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老者安坐臺上，沙啞著説，「今日的書便唸至此罷，歸家後切記多多誦讀，明日我要查，讀不順者可要打手心。」

臺下，一眾七八歲的孩子齊聲道：「學生謹記師父的話～」而旋卽各自收拾了各自的讀本，亂哄哄往前門擁，幕師傅在後老眸含笑的瞧，指著一羣孩子厲聲説：「莫急莫躁，小心跌倒，列個順序再出！」孩子們這纔散開，一個接一個的出了學堂。

待末一個出了門，慕師傅方扶撐著從木椅起身，側目而掠，小小的學堂頃刻卽在目中了。午後日光溫煦，透過窗紙映得堂內生暉，細微塵灰散浮空中，約莫源於早已破爛的蒲團，他不禁歎息而快了步伐。甫出得學堂，灼灼天光簡直滌盡了邪魔，他恍然明白自己混亂了時刻，頓時一個燦爛的笑，説：

「怪不得那幫孩子猴急得非常，原是怕我一會兒改了主意，哈哈，真是一代較一代的可愛。」

他的堂前有一座小院，卻不怎麼打理，而今蔓草滋生，野花錦簇，夏日蟬鳴，樹蔭之下別致的一道景色。慕師傅樂得見此，便學個「無爲而無不爲」的道理，任其生滅。步過石板鋪就的小路，他鎖了籬門，轉身而朝村外去了。

慕師傅是王家村少有的外姓人。因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王家村歷來「乃不知有漢，」可謂與世隔絕，直至宣帝朝纔與山外通聯。然惡水窮山，至於商賈文人衹敢遠觀而不敢近處，當地生民亦多外逃，徒餘些鰥寡孤獨、老幼病殘之類耳。他是有宏願的，至少他總對了旁人如此講，「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是儒生不容辭之使命，是故他辭了外省的學政，一頭扎入這深山老林，弘揚教化。

「喔，慕師傅，今兒個放學怪早啊。」

迎面一名挑擔的農夫，黝黑而粗糙的臉上掛一副良善的歡樂，他向慕師傅問候。

「欸～，別提，我簡直是老糊塗，把個時間搞混了。那幫孩子怕我想起來反悔，一溜煙兒就跑沒個影兒，哈哈。」

「哈哈，您這是去小凡家？」

「是啊，畢竟是我的學生，總該常去探望。」

「嘿，您可真是個大善人，這外面人要淨像您似的纔好呢。」

「這是在外受了氣。」

「可不是～，聽傳外面鬧地震，一下把東西都震貴了不少。那店家死活不肯降價，但家裏人還逼得緊，欸呦，這就是拿刀子在我身上刮肉！」

「欸，這可是⋯⋯」

農夫搖了搖頭，做個歎息的意思，便辭了慕師傅。

慕師傅口裏呢喃：「這世道真是愈發的難啊。」而接著往外去，復行百餘步，農家的土屋已不見，兩座高山之間，樹林掩映，一條羊腸小徑曲折向前。他俯下身穿過遮擋的灌木，又左躲右避橫生的枝椏，土黃路上樹影婆娑，秘境一般。

不一會兒卽豁然開朗，慕師傅這便從新地到了老地。新老之別源乎驛道，近的一片卽新地，乃是後來開墾遷居而成，反之則是老地。前文已述王家村之情況，推之可得，留於老地的人家定少之又少，慕師傅常年往來，所見者不過三兩家。

沿著路徐徐的走，不一會兒卽至坂上，慕師傅對了一邊，遙遙的一個呼喚：

「小凡——」

農地裏的人影動了一動，似是擡頭，朝慕師傅招呼，而撂下農具，飛也似的跑至近前。待立定，喘息得均勻，慕師傅打量著眼前的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蒼老的眼眸中收不住的讚賞與關懷。

王小凡的父母於十數年前卽在外遭了難，於是他不得不成爲孤家寡人，與鄰家的奶奶相依爲命。由是他退了學，而慕師傅見他可憐，便時常來探望。

王小凡向他問候：「弟子見過師父。」

「近日如何？」慕師傅一擺手，示意隨走隨説。

「有勞師父牽掛，一如往日，」小凡説，「師父十日前送的豬肉，小凡已與奶奶燉了吃。」

「喔？」慕師傅問，「口味如何？」

「奶奶讚不絕口，説頭一次吃上如此好吃的東西。」王小凡至此向慕師傅作揖道，「弟子於此謝師父的恩惠，小凡——」

「欸～」慕師傅扶他起身説，「業已與你提過，你我之間，不消來這些。你小小年紀沒了父母，能將這家打理得如此已頗爲不易，我在你這個年紀，定是萬萬不如你啊，哈哈。」

「師父過譽了。」

「這天下不太平，你有這份純樸已勝過萬千人，」慕師傅説，「而今，山外奸佞當道，我曾與你提過，好人難做，壞人就要猖狂，整得廟堂江湖都烏煙瘴氣。」

「弟子記得幾句，」王小凡苦苦思索著説，「什麼剛倫敗壞，朋黨亂政之類，可惜弟子愚笨，不能理解。」

慕師傅瞥目而遙望，朦朧中隱隱的山麓，説：「你不解，衹因是困在這大荒山裏。——小凡，這天下之大，非仙人不能窮盡，三山三海、二朝五宗，各樣人生各樣事，互相摧殘或其樂融融，可比你在此耕地複雜得多啊。」

王小凡雙眼頓時放了光，説：「師父見過仙人嗎？」

「哈哈，當然囉。」慕師傅笑説，拍了拍小凡的背，「你師父啊，好歹在外面也做過官。這仙人啊，大隱隱於市，四海雲遊教你抓不著尾巴的總是少數，説不準，做個買賣就能碰上。」

王小凡微垂了頭，仍一副不可思議之貌。他的奶奶與他講過許多仙人傳説，什麼劈山救母、七十二變、長生不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死人也能教他救活來。若説無嚮往定是誑語，然自己注定不如忘之兄，家裏尚有人要他陪伴，卽有仙緣也必是不願離去的。

「小、凡——慕師父——」

兩人聞此皆是一個轉頭，這時他們已下了坂，處在田地之間的小徑。對這聲呼喊，二人再熟悉不過，慕師傅的笑更濃了幾分，王小凡亦衝著來人方向招手。不多時，那人站在身前，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她與王小凡年歲相仿，卻稚氣未脱，一頭長髮學著男子盤束在頭上，舉動之間盡令人莫名的可愛。

「熙麥！」

「呵呵，還是少年人有活力。」

柳熙麥先對著慕師傅行禮，再説：「家裏多謝師父照拂。」她雖不曾拜慕師傅爲先生，而他常來探望小凡，於是她亦同小凡稱呼之。

慕師傅自是「不必如此」云云，後説：「你與小凡都是不容易的，女子當家更是難上加難，力所能及之處，你們大可來與我聊，雖説半截入土，但還是有點兒積累。」

「師父可是要長命的。」小凡如是説，熙麥於一旁不住的點頭。

「仙人可以百歲而不死，我可不行啊。」慕師傅笑而後正色，小凡與熙麥見此也肅然做聆聽狀，衹聽慕師傅説，「小凡、熙麥，今日我來，便是爲了與你們聊些事。忘之的事，你們比我要清楚，雨宗雖是末流，放在凡間也夠壓倒一片了。以他的品性，下月回村省親，必不會輕易放過你們，你們倆要早做打算的纔好。」

「忘之他，下月就回來了？」王小凡暗呼不妙，心裏估算，而今已是月末，再做詳細的打算已是來不及。柳熙麥初聽得「忘之」二字倒有些模糊，心中浮現一影又難確認，乃説：

「那個『忘之，』是老囂張又沒用的⋯⋯」話未畢，便見王小凡輕輕的點頭，她就此記憶了那人的故事：王忘之曾是與她同小凡一齊住在老地的，因此他沒少與他倆一齊捱新地孩子的欺負，一日，偶有仙人雲遊，過王家村而相中了王忘之，一人得道，鷄犬升天，老地便僅剩了她與王小凡。

「謝師父關心，但小凡家裏⋯⋯」王小凡目露難色，柳熙麥也一副無奈模樣。他們是有家人的，故一人的脱逃不可接受，王忘之要清算過往的屈辱，找不見他們，便難保不對他們的家人出手。

慕師傅自清楚這點，而他旣至，必然有個打算，乃先對了柳熙麥問：「熙麥，我若記得不錯，你這名可是仙人所賜？」

柳熙麥點點頭，那是她幼年事，至今早已模糊了。

「那你便不消擔心許多，」慕師傅胸有成竹，「仙人賜汝名，就是與你結了一段因果，你若遭了不幸，他必有感知，雨宗不是霸道宗派，忘之對你便會有所顧忌。可⋯⋯」

王小凡哪裏不懂慕師傅的意思，衹聽他説：「小凡，你與熙麥不同，旣無高人庇護，且忘之早因那『雙廢』的名號對你更恨三分，你若留此，他無論如何定要了你的性命的。」慕師傅説著由懷中翻出一張寶鈔，「小凡，明日你便拿著它去城裏尋個旅店宿下罷。」

王小凡沒有接過寶鈔，行禮説：「師父好意，小凡無以爲報，但小凡家中——」話未説完，慕師傅便打斷説：「我清楚，你家的奶奶便由我接走，照看些時日，三五日後你回來再去我那兒接她就是了。」

柳熙麥立於小凡與慕師傅之間，目光來回的在二者間游移，盯著慕師傅手裏的寶鈔，她隱隱的預感，若他一走，也許再也不回來。想及此，心內便莫名的一股酸，逼得她要逃，可雙腿似樁僵著不肯移動。

王小凡聞此，登時跪地而向慕師傅一拜，起身道：「師父旣如此周全計畫，小凡再難推辭，此等大恩，若——」慕師傅再一次打斷他説：「沒必要來這些，你若好好的回來，於我算是最大的報恩了。」

「我——」

柳熙麥欲言又止，她不甚解自己發的這一聲，見二人皆回過來瞧自己，臉不禁的羞紅了。

王小凡亦是不解，而慕師傅倒很有意思的晃了頭説：「小凡，師父讓你孤身出村確欠考慮，爲師思慮之後，不如讓熙麥與你同去，她旣有仙人因果，危難關頭或可保你一命，至於她的娘親，則由爲師一併帶去照顧，如何？」

尚不等王小凡答復，柳熙麥便搶著謝説：「多謝慕師傅。」王小凡雖疑惑，卻不能説慕師傅的擔憂全無道理，且與熙麥一同走，也省得王忘之搞小手段，便説：「那便聽師父的安排。」

之後慕師傅如何隨二人探訪各自家人，如何嘮家常事暫且不表。待送走了慕師傅，二人也就分別，各自回家收拾行囊，預備著明日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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