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在深夜的寂静中，对着她说些商场里的见闻，那些琐碎而温暖的小事。虽然黎落从未回应，但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今天有个小女孩，非要给她妈妈买和你身上这条一样的裙子，说是要和你一样漂亮。」张强轻声说着，嘴角带着宠溺的笑意，「你说，她们要是知道你曾经是个……」

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黎落的过去，是他们之间不能触碰的禁忌。

「明天你想穿什么？我帮你挑一件。」他迅速转移话题，拿起工具箱里的色卡，在黎落眼前晃了晃。

然而，今晚的黎落似乎有些不同。

以往的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但今晚，张强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双漂亮的义眼仿佛在闪烁，像是在渴望着什么。

他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工具箱最底层的暗格，那里放着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你想说话吗？」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黎落的身体明显震颤了一下，义眼中的光芒更加强烈，像是黑暗中即将燃起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把钥匙，缓缓靠近黎落的脸庞。

钥匙插入了黎落唇边一个隐藏的细小锁孔，轻轻一扭，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束缚了她许久的装置终于被解开。

黎落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多少个日夜，她梦想着能够再次发出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叹息。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像是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

「别着急，慢慢说。」张强温柔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鼓励和期待。

「我……想喝水……」黎落终于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强立刻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黎落闭上眼睛，感受着久违的滋润，泪水不知不觉间滑落脸庞。

「谢谢你……」她低声说道，声音依然沙哑，但却充满了感激。

张强找来一根吸管，插进水杯，小心地喂黎落喝水。黎落小口地吸吮着，像是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甘露。

「慢点，别呛着。」张强柔声说着，眼中满是怜惜。

喝完水，黎落感觉自己的喉咙舒服多了，她再次望向张强，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你……你可以……」黎落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让我每天晚上都帮你打开吗？」张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问道。

黎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好。」张强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那一夜，是黎落被改造成人偶以来，最快乐的一晚。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虽然声音嘶哑，但她不在乎。

她可以向张强倾诉，倾诉她这些年来的恐惧、绝望和孤独，倾诉她对过去的悔恨和对未来的迷茫。

而张强，则成了她唯一的倾听者，他耐心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安慰的话语，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个很厉害的人。」黎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嗯，我知道。」张强点点头，他知道黎落的过去，也知道她曾经的辉煌。

「我曾经……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黎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可是现在，我却连最基本的说话都做不到……」

「别这样说，你还有我。」张强握住黎落冰冷的假手，他的手很温暖，传递给她一丝力量。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从黎落的过去，到商场里的见闻，再到对未来的期许。

黎落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冰冷的商场里，还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她的声音，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黎落开始习惯了这种寂静中的喧嚣。

白日里，形形色色的顾客在她的身边来来往往，挑选着衣物，试穿着，对着镜子顾影自怜，评头论足。他们会触碰她，或轻柔或粗暴，带着好奇、艳羡或是漠然。

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听不见他们的言语，却能感受到指尖传递的温度，和那透过布料传递到「肌肤」上的细微触感。

「这件衣服真好看，穿在你身上真漂亮。」

「这料子真舒服，多少钱？」

「这模特怎么不动啊？怪吓人的。」

……

这些声音在她听来，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杂音，而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断断续续，却真实存在。

她开始试着去理解这些信息，去想象顾客们此刻的表情、动作，甚至是内心所想。

她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世间百态，体会着人生的喜怒哀乐，却独善其身。

她不再抗拒张强每晚的到来，反而有些期待。

那是她一天中，唯一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刻，也是她唯一能够感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的时刻。

张强会跟她讲一些商场里发生的趣事，也会跟她聊聊家常，说说自己最近的烦恼。

黎落从不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表示她在认真倾听。

「今天有个小女孩，指着你说，‘妈妈，这个姐姐好漂亮，好像睡美人啊！’」张强一边说着，一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黎落的脸庞。

黎落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义眼中的光芒似乎更亮了一些。

睡美人……

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词语了？

「她妈妈跟她说，‘不要乱说话，这是模特，不是姐姐。’」张强继续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小女孩就问她妈妈，‘那模特姐姐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黎落的心猛地一颤，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或许，永远也不可能了吧……

「她妈妈就说，‘模特姐姐要一直工作，不能休息。’然后，小女孩就说……」

张强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黎落，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

「说什么？」黎落忍不住追问，声音嘶哑，却难掩急切。

「小女孩说，‘那我来当模特姐姐的眼睛，帮她看这个世界，好不好？’」

黎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义眼中的光芒疯狂闪烁，像是狂风暴雨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她多想，多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啊！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黎落，你怎么了？」张强察觉到黎落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黎落没有回答，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奢望。

她已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怪物，一个……

「张强，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黎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张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黎落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离开这里？去哪里？」张强不解地问道。

「去任何地方，只要离开这里就好。」黎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强狠狠拒绝了，终究只是奢望……

商场里人来人往，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黎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个角落里，身上那件曾经鲜红的礼服已经褪成了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劣质的亮片脱落了不少，露出下面粗糙的布料。廉价的假发也失去了光泽，乱糟糟地扣在她头上，像是一顶滑稽的帽子。

「这年头，这破人偶还留着干嘛？」一个尖利的女声在黎落耳边响起，「看着就晦气！」

「就是，换个新的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搞个AI的，还能跟顾客互动呢！」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黎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走远，义眼里的光芒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是啊，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五年？十年？时间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腐朽，木头做的四肢越来越僵硬，关节处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义眼也变得模糊，商场里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只有每天深夜，张强来给她更换营养液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今天商场搞活动，可热闹了。」张强一边熟练地打开营养液的包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来了好多网红，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拿着手机拍来拍去，也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黎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的方向。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呢？还好吧？」张强似乎终于意识到黎落的状态不太对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黎落想说话，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声带像是生锈了一样，只能发出几声干涩的气音。

「算了，你好好休息吧。」张强叹了口气，「明天我再来看你。」

黎落静静地看着他离开，然后，整个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

商场里总是循环播放着当下流行的音乐，震耳欲聋的喧嚣盖过了一切。黎落分辨不出时间流逝，那些曾经在她耳边回响的声音，那些或尖锐或低沉的讨论，那些对她的赞美或厌恶，都像是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最终归于平静。

她就像是被遗忘在沙滩上的一枚贝壳，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只剩下斑驳的痕迹。

「哎，你看，那边那个模特，是不是该换了？都多久了，看着怪渗人的。」一个年轻女孩指着黎落的方向，对同伴说道。

「好像是哦，款式也太老土了，现在谁还穿这种衣服啊！」同伴掩着嘴，咯咯地笑着，仿佛黎落是什么可笑的东西。

类似的议论声，黎落已经听过太多太多。从一开始的在意，到后来的麻木，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关注。

深夜，商场终于安静下来。空旷的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灯光，将黎落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

「吱呀——」

仓库的门被推开了，张强推着一辆小推车走了进来，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

「今天怎么这么晚？」黎落的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未曾使用过的机器，艰难地发出声音。

张强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黎落的方向，才想起今天是周五，商场搞促销活动，他忙着整理货架，差点忘了给黎落换营养液。

他叹了口气，将小推车推到黎落身边，熟练地打开工具箱，开始为黎落进行例行检查。

「今天经理找我谈话了，」张强一边检查着黎落身上的零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说，上面要换一批新款的模特，让我们把旧的处理掉。」

黎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强的方向，义眼里的光芒微微闪烁，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个好地方的。」张强似乎感受到了黎落的沉默，安慰道。

「好地方？」黎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张强沉默了，他知道黎落说的没错。一个被时代淘汰的人偶，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怪物」，又能去哪里呢？

「吱呀——」

仓库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打破了仓库里沉闷的气氛。

「张强，你小子磨蹭什么呢？赶紧把这堆破烂玩意儿处理了，明天早上新货就到了！」

来人正是商场的经理，他粗鲁地将一份文件扔在张强面前，不耐烦地催促道。

张强无奈地看了一眼文件，又看了看黎落，最终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黎落，对不起了……」

黎落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商场，张强焦虑而愧疚的眼神在她视线中定格。随后，她便如同其他即将被丢弃的「货物」一样，被随意地扔上了推车，金属的骨架撞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仓库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黎落感觉到自己被搬运到一个更加黑暗的地方。不同于商场永远灯火通明的景象，这里只有远处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空间的轮廓。

她被人粗暴地放在地上，坚硬的水泥地面硌的她骨架生疼。黎落知道，自己被彻底遗忘了。曾经的喧嚣、灯光、议论，都与她无关。

「真是个怪东西！」一个男人啐了一口，「幸好要换掉了，看着就晦气！」

黎落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义眼无法闭合，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仿佛在注视着自己内心那同样深不见底的深渊。

「行了，赶紧走吧，早点下班！」

脚步声渐渐远去，仓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黎落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思绪却回到了过去。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的名字，黎落，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就像她曾经的人生一样光鲜亮丽。

她曾经是金融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才智过人，手腕高超，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令人艳羡的高位。金钱、权力、地位，她都唾手可得，追求者更是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黎落享受着这一切，也沉醉于这一切。她像一只贪婪的蜘蛛，编织着巨大的金钱之网，将一切猎物牢牢掌控。

直到那一天，她被欲望吞噬，跨越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巨额的资金不翼而飞，无数家庭因此倾家荡产，而她，则成了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

审判的那天，法庭座无虚席。黎落清楚地记得，当法官宣判她死刑的那一刻，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是来自被她伤害的人们发出的怒吼，是正义得到伸张的欢呼，也是她罪有应得的下场。

从云端跌落谷底，黎落经历了绝望、恐惧、崩溃，最终归于平静。

她签署了将自己改造成人偶的协议，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赎罪。

她想记住自己犯下的罪孽，记住那些被她伤害的人们，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商场的喧嚣，顾客的议论，都成了她赎罪的荆棘之路。每一次的注视，每一次的触碰，都是对她罪恶的提醒，也是对她灵魂的拷问。

仓库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黎落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义眼无法闭合，空洞地映照着周围的黑暗，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亮和希望。她能感觉到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起初，她还能听到远处微弱的声响，卡车卸货的轰鸣，工人们粗俗的谩骂，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成为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渐渐地，这些声音也消失了，仓库彻底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饥饿的 pangs 开始折磨着黎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胃部痉挛般的抽搐，却无能为力。改造手术后，她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而现在，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饥渴。

「水……」她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曾经叱咤风云的金融女王，如今却连最卑微的渴求都无法表达。

灰尘无孔不入，慢慢覆盖了她的身体，曾经光鲜亮丽的礼服变得破败不堪，如同她此刻的命运。

黎落开始回忆起自己作为人偶的日子。

那些触摸，那些议论，那些好奇的目光，如今想来，竟成了一种奢侈的温暖。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还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哪怕只是一丝微不足道的关联。

她想起张强，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为她更换衣服，用笨拙的手势为她整理假发。

只有在深夜，当他为她注入营养液时，才会轻声细语地和她聊上几句，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今天商场里来了个小女孩，一直盯着你看，还问我你是不是睡美人。」

「这件红色的礼服很适合你，显得你皮肤特别白。」

……

这些琐碎的对话，如今想来，却充满了人情味，像是在她冰冷的机械心脏上，注入了一丝丝温暖的血液。

「张强……」黎落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一种无法言喻的愧疚和思念涌上心头。

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改造，而是坦然接受死刑，或许，他也不用背负着这份沉重的负罪感，继续生活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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