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顛島正下著雨。

　　我想起了久遠的故鄉威爾斯，大概是在那個方向，那裡的冬天既漫長又濕冷，總是連日陰雨綿綿、日照短少，我出生的村落是片貧瘠的土地，長年處於作物歉收的狀態，飢餓的人們努力在這片荒地上掙扎，或者僅是苟且偷生。

　　所幸還是靠海的區域，於是我拋下了不是很在意我的雙親──我們家的孩子眾多，可能少了一個他們也不會發現──帶著不安但雀躍的心情，朝著未知的大海出發。

　　沒有哪個孩子不喜歡冒險的滋味。

　　我的第一個工作，是最底層的水手──不是我在自誇，這世上應該沒有幾個人的臉生得跟我一樣俊俏了？所以在充滿粗暴男人的船隻上，年幼的我常常會被帶到角落受盡欺辱，要是一個沒注意，可能連貞操都失去了。

　　我極力守護身體的底線。

　　可以的話，我還是想把自己留給託付終生的另一半。

　　這副皮囊給我惹了許多麻煩，也帶來許多優勢，我明瞭察言觀色的重要，謙虛地與眾人打交道，有機會便向長官討教航海知識，後來憑藉努力成為了二等航海士。

　　然後，我把當初想脫我褲子的混蛋帶到角落，狠狠地暴揍一頓。

　　報仇的時機雖會姍姍來遲，但永不遲到。

　　太痛快了！

　　我所隸屬的船隻「公主號」主要進行奴隸買賣，我時常看著那些「商品」被塞入擁擠的船艙間，恐慌懼怕的眼神總會令我聯想到家鄉的親人……他們是否仍在飢荒的陰影下求生，或是早已化為腐朽的塵土？

　　當獲利無止無盡時，生命的價值變得如此微不足道。

　　大海是凶險的。

　　這不只代表大海本身，也包含航行海上的人們。

　　「公主號」的行動太過高調，明晃晃的鉅額收入，就像隻毫無防備的肥羊，大搖大擺地走入窄街暗巷，看到這麼明顯的目標，不出手搶劫反而顯得太過無知。

　　我有聽過海盜的猖獗，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海盜們的動作迅速精準，我們沒什麼能力反抗，砲轟過後，整艘船上沒剩多少活人，而我是其中的幸運一員。

　　……這算是幸運嗎？

　　不過我相信，後續的事情肯定有被好運眷顧，掠奪「公主號」的海盜首領並非窮凶惡極之人，而我們還很湊巧地來自同鄉，熟悉的母語能讓人放下戒備，於是我離死亡威脅又遠了幾步。

　　戴維斯船長詢問我是否要加入他們的船隊。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人生岔路了。

　　我十三歲離家，開始出海的生活，我的長官欣賞我、我的同僚敬重我，我領著微薄但足夠餬口的薪水，出航時埋頭在航海圖中推敲未來走向的日子，有點刺激但又平淡安穩。

　　要是沒有意外，這個男人大概就這樣生活下去了。

　　正當我如此思考的時候，意外就來了。

　　神啊，面對您虔誠的信徒，您總愛這般惡作劇。

　　豪威爾‧戴維斯乍看是名溫和的男人，但眼中卻暗藏銳利的殺氣，我很清楚，禮貌的邀請只是基於表面流程，他給我的選項裡沒有拒絕。

　　其實我並不太喜歡海盜，甚至有點厭惡他們。

　　這群逍遙法外的無賴，除了比水手暴力粗魯許多，更比千變萬化的海象還要難以預測，我雖能判斷暴風雨與洋流的遷移，但完全無法預知他們會從哪個角落蹦出來。

　　但是比起好惡，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擺在眼前。

　　我的生活雖然安逸，但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從那天開始，逃家的孩子便被拋置身後。

　　成為海盜時，我年近四十歲，對於航海這件事，我並沒有懷抱強烈的理想願景，只是相較故鄉種不出作物的土地，海洋似乎是比較好的選擇──幼年踏出家園的喜悅早已被時間沖淡，那些兒時耳聞的海盜祕聞，埋藏於未知島嶼的珍稀祕寶什麼的，我雖然好奇，但也沒有特別感興趣。

　　我的日子沒有什麼改變，海盜的生活其實沒有眾人預料中的刺激，每次出海的時候，並非總能順利找到目標，大部分的時間我們在平穩的海面上行駛，離開停泊的島嶼後，一望無盡的海平面，比想像中還要更加無聊。

　　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才發現這裡可能是個跟老家差不多的地方。

　　缺乏熱愛、沒有野心，身懷技術但卻毫無心願的男人，開始思考如何好好演繹生活，將每一日的空白填滿，扮演一名「稱職的海盜」。

　　對於演繹好自身角色這件事，我們兩個其實還挺像的吧？

　　在戴維斯死後不久，我被推舉上船長的位置。雖然嘴巴說著討厭海盜，但身體跟資質倒是挺誠實的……我輕而易舉地掌握船員的情緒，知道什麼時候該用嚴格的戒律約束、什麼時候該以暴力的刺激煽動，把一個和平的村落蹂躪殆盡後再殘殺生命，對我來說不是一件難事，比起那些因環境惡劣而遭折磨至死的奴隸，被一口氣吊死或許更加痛快。

　　船員們畏懼我，但更敬愛我，我很榮幸能夠培養出一批紀律嚴謹的團體，雖然他們常常忽視晚上八點過後熄燈的規矩，但看著他們投入工作時滿足的表情，意外令人感到欣慰。

　　我是惡名昭彰的大海盜。

　　人們稱我為「黑色準男爵」。

　　就當我的響亮名聲又不知嚇哭第幾個小孩時，巨變的命運降臨到了我的頭上，在各種不幸意外的交疊下，我們的船隻被追捕的敵軍發現，炮火接連掃射而來，在我做出反應前，眼前便倏然一黑。

　　我應該是剎那之間就斷氣了──迦勒底的資料紀錄了我的死因，被葡萄彈貫穿咽喉瞬間喪命，事情發生地太過突然，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確認迴盪耳邊的轟鳴聲，究竟是死前殘留，還是單純的幻聽？

　　神啊，偉大的天父！

　　雖然我幹下許多壞事，但您會不會太愛作弄我了？

　　自從成為海盜後，我便知道未來不會長久。

　　於是我決定將人生運用到極致，以貪婪的慾望不斷汲取，將凡人花費一輩子所體驗的喜怒哀樂，濃縮在轉眼瞬間的生命上。

　　雖然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找到特別偉大的生涯目標。

　　但這段瞬間如煙花綻放的日子，大致來說還挺不賴的。

　　要我自己來評分的話，大概會是二十分的缺憾、二十分的滿足、加上六十分的還可以──好像可以再更好，但人生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出色的工作成果，在歷史上留下了一筆墨彩，以反英雄的形象被紀錄，成為回應觀星台召喚的機緣。

　　對於海盜來說是偉大的事蹟。

　　但基於人類史只是鳳毛麟角的波浪。

　　這就是巴索羅繆‧羅伯茨平凡又短暫的一生。

◆

　　好了，睡前故事的時間到此結束。

　　跟你的經歷相比，是個沒什麼高潮迭起的無聊劇情吧？

　　喂、別亂摸，好好躺著。

　　你忍耐一下，我知道男人的腿一點都不好睡……不、不會嗎？

　　是嗎……你喜歡就好……

　　如我所說，帕西，我自認是個平凡的男人，平平淡淡地過了大半輩子，直到最後才熱鬧一回，我的一生，沒什麼根據堅定意志做出的決定，我只是在審視度勢後，選擇最妥當的路線。

　　你看，就連我們留下的故事，我的歷史書厚度，跟你眾多的傳說相比，也只是一本8頁騎馬釘COPY本而已。

　　COPY本是什麼？

　　……不要問，知道太多不好。

　　所以，見到你的時候，我還滿意外的。

　　這段人生，巴索羅繆‧羅伯茨的存在，就連我本人都不太在意的紀錄，居然被你如此珍重寶貴，而你甚至為此受傷，不惜拋棄過往引以為榮的事物，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你不用道歉，不，應該是我要道歉才對吧！

　　我居然讓那個亞瑟王傳說中大名鼎鼎的帕西瓦爾暗墮了！

　　區區海盜居然把清廉潔白的騎士玩弄至此……到底是哪裡來的臭男人啊！不對，那個臭男人好像就是在下我呢。

　　這話可不能讓御主聽到──

　　其實，我有點興奮呢。

　　看到你因為我而展露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面貌，因為我而歇斯底里地憤怒發狂，你那被愛情玩弄的狼狽樣子，就像在森林裡迷路轉圈圈的大型犬，真的是……很可愛啊──

　　感覺下腹部累積著熱氣，會上癮呢……

　　我現在看起來很壞？

　　告訴你，這才是反派該有的樣子。

　　多學一點吧，帕西瓦爾卿。

　　……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的弱點？

　　唉──

　　所以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對一個海盜用情太深。

　　你以為有了聖杯的加護跟魔力支援就毫無弱點了嗎？

　　不，你的致命弱點明晃晃地放在那裡呢──我用腳來猜測也知道你會把「我」放在哪裡，而那東西又能跟我的靈基共鳴，讓我連瞄準的力氣都省下來了，萬事俱備後，只要看準時機……BANG！

　　膝枕的代價很高吧，帕西？

　　其實你也清楚，那少得可憐的殘骸，連作為召喚因緣的基礎材料都不夠，那只是一點點還沒被蒸發的水氣而已，要是你再更冷酷無情，任由它隨風消逝……說真的，那我可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但你為了保護那條項鍊，不惜讓自己毫無防備……

　　……

　　愛情真是可怕，可以讓一個人衝動至此。

　　看看你自己，現在淪落到何等下場？

　　連我都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在震動了。

　　「我」應該也在忍不住笑你吧？

　　不過，你完成了一場偉大的掠奪。

　　我很以你為榮。

　　你說這樣不是不太好嗎？

　　哈哈哈哈！你果然不適合當惡人啊！

　　我可是混沌‧惡的殘暴大海盜。

　　你知道我的其中一個事蹟嗎？有一艘商團的船長不肯接受降伏條件，為了示威，我直接把那艘滿載奴隸的商船通通燒光。為什麼不解放他們呢？只是因為船上的人數實在太多，太花時間了。

　　沒錯，我的暴行並非被情感支配。

　　我只是打從心底不在乎「犧牲」這件事而已。

　　帕西，這就是你與我的差別。

　　海盜的生涯既短暫又無常，我們是被社會拒絕的族群，除了船上的同伴以外，所有人都想要我們的性命，把我們吊死在刑場，海上漂泊的惡徒沒有可以安歇的歸處，在這樣不安定的環境下，我熟悉搶奪寶物，也很習慣失去寶物。

　　我既不渴求，也不執著。

　　只有握在手中的當下才是真實。

　　所以我能夠毫無猶豫地殺死你。

　　而你卻為了「我」賠上性命。

　　不過，從杜拜回來之後……

　　……不、沒什麼。

　　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笑！

　　你知道得太多了，還是快點消失吧。

　　我不介意再多送幾發子彈讓你早點退去。

　　你的這副靈基，為了承受聖杯的力量都殘破不堪了……

　　──很難受吧？

　　好、閉嘴，不要講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我可是克服了同伴──其他海賊──的嘲笑選擇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怎麼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帕西瓦爾，你可別因太過傲慢而小看我的感情了。

　　有話就去跟「他」講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人生就是這樣──即使我們只是英靈座上本體的分身，我們度過的時間僅存在於這具由能量編織而出的軀體，但……這也是人生的一環啊。

　　有點遺憾，也不錯吧？

　　……我們好像聊得太久，聊到雨都停了。

　　我的故鄉在那處遠方，雨季漫長，總是很難看見陽光。

　　看來今天是個幸運的日子。

　　永別了，來自不同世界的帕西瓦爾。

　　不管經歷何種苦難，你的靈魂依舊如初。

　　感謝上帝，讓我能夠遇見你。

　　對了，再跟你說一件事情。

　　這可是我的秘密，我還沒有對「他」說過。

　　帕西瓦爾，

　　我喜歡你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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