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小时后，中城区，苍苍开着一辆面包车，驶进了一处角落。

“骨架世界”，

那是一间酒吧。

一块由各色宝石拼接而成的店面招牌，正静静地伫立在橱窗之后。

在那盛放私酒的瓶罐杯盏前，灯光停滞、融化，化作彩色的熔岩。

“骨架世界”，

一间买下了好几个楼层的，宽敞酒吧。

光明女神是它的股东之一，苍苍算是它的经理。

而它真正的主人——

柯罗洛，

一个涉世未深的文弱男孩，

正是那位已故的伟大诗人，《失忆城风土记》的作者——柯罗诺斯的孙子。

…

车停下来了，

夜晚的风吹着，雨水被霓虹点亮，像是一颗又一颗流星。

面包车上，星河璀璨。

“呀吼~我回来啦~伙计们快来帮我抬下人！因为爆炸，贩梦者大街都封了，我进不了诊所，只能回这来了。”

苍苍的语气有些轻慢，就像是在说笑一般，阐述着相邻几个街区之外的灾难，口吻半打趣地故作着放松，却始终，还是有些放不下的意味。

他的眉脚总有些不自然的皱缩，尽管没有命令，伙计们知道，这不是个能拒绝的对白。

然而，在另一边——他们的身体，

却全都缩到了酒柜后面，装作很忙，或是突然就昏过去了一样。

拙劣的演技，

时间已过午夜，对伙计们来说早该休息了，更何况今夜，他们本就是加班过来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柯罗诺斯的诗画展”，

他们才不关心什么诗画展，但，这多是个摸鱼打盹的好机会啊……

（二）

“透明的伞啊，”

“这雨，”

“还落在了谁身上？”

——柯罗洛

台上，柯罗洛正朗诵着一首俳句，

到场的权贵们纷纷鼓掌，

他有些紧张，朗诵的底气比平时弱了些，中途还不自信地挠了挠诗稿。

因这诗是他自己写的，而不是爷爷。

但权贵们还是将它盖上了柯罗诺斯的印章，长夜漫漫，在如昼的灯光下，他们欢笑着，享受着酒吧内珍藏的佳酿玉液；而这诗的标价牌，却被蓝丝的绸缎包住，塞进了一片漆黑。

或许他的朗诵，只是展览上一段“不可或缺”的背景音。

骨架世界，

回过神来时，这酒吧竟也成为了一间百年老店。

在最初，这地方只有两位股东：苍苍，还有他的爷爷。

只是呢，

过了短短两年，苍苍便在外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跟他有染的人太多，不乏什么达官名流，叱咤风云的硬茬子，导致他不得不出让一些股权保命……混到现在，已经成功地从一名大老板，变成了什么活都干，跪等工资活要饭的经理了。

幸好另一半股权，被爷爷一分不差地过继给了柯罗洛，不然这地方，可能真的会失去它原本的记忆：

记忆，

骨架世界并不只是间酒吧，更是一处博物馆。

一把“伞”，

一把经典、老旧，松动得有些吱呀作响的伞。

时间逐渐将这里侵蚀，雨伞被缝缝补补，原本精致牢固的伞骨已经磨损了，被换成了廉价的替代品。

今晚是一年一度举办展出的日子，本应再精心装点一番才对，

然而那向外的落地窗泛黄了，窗外的街景，也似乎比从前的更加嘈杂、无序了些，甚至还能看到远处贩梦者大街的火光……

柯罗洛索性取来一副墨绿的门帘，挡住了将店外的景色。

又拿来几座木墩，水缸，往其中安置些碗大的莲花、藤蔓，筑一段柴垣，拉暗整个酒吧的色调。

只为了让这氛围与屋里原有的那些苍老物件共鸣，让那些瓶瓶罐罐之上原本被称之为“裂痕”与“断口”的东西，反向成为一种装饰。

柯罗洛很有装饰的天赋，他也热爱着这里，在他做梦的时候，会不时地看见酒吧，幻想着那些他降生之前的繁荣。

然而他知道，

或许只有破败，才是一切事物为人所知，并逐步迈向永恒的起点。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遮掩，去遮掩掉店里那些……破败的痕迹。

只是很多地方都已经损坏了，他修不起。

与此同时地，柯罗洛招待着那些到场的权贵们，他们热情高涨，从他们那些欢饮达旦的口中，柯罗洛得知了今年展会拍卖的交易额：

那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永远在不断膨胀的巨大数字。

“…”

柯罗洛微笑着，灯光柔婉，轻抚着他的头顶，黑色的长发下垂着，被来往的过客们挑弄后，已经失去最初的干练，变得散乱起来，一双金黄的大眼睛似有暖光流露，然而那眼神不清澈，带着几分朦胧。

终于，他有些疲于应付了，

权贵们夜夜笙歌，不为他，那机会他也抓不住，

于是他幽幽地叹气道，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转身便走出几步，似要离去，背着店里的点点暖光，柯罗洛暗自扔掉了自己那叠名片，

失望，让他锁住了上楼的门。

…

…

然而，

在那扇门后，柯罗洛最熟悉的自家露台前，

在山之侧，

在雨之下，

在一双温热的手中，

他闻到了忍冬的花香。

“柯罗洛，那最后一首俳句，是你自己写的吧？那可真是一首好诗呢……”

“至少我很喜欢，写得真好，对吧？”

随着那香味，循着那声音……柯罗洛发现，在自家的阳台边，竟不知何时地，多出了一个人：

一名男性，青年，

柯罗洛从未见过他，

只看到他孤零零地偏立在那里，墙根处，像是个独单的孓影。

金发，白肤，一双灰色的眼睛，在灯光那不充分的渲染之下，阴影勾勒着他的五官，却不显得硬朗，而是风逸，有些温润，又有些冰冷——好似一颗宝石，一颗介于“锐利”与“敦实”之间的灰色水晶。

柯罗洛本有些惊讶于他的存在，然而，似乎在看清了他那双眼睛之后，柯罗洛的恐惧竟也被模糊了，

“就像一对纯净的灰水晶，不是吗？”

那双眼带着一半透明的深邃水纹，随着街上灯光的转移而流动着，通体澄澈，却因为镶在眼眶而内敛了闪光，只是默默地、被动地映射着更深处——

更深处，或许就是灵魂的颜色。

那个灵魂模糊了柯罗洛的知觉，随即，将手中的礼物送给他。

一串忍冬花，

一个似乎想要安慰自己的拥抱，

以及一句肯定：

“柯罗洛，你很厉害了，我相信你。”

这陌生的感觉令柯罗洛满足，雨声之下，一个不经意的测转，他发现了灰水晶的名字。

那名字，被写在了诗会的邀请函上：

“因斯尔特”。

（三）

与此同时，酒吧一楼，舞池中心。

悄悄地，

展会的主导权，被酒精抢走了。

“嘿嘿，快溜啦，因斯尔特~”

苍苍的眉毛勾挑，笑得几分顽皮，找准时机，他带着两人绕过人群，进到了一处隐秘，同时又清雅舒适的里间。

苍苍，因斯尔特，兜兜，

还有一只趴在茶几上，脸圆得要死，看起来还很————很！！！厉害的黑猫。

在黑猫身旁，一双蓝色的义眼。

“你这双蓝眼睛好漂亮啊，因斯尔特……就说，既然强盗已经不在了，这宝贝我就还给你咯？”

苍苍打探似的说到，他的笑容像是被定格了，有些僵硬，心思蛰伏着，等待着因斯尔特的回答。

他知道这眼睛是因斯尔特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或许——他比因斯尔特更清楚这东西的价值。

那原本是因斯尔特母亲的义眼，很多年前，被母亲转移到了因斯尔特的身上，闪蝶觊觎着它明艳的色彩，便安排了一场“事故”，让母亲横死，因斯尔特少了一双眼睛。

但如今闪蝶已经死了，他的丈夫：光明女神也遁去身影。

苍苍就把它“拿”了回来。

因斯尔特又怎能知道呢？

这双义眼，其实来自于“海”的技术，甚至还需要用到一些……外星的材料。

“劳您费心了，苍苍大夫，只是……我暂时保不住这东西，希望您能替我保管。”

如此，因斯尔特诚恳地说到，这份诚恳倒像是苍苍硬塞给他的，那双大眼睛的提示太明显了，因斯尔特毫不费力便能猜到，道出了苍苍想听到的答案，

“只是相对地，我们希望，您能告诉收留我们的原因。”

因斯尔特进一步试探，就在苍苍笑容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或许又更了解了一点，领悟了一点：

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的价值。

所以，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他如此地想到，便向眼前这位——那对蓝色眼睛新的“监护人”，提出了交换条件。

多么合乎情理又据理力争的要求啊，

说话的人又怎么知道，这也是苍苍想听到的东西呢？

…

附和着窗外的雨点，音乐渐渐在内室之中响了起来。

那是一首听起来有些空洞与寂寞的歌，失忆城将这种风格，称之为——

“梦幻”。

“因斯尔特，你觉得你是个感性的人吗？还是说，是个理性的人呢？”

苍苍的声音轻缓，平和，跟在那歌声的后面，声色竟出奇地一致，就好像他自己也是个歌手一样。

“啊？苍苍大夫？您问这个做什么？”

“你被需要过吗，因斯尔特？”

因斯尔特被这迷幻的氛围整得有些茫然，他本以为，接下来的对白应该是一板一眼，白纸黑字的证据。这突然之间，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甚至应不应该开口，

尽管，他觉得自己必须得知道，苍苍收留他和兜兜的原因。

“钱，”

苍苍抓住了这个茫然的空挡，说了一个字，

一个很现实的字，瞬间将因斯尔特从缥缈之中拉了出来。

“安全，”

紧接着，苍苍又说到，

“资质，工作，权力，容貌，身材，再加上一根完美的钉钉呢……这些东西，能让别人为你着迷，变得‘需要’你么？”

苍苍的语义有些空泛，他看了一眼因斯尔特，但很快，那眼神便移开了，目光在那两人身上停留还不过几秒，竟不如那只黑猫打鼾的时间。

或许，因斯尔特本人的价值，并不是苍苍的目标。

这毕竟是个酒吧，在很多宾客不会进入的角落，柯罗洛并不会装点，原属于酒吧的灯红酒绿，在这内室之中滋长、沉淀着……

“苍苍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准这种感觉，因斯尔特，只是你正在被需要着，被需要着——这一点，被我发现了。”

简直就是屁话，

就好像苍苍是个乐子人一样，冒死，他冲进了一片混乱的下城区，救出这两人，就只为跟这两人讲一个谜语。

因斯尔特正在被需要着？

当然了，他再穷也剩一分钱呢，

有钱的人，便被城市需要着。

还有贷款哦~

然而，

除此之外，

还有什么重要的人，需要着因斯尔特吗？

至少他本人不知。

苍苍没说，只字未提。

只见得他暗自的笑容，周围那些令人麻痹的音乐，以及因斯尔特的困惑。

哎——

这雨真是没完没了啊，看样子，今天是停不下来了。

酒吧的露台上，一定也积满了水。

透着一股中城区特有的怨气。

将我的记忆，也渐渐溶在这里。

……

内室的门应声开了。

柯罗洛走了进来，

然而看他的表情，就好像是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样：

满脸震惊。

因为这是他和因斯尔特的第一次照面。

然而，

在看清楚因斯尔特的脸之前，他就发现了，他却发现了，一对灰色的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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