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羅來到他房間的原因，想知道他的過去、知道他在原本的世界從未有機會得知的事情。

多佛朗明哥讓他坐在房內的沙發上，自己則坐在另一側，他的聲音意外地平靜沈穩，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卻每一句都沉重得讓羅近乎無法呼吸，他緩緩道出自己從馬力喬亞墜落至下界的過去，那段充滿恥辱和痛苦的經歷。

父親的天真令手無寸鐵的他們直面了人類對天龍人的憤怒，被其他人類毆打追殺、過著只能吃餿水的生活，直到母親因而病死，他們一家三口被架上火刑台，仇恨的種子在他心中萌芽，他的霸氣終於覺醒，而他也親手處決了對此毫無作為的父親。

羅聽著這一切，腦中嗡嗡作響，眼前的這個男人，和他原本認識的多佛朗明哥似乎重疊又分離，多佛朗明哥從未在他面前展露出他的痛苦與仇恨，他卻願意和素昧平生的他說出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本來以為自己非常瞭解這個人，但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曾真正理解過多佛朗明哥。

「⋯⋯」羅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面對如此殘酷的過去，他竟不知該說什麼，所有的話語在喉嚨裡都顯得蒼白無力。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殺掉一切害我落入如此境地的人類、報復那些對我置之不理的天龍人，我要毀滅這個像垃圾一般的世界。」

這就是另一個羅口中所說的，令多佛朗明哥的心第一次破碎的事件，他擁有不亞於羅的悲慘過去，羅遭遇的悲劇如果說是一夕之間的劇變，多佛朗明哥則可以說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崩壞過程，所以他在見到羅出現在他面前時，才對這個眼中同樣充滿仇恨的孩子起了興趣，接納了同樣對世界感到憤怒的他，選擇他培育成為了自己的副手、選擇他在這條鋪滿鮮血的道路上和自己相伴而行。

羅的臉上越來越沒有血色，他非常明白那樣的憤怒，這才是多佛朗明哥說他們是同類的原因，因為他也曾經對這個世界保持著相同的感覺，他雖然被柯拉松所拯救了 ，但多佛朗明哥並沒有如此幸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如果最信任的親人還背棄了自己的話⋯⋯

另一個羅就是在知道這件事的情況之下，才無法接受柯拉松的背叛的嗎？

這壓根不是若遇到相同情況，他會不會採取同樣行動的問題，羅已經如此做過了，他確實在還無法處理自身對世界的仇恨之前，意圖殺害柯拉松，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他的世界的多佛朗明哥和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柯拉先生⋯⋯是因為你殺了父親，所以才說你是惡魔的嗎？」

「他這麼說我嗎？可惜我沒有機會再聽到他的聲音了。」他發出一聲自嘲，「也許是吧，所以他才不願意和我說話，一直在生我的氣。」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又透著一絲深藏的哀傷，好像在哀悼他的弟弟一樣。

這是這個世界和他的世界決定性的不同，實際下手的人並不是多佛朗明哥，而是羅，所以他有可能⋯⋯並不想殺了柯拉松？

「是你⋯⋯讓另一個我去殺了柯拉先生的嗎？」

「我沒有下那樣的命令，不過確實，是羅殺的，而那和我命令他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難道不是你在他心頭點燃了仇恨的怒火，他才做了那種事的嗎？」羅責問，對他這種平鋪直敘的語氣感到不滿，若他真的對弟弟的死有一絲惋惜，他怎麼可以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仇恨？他對柯拉松的感情並不是仇恨，應該說是失望⋯⋯和絕望吧。」他幽幽地說，眼神彷彿陷入了某種憂傷的回憶之中，「他們都是我很在乎的人，我也不願羅受到那樣的痛苦折磨。」

「少騙人了！你如果真的這麼在乎你弟弟，為什麼不殺了他？」

「我確實對他擅自行動非常生氣，我把他關了三個月，而我認為那樣作為懲罰已經足夠了。」

「不過三個月的懲罰！柯拉先生可是失去了生命⋯⋯！你居然還讓他當上幹部？」

「因為我知道，羅的痛心並不亞於我。」多佛朗明哥直面他的憤怒，平靜地說，「活下來的人可是艱難多了。」

「痛心⋯⋯？」他完全不明白此時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詞彙，「那傢伙會為柯拉先生的死痛心？他明明一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的模樣！」

「無論你信不信，這就是事實。」多佛朗明哥說得沒有一絲置喙的餘地，而羅不能理解他這麼說的理由。

「難道你要說，是因為他身為組織的一員才不得不這麼做嗎？」

多佛朗明哥墨鏡下的雙眼微微閃爍著一抹寒光。

「不，他是因為想救我，才這麼做的。」

羅微微一怔，這答案與他預料的截然不同。

「被最信任親近的人背叛，一直以來相信的事情全部被推翻，開始懷疑對方對自己的好是否都別有居心⋯⋯所謂的背叛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平靜地敘述著令羅膽戰心驚的事，那簡直，就在說他自己。

「他是不想逼我再次手刃至親，才代替我下手的。」

「而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感到被背叛的人並不只有我，羅也非常受傷。」他的語調加入了一些只對羅流露的柔和。

「他⋯⋯覺得受傷？」

「柯拉松於他有恩，在發現他其實是海軍的臥底時，羅應該很震驚吧？就因為如此信任過，所以羅才無法原諒他的背叛，巨大的悲痛將他壓垮，以至於無法承受。」

「柯拉松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留了，而這時他如果什麼都不做，必須處理這件事的人就會是我，想到那將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他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下手的。」

「你認為我應該處決羅嗎？」多佛朗明哥的聲音低沈而冷靜，「那原本就是我該執行的事，那孩子卻擅自分擔了他不應該承受的罪孽與痛苦，如果連我也背棄他，他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而如果我殺了他，我也就真真正正只剩下一個人了，再也不會有人能像他那樣理解我，我們⋯⋯是一樣的。」

「他怎麼可能覺得痛苦、⋯⋯」羅不由得反駁，「他明明那樣討厭柯拉先生⋯⋯」

多佛朗明哥沈默片刻，接著說，「⋯⋯羅並不是討厭柯拉松。」

「他小時候的確曾經厭惡過他，但在我們共同經歷過各個事件，一同合作為他尋來手術果實的時候，羅對他的態度開始轉為了敬愛、信任⋯⋯與尊敬。」

「你們⋯⋯一起合作？」

「我透過地下情報得知手術果實將要進行交易的事情，並派柯拉松去執行任務，他差點死在那裡，但他成功地帶回了果實，也贏得了羅的信任。」

這和另一個他所敘述的故事截然不同，但多佛朗明哥沒有騙他的理由，他大可同樣對他聲明是自己獨力為羅尋來果實，但他卻淡化了自己對此佔據的份量，將功勞歸於柯拉松。

「那樣尊敬的對象，居然會是一直以來出賣自己的人，稍微想一下就知道會變得如何吧？」

「信賴地越深便傷得越深，你能懂的吧？畢竟，你可是另一個羅。」

羅所有的思緒都梗在喉頭，他再理解也不過了，畢竟他也對多佛朗明哥有這樣的情感，即使已經過了十三年，他也依舊耿耿於懷。

這個世界的羅和他一樣，因無法負荷強烈的痛苦才壓抑了自己的情感，故意遺忘那人對自己曾經的好，一昧地認定過去美好的回憶都是居心叵測，特意撇清了他對手術果實的恩惠，用仇恨武裝自己受傷的心。

「這些⋯⋯是你親口問他的嗎？」

多佛朗明哥笑了，這是他在他們靜下心來對談之後所展露的第一個笑容，「不用問也能知道，如果沒有這層信賴關係的話，我們就不會互相選擇對方了。」

他的笑容眩目得令羅睜不開眼，羅知道他完全敗北了。

這才是他們之間能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的原因，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毫不掩飾的佔有慾、張揚外放的狂氣，恰恰都是彼此深厚信任的證明，他原本想用殘酷的事實揭穿他們之間的繫絆有多麼虛假，但卻輸得一敗塗地。

打從一開始羅就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羅雖然對他態度囂張跋扈，眼神中卻沒有像他那樣身為活下來的人的迷茫與痛苦，多佛朗明哥也不再用笑容作為面具掩飾自己，言語與眼神之間擁有著他從未見過的柔和光芒。

他沒有看漏多佛朗明哥在描述羅的事情的時候那樣溫柔沈靜的神情，羅這時才明白，他們之間不是他所想像的、操控與被操控的從屬關係，而是相互依存、因彼此的存在才得以成立的伴侶，他們共同承擔了相同的悲慟與罪孽，他們是彼此與這個世界相繫的唯一繩索、是彼此生命的支點，若在他的世界是柯拉松拯救了他的心，在這個世界裡他們則是互相救贖彼此的另一半，這個多佛朗明哥會對他這麼好、願意和他說這麼多，也不過就是因為他猜測羅也同樣背負了某種巨大的悲傷而已。

「你剛才想探查的業務內容，其實也包含著柯拉松留下的遺願。」

「是柯拉先生、⋯⋯？」

「他一直希望羅可以活用他的醫療知識，也一直想和我們一同去旅遊，而那些業務，正是他死後，羅主動說要開展的。」

所以，那些在原本世界中不存在的醫療與觀光業務，都是柯拉先生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嗎？是這樣，另一個羅才不願他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明明都愛著柯拉先生，他卻總是非死不可呢⋯⋯？」羅的聲音顫抖著，眼眶無法遏止地凝聚了淚滴。

「⋯⋯也許都是我的錯吧，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的話，便不會遭遇到這種痛苦了。」

「如果你們能更早理解彼此的心意、如果你們可以更早一點敞開心扉⋯⋯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在他的世界裡的柯拉松與多佛朗明哥也是來不及相互理解便發生了悲劇，對彼此的感情交錯在空中，卻沒有真正傳達到對方的心裡。

多佛朗明哥看著眼前低聲哭泣的羅，默默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而羅再也忍耐不住潰堤的眼淚，撲向多佛朗明哥，緊緊地抱住他，泣不成聲。

「⋯⋯」

多佛朗明哥想起多年前他的羅也是這樣在他懷裡大哭的，他揚起一抹柔和的笑，拍著他的背，靜靜地讓他發洩他過去無從宣洩的悲傷。

「⋯⋯沒事了，羅。我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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