清浅的笑容。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四季轮转，吕顿平日里素来喜欢穿宽松的短袖短裤，他身躯里似乎总有向外辐射的能量，需要让全身上下，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尽情地呼吸新鲜空气。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幸事。吕顿外露的腿部肌肉结实有力，小腿肚圆润丰满，大腿则粗壮浑圆，走起路来微微晃动，加之上半身相宜的圆润身材，让他能够轻松驾驭各式休闲装扮。

　　此刻，吕顿穿着淡青色印花夏威夷衫，内搭纯白短袖，下身是条浅棕色沙滩裤，原本的运动拖鞋放在我跟谢嘉颖沙滩椅的中间，他则毫无顾忌地打着赤脚，将肥厚的脚掌踩在湿滑的沙滩上，激起一片片细密的水花。每当他伸出脚，向前与海水嬉闹时，肉感的脚趾头都会在半空中舒展开来，仿佛在跳舞一般。

　　说来，吕顿体型本身未变，但他原本在南方还算中等身高的圆润身形，到了北方，与旁人相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加上举止做派不免孩童气，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活像是逃学的高中生。

　　站在海边，吕顿双手叉腰，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脚。花白粗壮的大腿，饱满圆润的肉脚，敦厚而稳重地踩在沙滩上，从远处看去，就好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宛如天成。脚背上的皮肤被海浪冲刷得更加光滑，脚趾缝间还残留着些许细小的沙粒。他弯下腰，用手指轻轻搓洗着脚趾间的缝隙，将沙子一点点清理干净。做完这些，他又抬起头，望着远方蔚蓝的大海，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海水轻抚着吕顿的双脚，冰凉舒适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愉悦的呼喊。清澈透明的海水没过他的脚掌，稀疏的体毛贴合在粗壮的大腿上，他用手掌捧起水，感受着水的清凉滋润。这片海滩，这身打扮，还有脚下的触感，都让吕顿感到无比的放松和惬意，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夏日。他陶然于各种无边的蓝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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