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办公室。

一位身形伟岸的老者端坐在办公桌后，眯起眼睛翻看一叠资料。办公桌斜对面的沙发上一位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女性，此刻她正以一种板正得近乎夸张的身姿沿着座位边缘端坐，仿佛她身下的并不是沙发，而是某种刑具。

“邹城。”老者开口念叨这个名字而后沉吟许久。

“林院长，受到抹除的其余五具个体均表现正常。但只有他状态一直不稳定。”女士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今天负责换药的小杨回来报告说他又问到了那个世界的事。”

“嗯，怎么问的？”

“他说＇世界还是美好的吧？机甲还在吗？＇”

“……有意思。那小杨是怎么回的呢？”

“＇是的呢，在的哦，她也在。＇”女士原封不同复述了护士当时的回答，连语气词都没有动一个，仿佛担心这屑微的偏差会影响院长的判断。

“＇她＇？那个＇最佳第六人＇吗？”院长条件反射式的瞳孔微缩肌肉紧绷，似乎下一秒就会奋袂而起。

“是的，但这只是个安慰，您知道的。”女士小心翼翼地看向院长，撑在膝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刚刚那个瞬间，犹如实质般的压迫感挟裹了她。她知道那个人对院长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明白他们在此商榷的根本原因。

眼前的耄耋老者她是不敢怠慢半分的。尽管他须发尽白，可单看体态又哪里能感受到半分老态——那简直是一柄静静插在鞘里的斩马刀，随时准备抽出刀光极意切斩。而这种紧绷如弓弦的状态的状态通常应当是为了短暂的蓄力和瞬时的极致爆发，无法做到长久，若强行为之会致弓崩弦断。但院长显然是个例外。他真的已经这样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真实年龄。按理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颤颤巍巍地宅在家中逗一逗曾孙子享一享天伦之乐，抑或是驾鹤西去被做成黑白相框挂在墙上。然而他依旧如青年人般健壮而奔放。那垂垂老矣的面容之下，跳动着一颗吞吐着欲望的强大心脏。

只有一种欲望会使人变成这样——复仇。这种欲望会如毒品一般榨出你的全部生命力，令你无所畏惧无所牵挂，而且那熊熊的复仇之火，一定已云屯席卷，于他心中烧遍了所守护的一切。

“我当然知道，她算是我的故人。”压迫感只出现了一秒便恢复如初，下一秒老者慵懒地靠在转椅上点头微笑。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凌厉的魅影，美丽，强大，杀伐果断，足以令她的任何对手心生惧意。他为之仇恨，也为之叹服。“可惜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我能体会他的痛苦。牵挂一个很久之前的人，一定是痛苦的。”

“他的思想本应和旁人并无二异，认知却停留在了那个年代。”

“那个金戈铁马沙场秋点兵的年代。”院长叹出一口浊气，旋即冷硬地开口，“想尽一切办法，干预他的思想。如必要也可以采用＇必要手段＇。否则一旦暴走，我比你更清楚后果。”

他当然更清楚。当年那场刻骨铭心的大围剿，他曾被迫参与过。

他仍记得那个弥漫着血与火的时代中赫赫有名的“归零者计划”。正是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之师，于逆境绝处逢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但如此，竟还反客为主，几乎粉碎了如今新世界的所有希望。

他仍记得自己直面那只钢铁巨兽时发自内心的战栗。那支队伍不仅仅是执行力，组织力的如臂指使，其中的每个人更是单兵能力极强的精英。他们于暗夜中如幽灵般潜行，单枪匹马地完成多种高难度的情报或刺杀任务，视我方的精密防御工事如无物，登堂入室无坚不摧，留下当时那句“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的传奇。

如果不是后来的“冬眠事变”，那场大围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而老者的所有，也正是在大围剿中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便如同，计算中的归零一般。

他自“归零者”的铁蹄下苟活于世，现在他带着复仇的执念归来，便如阿鼻地狱走出的亡灵。

“是！我已派上官先生伪装成心理咨询师，在他醒后将对他进行深度催眠。”女士正色道。

“好。”老者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你去忙吧。”

“好的。”

“还有那几个小护士，要好生担待，时刻监察他们的动向，不可有任何疏忽大意。你是护士长，要清楚自己的职责。”

“好的，您放心。”

目送女士走出办公室，林院长放下手中资料，望向对面墙壁挂的那副《圣子受难图》。

这副旧世界的名画描绘的是圣子被行钉刑处死的场景，它的作者格吕内瓦尔德是旧世界最虔诚的基督徒，他以悲壮庄严的笔触刻画出基督高洁的痛苦，那个冰冷的十字在画面正中端立，四周的信徒黑压压地拜倒开去，偶尔几个抬头者的脸上透着巨大的悲恸与不安。这是一副令人泫然欲泣的油画，震撼人心的惨烈弥漫于画中每个角落，凝而不散。

老者目视良久，旋即缓缓合上了眼，喃喃念叨着《圣经•提摩太后书》中的名句：

“那美好的仗我已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已守住了。”

“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冕冠为我留存。”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那叠资料静静摆在那里：

“姓名：邹城。性别：男。籍贯：原西川（现四川南充）。出生年月：旧历公元1976年5月。职务：旧世界地球联盟第十三集团军（机甲军）少校。涉案相关：1999年密案（绝密）。疾病类型：妄想症。”

片刻后，他夹起一支钢笔，在院长填写的处理意见栏里写上简洁明了一行字：

“控制或抹除。”

309号房。

他悠悠地醒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吸顶灯。

那彼间旖旎，竟又是一场梦。梦里那个天使般的女孩来了又走，已经亲吻过他的嘴唇。

他回过神来，慌不迭去翻身搜寻手机，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后，终于在离他较远的床头柜旁找到，于是他长吁一口气重重躺下，等待手机开机。

屏幕亮起，微信、置顶对话框，直奔主题。

前天9：21。“抱歉给你带来困扰。今晚有雨记得带伞。到了那边一切小心，照顾好自己。”

前天9：24。“我已经没事了，请放心。”

前天22：00。“语音通话已取消。”

前天23：59。“晚安。”

以上为历史消息。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蜷曲颤抖，右手紧紧抓着雪白的被褥，仿佛全世界的痛苦都汇聚在他身上。

随后他又深吸一口气，在输入框敲上一行字：

“在忙吗？我昨晚梦见你了。看见记得回复。”

注视着那行躺在输入框的文字，在心中默念一遍，确认语气无误，发出。

此时他听见从容优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病房门口停下，旋即响起了两声礼貌的敲门声。

“请进。”他淡淡地开口，似乎方才的痛苦从未发生过。

房门应声而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跨步而入，在病床前彬彬有礼地鞠躬：“邹城少校。我是您的心理咨询师，您可以称呼我为 上官。”

上官言罢缓缓直起身来，他的举止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谦卑气质，仿若是那个失落尘封的世界中游荡而出的幽灵。他笑盈盈地盯着眼前的男子，狭长的眼睑间，渗出一丝攫取的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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