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幡海铃享受到少有的安稳。尽管她为了不打扰椎名立希，径直睡在躺椅上，怀中搂着一份毛毯，注视起先前被自己熄灭的壁炉——零星的火点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安顿之后，她即刻便被倦意包裹，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不时挂念，薄墙之后已然入睡的椎名立希。她先前留下的指印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深入了半寸皮肉。她只好拉起毛毯，遮住脑袋，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倘若探究到底，她作为感受者，实在说不清楚。

单衣椎名立希带着和她伴身的情感，乘着小艇，在银纸般剪碎的星星下，驶入幽静的孤岛。自己应该为此感到惶恐吗？无论如何地假设，今日夜深，不出答案。聆听起窗外的海风，记忆中的可怖消失不见，反倒给她一种安心的错觉。

翌日，八幡海铃起了个早。衣衫黏稠地紧贴在前胸，脖子酸疼，仿佛身骨随时都要散架。卧室门仍旧紧闭，门缝下满是漆黑，显然立希还未醒来。她盼在门框外，轻轻推门，规律的呼吸声下，立希面向床的里侧，瘦细的四肢蜷缩在一起，奇异的睡姿，如同刚刚降生的婴儿。她睡得很熟，轻微的声响丝毫唤不醒她。海铃眨了眨眼，站在远端瞧了一会，嘴角闪过生涩的微笑。

她的思绪因为空腹感而抽离开来，不再去瞧立希压在枕下的长发，关上门。昨晚的少食迎来后果，她做了一份简易的早餐，吐司夹果酱。海铃光顾着缓解饥饿，就连果酱的甜味也没品出来，大口嚼了几番，却只吃出食物的僵硬。

将灶台清理之后，八幡海铃来到岛的北侧，站在凸起的石面上。自己尤为喜欢五点的海平面，显得稚嫩，如同隔着块戳破了洞眼的幕布，密密麻麻的浪纹浮现起金黄。偶尔有海鸟自头顶而过，留下刺耳且恼人的怪叫。海铃瞧着天际线，试图从刚睡醒后残存的陈腐中脱身。她揉了揉眼皮，只觉得自己处在油画中，只是说不清是哪位画家，究竟是什么画名。

不同于之前，思绪很快被昨夜缠绕，她反复追寻、品味——明明只是不到一天前的事。椎名立希的喘息、自己的回应、烟灰那恼人的臭味、残留在窗沿的鸟粪。短暂的时间内，一切如同她脑门渗出的汗水，不停地抖落出来。

远端的海与自己对视许久，直到一串脚步声传自身后。

“你平时也是这样早醒嘛？”

她转过头。立希正站在近处，衬衣单薄，在吹不尽的海风下，仿佛要将整个人一块卷走。

“看运气吧。”

“运气？”

“人要早起，自然是需要一些运气的。”她顿了顿语气。“睡得还好吗？”

“还行。”

“做梦了？”

“没有，我很少做梦...就算有，我也记不清楚了。”

“和我一样。”

“倒也不是件坏事，从睡着到睡醒，这一过程更流畅了。”

她见立希不断按压着脖侧，刚想开口询问，对方却先一步解答了疑惑。“应该是有些落枕了。”

“最好去热敷一下。”

“嗯...”应答过后，立希不再说话，鼻息在海浪的拍击下微弱无比。似乎是站累了，立希蹲下身，坐在脚跟上，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向两侧颠倒。虽然看不见，海铃却觉得她们始终在看同一处海面。

她用指头扫掉残留在衣衫上零星的烟灰，思绪不合时宜地带她重回昨夜，不断地想着：

只是一场梦又该多好——起码，自己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倒带。

“你这样天天看海，不会觉得腻嘛？会反胃吧。起早就为了站在这儿、在塔台里、卧室中，凝望四周却只有大海...你真的呆了这么长时间？”

“真的。”

“为什么？”

立希不解地问道。

她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摇摇头，轻叹一声，垂下脑袋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直到大洋上方不停涌现的海鸟的高鸣，她用指尖敲点太阳穴：

“我们也只是做过一次，还没有必要分享一切吧？”

立希的空白如同憋了一口长气。冰冷冷的句子被掷向半空，她转身往灯塔走去，留下立希独自凝视她的背影。

“等等...”海风将一搓碎发吹在前额，立希跟上她的步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海铃没有回应，脚步却停了下来。

“我只是随口说的...就像问今天天气如何。又或者早餐吃了什么。都只是随便寻了个话题罢了。”

海铃维持了安静。机械地转身盯着她。

“我以后不再问你了。”

“嗯。”她点头，眼神如同崭新的画布，一片空白。

“你昨天说了很多梦话...许多许多。我恰巧听见了，便以为清醒时的你，也同样愿意分享过去。”立希抬起脸颊，迎面与她正视。“说是梦话，其实只是些零星的单词，可你说了很长时间。我接了一杯热水，见你安静下来后已经变冷了。”

“我说了什么？”

立希的叙述进入她的心中，眼里多了苦涩。

“关于演出。我想这对你而言相当重要。以至于，你在梦话中也要不停围绕这段过去。”

“也许吧。”她自顾自地走向建筑，倚在门框，飘忽着回答。

“不过...至于你说了什么，我大抵都忘了。忘得很干净，在我醒来时已经不剩什么。”

立希跨过虚掩的木门，径直走入房内，在过道转了个弯，消失在视野中。

吹着海风的间隙，她不禁去想：

真的忘掉了吗？

她跟上了对方的步伐，立希正在灶台煮开水。见她也进了厨房，立希便问她咖啡的包装在哪儿，表情满是轻松，仿佛先前的对话从未发生。

速溶和咖啡豆，这里都有。

海铃回答。

“还是速溶吧，比较习惯。”

她点头，从木橱柜的上方取下一份纸盒，里面装着许多长条形的塑料包装，不知名牌子的速溶咖啡，一旁还放着磨豆机，花纹与年代的刻痕并存。

“不喜欢喝现磨的吗？”

“并不是。”立希拆开包装，沸腾的水壶很快传出声响，奇怪得如同动物尖叫。

她没再接着问，在厨房里扫视了一圈。

“你喝吗？”

“当然。”

海铃走到橱柜前，从上方取下了几份奶精与一份装满了方糖的玻璃罐，又从碗柜里取了两个黑色马克杯。

“你有考虑过到美国后的打算吗？毕竟你的行李大概也丢了吧。没有护照，没有钱包，总不能藏在那里吧？”

立希犹豫地低下头，像是小猫般小口嘬着咖啡，不时去理头发。

“难不成你没有考虑过吗？还是说，就算当时得不到答案也要上那艘船？”

海铃及时地停止询问，揉了几下眉心，见她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

“你说的对...在日本我有家人，可我还是走了，抛下他们，就连联系方式也丢了。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吧，甚至很难以理解。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我在购置船票时，总认为自己会在驶离港口前找到答案，你知道的，在进入公海的那一片刻，我期待的答案会自动的蹦入大脑。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躺在船舱里，还是硬板的床，第二天起床全身都不舒服。也许是要等到目的地后呢？我真的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讲。”

“没有跟我讲的必要。”海铃见她怔仲的模样，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就连那天从海里将她捞出来时，也没出现这般表情。眼眶模糊一片，瞧向遥远的海域。“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就算此时此刻摸不清意义，但足以令你踏上大海，我想它就藏在你的脑袋里。躲得很深，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的。”

“嗯。”她无力地回应，挂着勉强的微笑。

“咖啡还行吗？”

“说实话？”

海铃点头。

“很难喝。”说完却还是将杯中的剩余饮尽，大量的苦涩入口，她的下颚止不住颤抖。

“它只考虑提供足够的咖啡因，一点也没在味道上打量。”海铃伸手，想去摸她的脸颊，却被立希向一旁避开了。

“做什么？”

海铃语塞，掩不住的尴尬很快又被化解。

“没什么。”

“抱歉...”她意识到了什么，悄声回应了先前的动作。“只是条件反射而已，加上我很少与人有这种肢体接触，难免会有抵抗的反应。”

“我也是...努力克服了很久，终究还是不习惯。”海铃的眼神向下低垂，不再看着对方。“我以为你会接受这种安慰...就像我遇到的绝大多数，并不抗拒。”

“我只是不习惯，或许几年后我又会喜欢上呢。在洛杉矶的某个公寓、又或者是丹佛的高原木屋中，喝着同一杯，味道极差的咖啡。”

“这是你设想中的未来吗？”

“也许吧。”

于她而言，椎名立希是她所见过拥有最强烈情感的人。或许因为自己并未认真接触过许多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影，在水潭中留下一道涟漪。扩散后便消失，仅此而已。立希的存在犹如被锁链缠绕的船锚，坠入地底，永远留下自己的记号。

气氛陷入了无尽的迷茫，她及时告退，从地下室中拿出新到的软橡皮，回屋，却见立希已将自己蜷缩在躺椅中。盯着那台小尺寸的电视机，没有播放，屏幕漾起恼人的雪花，伴随着有如落叶的沙沙声响。

“不要忘了...那件事。”

临走前，立希转过身来指向她。望去深邃的眸子，眼神中的涣散在此刻一扫而空，她起身，走到海铃的身前捧起了右手，进而握着捏软橡皮的手。

“好粗糙。”立希平静地描述，仿佛视线与触觉调换了身份。“像是粗麻绳会留下的痕迹...还有刀割的印记，不像二十岁出头的人。你作画便是用的这双手？”

“我也只有这双手了。”

“人说过去的每个阶段，都会在手上留下痕迹。”

海铃默然，划线太多，太实在分不清每一条所代表的，是成人、十四岁、又或是某个不知名的星期五。她不禁揪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掌，纤弱的皮肤陷入便是骨头，嵌得生疼。细碎纵横的纹路，没有一条与自己一样。

“太用力了。”立希咳嗽一声。“你自己不觉得疼吗？”

见对方松手，她拨弄起海铃的头发，将紊乱杂起的地方一一理顺。顺理成章地，海铃那不知为何的悲剧借着指尖接触，深入进她，并非剧痛，绵延许久，敲打着她的身躯。立希将她的脸扳过来，柔弱地将彼此的额头紧贴，触碰鼻尖，张嘴合嘴，传出微薄的一丝热气。海风吹打着门板，太阳藏在云层中，透过缝隙洒出几道光束。

立希悄声问能不能吻她，如同剧情终于结束了铺垫，眼睛们投向彼此紧贴的脑袋。海铃钳住她的手指，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倘若我们接吻，一切就不一样了，就像被人看过便丢进垃圾桶的烂俗影片。

“你说...这该不会便是，‘你知道的’。”

立希小心翼翼地，如同道出禁忌般。

“那就更没必要说出来。”

“可是。”

“如果我说出来；就连你也会记恨我的。”

海铃推开窗户，清晨的海潮凉爽宜人，待到大脑逐渐清醒，她又看了眼伫立在原地的立希，却见对方又坐回了沙发上。她不再说什么，径直上了塔顶。如同往常那般做着一道道的检查，收音机再度开播，一段杂音过后，她扭了下老旧的天线，人声逐渐替代了嘈杂。

或许是这座岛昨日往日本浮动，操着日语的播音员出现其中，念着无趣的晨间新闻，企业广告接踵而至。她不一会便关掉收音机，寂静与闷热钻入每一寸肌肤，她揪起衬衣，不断去抹冒汗的额头。既然无事可做，海铃又看向那几份塑料水果，将它们摆成复杂的前后组合。抽出画布，拿起铅笔，将自己彻底放空。

一月八日

到达北海道时已是深夜。她不舍地穿上冬装，慢悠悠地从温暖的车厢中抽身下车，与同行的成员搬挪行李。她拎着琴盒，空出的手悬在嘴前，不断吐着热气。今天放晴了一整天，室外冷得如同坠入冰窟，只可惜错过了冬日气息的黄昏，八幡海铃需要它来见证心口焚烧的喜悦。

安顿下来，她点亮了一盏台灯，掏出笔记本，旅店的钢笔怎么也甩不出墨，她便只能用铅笔写。她的文字更多如同跳跃的阶梯，笔迹时而潦草，时而端正。记录的日子亦是如此，有时过三天一写，也有过一月再写的时候。

她又回忆起，乐队成员与自己描述，车子与嫩粉的黄昏搭肩同行，融入地平线中，替代夜晚，与不断逼近的荒芜感。她不断用笔敲打着面颊，思索着，演出三天，接下来自然还有时间，只希望明天、后天不会降雪。

海铃写到此处便深感疲惫，索性将铅笔一抛，披上大衣，将房间灯熄灭，从民宿的木阶走下，顺着雪中的寥寥脚印去向城镇中心。一间书店门外留有灯光，如同飞蛾，她凑到了凄冷的亮光下，一边吸烟，一边打量着玻璃内的店面。书丛被可怖的黑暗笼罩，她眯起眼，却什么也瞧不清。

一位打着纸伞的老者从她身后路过，悄无声息，像是游离在现实与虚幻的鬼魂。海铃冲那人点头，他却好似全然没看到，拖动着双腿向街道尽头行去。海铃将烟蒂碾碎，再看已经不见了身影，她只好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停在青铜的路灯下：

杂乱的大脑无时无刻都在思考，可至于是什么，当她静下心去拆解——除了背后的一片汗渍外，空空如也。

住所在月亮的方向，她看向来时留下的轨迹，这才发现自己已走了这么远。靴子的硬底踩在刚积攒的雪面上，除了风声以外，沙哑的践踏声。偶尔踩在暗冰上，传出清脆的断裂声。

海铃继续走着，直到一阵胸闷找上自己。她嗔怪自己呼吸太着急，似乎有什么压力正贴着气管，咳嗽了几声，不见好转，她只好找了一处石阶，将表面的雪抹去再坐下。远端是沉浮在风雪中的山脊，与尚有零星路灯的镇上不同，山被一望无际的黑夜包裹，仿佛进入其中的光都会被瞬间剥夺——月亮也无法触及的遗弃之地。

转瞬即逝的光点，不知是迷失在雪夜中的护林员，或是即将熄灭的火星。海铃不再去想，双耳被寒风吹得麻木，她赶忙将捂热的手掌掩在耳前，好似有可怖的声响围绕在四周。住所就在不远处，门外悬挂着老旧的柴油灯——那是一块路灯涉及不到的黑暗，仅靠它来提供唯一的光亮。整整齐齐的两道脚印，浅一点是离去时留下的，已经被降雪所掩盖部分。海铃走到木阶前，吹了这么久冷风，先前的睡意反倒一扫而空。她扫去外衣上的雪渍，坐在床榻一侧，找到一罐啤酒，尝起来居然是常温的，她皱了皱眉，将剩下一大半的啤酒放在床头。

山林与月亮将困意囚禁，她只好躺着，构想着明日的演出。

之后呢？

如同触及人的禁忌，她翻了个身不再去想，很快便睡去。

*

午后的海面不再起风，木栈旁停靠的汽艇停止了摇晃。海上随处可见乳白色泡沫，暴露在阳光的溅射之下。

阅读一个人的日记，更像是在欲望的边缘敲击。如同在与它的主人进行对话，每一页纸却又是不同的人。椎名立希模仿起她的口气，仿佛心中念字的人不是自己。与其说是日记，海铃的文字更像是写给未知的信件，字行中填满向收信人阐述经历的表达方式。也许用“故事集”更能形容她的文字，笔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被她在高处凝视的人。每一天的字迹都有少许差别，却有一点一成不变：

克制！克制！凄冷的克制！

八幡海铃犹如一个被切除情感部位的人。

她读了几页，脑袋扎进被褥里，将无形的目光隔绝在外。直到眼睛酸疼，这才舍得放下海铃的日记本，环视之下，周遭布满了她的物品。门后挂着防风衣，留有一道裂痕的护目镜，贴合在书籍中的书签，身上这件大了点尺寸的衬衣，以及手中的日记。望向镜子，还是熟悉的面孔——她还是椎名立希，眼神却多了瑕疵，被欲望精心雕琢的作品：窥视。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将日记放回抽屉，按照先前摆放的模样，斜侧着，还不忘将钢笔扣在封面。心虚作怪，无论如何还原未被触碰的场景，她始终认为海铃仍能识破。一想到这里，喉咙泛起的燥热令她无法再在卧室中停留。她换了件衬衣，踱步至木码头前，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着海铃是否已经在灯塔顶端看见自己。

无风的下午只剩近乎遭到扭曲的热浪，就连海鸟的叫声也失去了生机，扯着自己那副干涩的嗓子。她坐在码头边缘，小腿没入海面，水温在此时相当凉爽，日光晒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索性就合上双目。

在炎热的太平洋中思考北海道的雪夜，弯曲的空气中，思绪中混杂了一丝魔幻。她躺在炙热的木头上，仿佛温度已经与血液融合。自己常常听人说，偶尔要将自己放空，或许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有机会去实践。海水不需要与货轮扯上联系，而她也不需要考虑明天，究竟要为什么而忧虑。

“你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有鲨鱼跑来吃掉你的腿吗？”

海铃穿了一件灰色的大寸防风衣，里面则是朴素的白衬衫，手里拿着一份钓具，金属部分已经生锈，大概有些年头了。她站在码头的远端，冲立希喊话。

“那就让它饱餐一顿吧。”她说，却不敢与海铃对视。毕竟，窥视过去的行为还没翻篇，若是与那双深邃的眼眸交互，保不齐，一切都藏不住。“你要出海？”

“海钓。”她斟酌了一番，走到立希面前。“一起去吗？”

立希抚摸起晒得滚烫的脸颊，瞧向在细浪中原地漂浮的小艇。

“走吧，反正被困在岛上，也没什么事做。”立希点头。“只要不去太远就好——就在附近这里，能看见岸上最好...”

“你知道的。”她坐在小艇的一侧，摆弄起那份老旧的渔具，好像它有独特的魅力般。“我可没有逼着你去。”

“我知道。”立希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踏进艇内。

海面的寂静很快打破——船尾的螺旋桨传来噪音，如同一只将死野兽前的嘶吼声，灯塔在缓慢地、异常平稳地向后远去。随着马达的不断提速，原先的一丝微风瞬间变幻，似乎无论朝哪个方向去都是逆风。海铃站在小艇中心，手中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立希问她最后要开多远，声音却被潺潺水声与逆风盖住。

“你都钓过什么样的鱼？”见她仍是一脸茫然，立希只好凑到她的耳旁再问。

“一条也没有钓上过。”她的语气飘忽不定，头也不偏地注视前方，驾驶处前方的玻璃挡板满是水雾，就连因风飘拂的头发也多少沾了海水。

“从来没有？”嘈杂环绕，最随意的提问在此时也显得歇斯底里。

“确实没有。”

“真的？”立希蹙额凝视，打量着据她所说的那副——“从未开张过的钓具”。上面的锈迹之多令自己感到生理性不适，她拭去额头上的汗，在如同离弦之箭向前奔驰的小艇里，需要不断保持下身的重心。艇的顶部如同破入水面的剑尖，乳白泡沫在浪花的倾泻下甩在身后。她再度看向留下的水纹，一路减缓，直至从她的视野中离去。

海铃扬脸向她转去，注视片刻，光怪陆离的反射光与归于细微的小岛之下。一阵恍惚吹过，她产生了一种升华感，仿佛自己不再凝视向前无限延伸的海平线。孑然一身的人，她的眼睛、她的话语、她那藏匿于夏日下的影子、她在雷声前蜷缩于被褥里的躯壳、还有那藏于言表的悲伤漠然。

椎名立希的存在在她看来竟是那么蹊跷，没有一丝征兆，如同骤然落下的一场暴雨，将她沉溺其中。自认为不会受其影响，可她的存在又是那样的立体，气息、言语、目光与容貌，心中辽阔的沙漠下燃起了火丛，烧得她喉咙发涩。她的气息逐渐狼狈，浊重地呼吸，自己明明滴酒未沾，过去入醉的沉重感布满了脑海的每个角落。

小艇在原地漂浮，关闭马达后仅剩唯二的声响——拍打着船身的细浪与近乎停滞的海风。她瞅向立希，短暂的一瞬间，自己仿佛听见对方的心跳，耳侧的碎发在炙烤下氤得亮丽无比。

“你在想什么？”立希看向那双茫然的眼睛，她时常认为对视有时比对话更能有效沟通。千百个男女的目光，其中闪烁的无非是未来或过去，但海铃并非如此——她总是显得缺少什么，像是情感，又像是经历。总之，人们那黑白或是五彩的画布，而她眼前只有空荡荡的画架，冰冷的金属如同她平日的语气，就连画布也不曾留下。

“你...”她端坐在船头的扶栏前。“但又不仅仅是你...立希，来自哪里，身体里储存的关于过去的回忆。我想记录下的，远远不止你的表面，但我无从下手。”

立希接近后握住她的手腕，海铃正不停地颤抖，抵触地挣脱出来，眼神中与其说是厌恶，反倒更像是条件反射。

“我？”她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看向海铃。“你根本就不值得这么做...你愿意如此正视我，无论最后的画作是简约还是繁碎，我想这对我而言都足够了。”

“立希...你独自一人去到阿拉斯加，孤苦零丁的，有这幅画也算是一种陪伴吧——和自己一同走向未来。这可能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而我不确定，无论回到日本还是继续去向北美洲，你都不再可能是这灯塔里的立希了。我替你记录下来，送给你，等你哪天忘记我了倒也还有机会想起来。”海铃捂着嘴，发出苦涩的笑声。

“不会的...不可能的...等你离开这里，再去...天知道我之后会在哪里呢。”她眨了眨布满迷茫的眼睛，眺望东方的海平线。“总之，你便去西雅图、加利福尼亚、波特兰这些地方，打听我的下落吧。”

“阿拉斯加可比这里冷多了。”

她弯下腰带起一捧海水，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等着，直到海水全部从指缝中流尽。

“你对我而言，全然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大抵是我接触的人都是些虔诚的教徒吧，只有你...一个我相识不过几天的人，愿意把那种事摆在我们眼前。”

“那种事？”

“那天晚上的事。”立希的双目炯炯闪烁，仿佛道述出这几个字便用尽全身精力。

“做爱？性？无论你想叫它什么...我们也不是什么在书和电影中窥探的高中生了。直接讲出来最好。”

“但是...这于我而言，远不是什么能随意谈论的话题。”

“我明白。”

立希侧过脸去，脖子如同缠绕一簇火苗，烧得她止不住地流汗。

性的回忆不应该是快乐的吗，即使是面向异类肉体的痛苦，也应该是兴奋地接纳。至少，在书籍与荧幕的呈现中总是如此，人们如同模仿拉丁舞的激情去看待做爱。古怪地，当她回忆起八幡海铃，那一具在傍晚海面前的裸体，浪潮遮盖下微弱的声音。如同长满棘刺的肉体，将痛苦深深地泅进自己的过去。等到激情退潮，失去麻痹剂的人只能等待，直到这份痛苦恢复原本的模样，硬生生地掐着，承受。

“我有一种预感...这很疯狂，但却完全不像假的。”

她摆出一副看透未来的表情，直勾勾地注视海铃的眼睛，空洞的眼与留有灵魂的眼还是能做到最基本的交互。

是什么？

海铃在心中抛出疑问，晃晃悠悠地掏出香烟，她的心中烦躁无比，急需借用外物进行缓和。

“你会把我写进日记里么？”

立希突然问道。

“我已经很久没写了，现在不会去写，以后则更不可能。”

“为什么呢？”

“不需要有原因，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越是解释，越是弄得满手肮脏。”

海铃吸着烟，一股莫名的、无来由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转头看去，立希站在船尾，眺望那轮不断迫近海平线的太阳。

返航时，立希抓起那副铜锈点缀的渔具，问她是不是忘记此行的目的。耀眼的夕阳之下，灯塔顶端的反光镜在远端看仍旧晃眼。航行在凉爽的海风与逐渐遁入漆黑的海面中，她一扫午后的嗜睡感，趴在船侧。

“海钓？倒也不重要了。”

“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做爱？也许吧...再说，你不可能真指望这个老古董能钓到鱼吧？”

潮骚如同在心中抓痒，仿佛那一遍遍拍打岸边的并非潮水，而是吃进身体满是甜腻的欲望。海铃又点了支烟，第一截的灰烬飘入海中，她停下引擎，沉寂的面容下蹦出一丝抓狂。

“在海里发生的事，最后只会留在大海里。”

立希认为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在迷离与清醒中寻找落脚点，如同美术馆中的一场大火，华丽的颜料在燃烧中解体，灰迷的烟雾缠绕住自己。血管里流淌的，仿佛是人身上最纯粹、鲜腥的味道。她没有丝毫抑制爱欲的动作，它以无法阻挡的速度，由内而外，将自己包裹成遭人鄙夷的模样。

至少在这个孤立的世界里，只有椎名立希愿意同自己做爱。倘若真的尝试描述，也不应该用纸与墨来写，语言的陈述成了次品。身处在细微的颠簸中，她毫无保留的去吻立希的前颈、耳垂，再到侧肩，直至她看向立希那对颤抖的手。她很紧张，光是解去衬衣扣的动作便重复了无数遍。面向夕阳，温润的皮肤下拦着她即将超负荷的心脏，海铃俯下身，贴在她泛粉且不断颤抖的左乳。她抬起头，看向立希的眸子里，倒映之下，除了延绵的大海外，只剩下自己。

“你看到了什么？”立希问。手指在她腰线附近不断安抚。

“你的眼睛。”

“里面是什么？”她的语气逐渐飘忽不定。

“不重要了。”

一月三十日

自从演出结束后，八幡海铃便在这个小镇里住下。接近整月的留宿后，她似乎更习惯沉浸在深冬的阳光中，在积起银装的杉树中穿梭，与荒冷的凄凉拥抱。她立在阴影之下，大风如同刺针一般嵌入面颊，远处蜿蜒的马路驶过一辆轿车，她望向停滞在半空的灰白尾气，仿佛在提醒自己，始终是要回到城市，或许是明天、这周日、下个月。她的口袋中还放着被撕碎的铁路车票，发车时间为两周前。海铃也是乐队中唯一留下来的，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将人压至无法喘气的冬天。

沿着雪地中落下无数脚印的路径，穿过暗无天日的杉树群，民宿后方的木头围栏就在前方。左侧留有一扇门，没有装门锁，而是用自行车锁扣住。她掏出钥匙，站在后院吸烟，直至将尽一个月，她仍旧未能习惯让大脑处于这般放松的状态，仿佛只要不去存储想法，便会感到惶恐。

海铃将烟头碾灭，掷入烟灰缸中，又脱下外套，将雪拍掉后才进屋。她打开收音机，晨间的电台正在播放协奏乐，她开始整理床榻，又将昨日烘干的衣物一一规整。比起都市中被称作家的高层公寓，这座身处野外的平房更符合她对“家”的要求。冰箱中仅剩几枚鸡蛋，她便做了份简易的炒蛋，配着刚泡的劣质速溶咖啡，坐在床边的餐桌前用餐。空闲之余，她翻起那份早已看过无数遍的旅游手册，足以挑起兴趣的地点都被她打上了叉，表示到访。咖啡的苦涩上头，她似乎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北边已经呆了足够长的时间，嘈杂与琐事在呼唤自己。最后在镇上的几天异常混沌。海铃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直到那个周六主唱打来的电话，她这才搭电车去到城郊的车站，买了一张回东京的新干线票。

在结束了无趣的等待，第二天的清晨便拎上行李，早早去到候车厅等待列车。身旁的座位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人，皆是学生模样，她去站台一旁买了一杯咖啡，味道却与咖啡机中并无差距。直到发车前的三十分钟，乐队的主唱又来了一通电话，海铃当时正趴在行李箱前，并不舒适的睡眠令她即刻惊醒，接通了电话。

三月的演出取消了，除了在城市中零散的驻唱，主唱说直到六七月才会有新的安排。

“田中说你最喜欢大海了，下一次的演出正好要去的是海边。”

海铃皱眉，凝视许久站台外的飘雪。

“他在说些什么鬼话？那家伙是在给我造谣吗？事实明明正好相反，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大海。”

她将烟头掷入前方的轨道中，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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